第73章 左右为难

十几年前，当斯诺还是“冥河舰队”里一名年轻的外交专员时，就很喜欢使用飞行背包上下班。

他住的地方距舰队总部并不远，各种交通手段可谓应有尽有。但是斯诺觉得它们都不太适合自己：全地形通勤车太慢了，而且总是坐得满满的，绰号“蜜蜂”的单人飞行器倒是很快，可又经常找不到停泊点......他经常看到同事把“蜜蜂”停在主楼后面的公共交通港，再从那里开始，靠两条腿走上很远的路，才能到达位于四十六层的外交部办公室。

这都是因为“冥河舰队”总部实在是太大了：仅主楼的投影面积就将近五平方公里，地上高度更是达到了惊人的三百米。

采用这种设计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就是——节约资源。

“不要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这道理我懂。”尤金总司令说道，“可问题是现实只允许我们有一个‘篮子’。对于资源匮乏的冥王星来说，集约就是节约。分散部署当然好处多多，可那样一来每个地方都需要建设能源站、环境生成系统、食物生产与再生装置、还有交通、医疗、休闲的场地与设施……资源从何而来？”

节约。尽一切可能勤俭节约。这是“冥河舰队”的基本行为准则也是斯诺的基本行为准则。

半年前，刚就任舰队外交部长没几天，他就把配属的专用飞行器退回了机关事务管理局，重新背上飞行背包，每天和那些级别远低于自己的同事一道，在熙熙攘攘的总部大楼里挨挨挤挤地进进出出。

在冥王星上，飞行背包的绰号叫“蚊子”。他听人说过，那是一种地球生物，长着长而尖锐的嘴巴，飞行时发出嗡嗡的声音——就像飞行背包一样。

此刻，他正背着一只“蚊子”，姿态轻盈地穿过总部那座高耸入云的深蓝色大拱门。

进门之后，他还要继续向斜上方爬升几十米，再平飞三百米，才能到达第二边界，然后在那里悬停、降落，汇入上班的人流，排队通过安检通道，顺便和那个漂亮的导引机器人道一声“早安”，乘坐十三号自动扶梯抵达外交部办公走廊的大门口。

“早上好！斯诺部长。”警卫一边说话，一边为他打开大门。

“早上好。你是……”他停下来，上下打量对方。

“我是新到的警卫机器人。最新的G27型，请多多指教。”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近年来“冥河舰队”加快了机器人的研发和部署。他记得很清楚，三年前他随同舰队总司令尤金将军访问了太空联盟，在新纽约城与乌拉尔集团签署了一份关于机器人设计与制造的“全面合作协议”。

签字仪式上，列文斯基的全权代表麦克信誓旦旦地向将军保证：

“这份协议可以彻底解除您的担忧。从今往后，乌拉尔集团新设在冥王星的工厂将源源不断地为您提供各式各样、功能齐备的全智能机器人。尊敬的尤金总司令，‘冥河舰队’和您再也不必担心劳动力缺乏的问题了。”

他从来就不喜欢麦克。说起来两人还算同行——麦克的官方身份是太空联盟外交部副部长。

在各种各样的外交场合上，他和麦克打过不少交道。给他的印象，这是个既虚伪又贪婪的家伙，特别善于察言观色、见风使舵——“一个不知不扣的小人。”

往事历历在目，在那场协议谈判和签署过程中，麦克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一种盛气凌人，完全丧失了一名外交官应该遵循的礼仪，举止粗鲁、谈吐随意，根本就没有把冥河舰队代表团放在眼里。

“此人怎能如此目空一切！狂妄傲慢！从前他可不是这样，待人接物总是彬彬有礼、笑容可掬......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他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不久之后，他的疑问便得到了解答：传说麦克已被列文斯基选定为乌拉尔集团未来的候选继承人，排名第一，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小人得志嘛，可以理解，斯诺当即心下释然。不过更让他无法理解，感到气愤和憋屈的是，面对麦克赤裸裸的凌辱，尤金将军自始至终笑脸相迎，一口一个“尊敬的麦克先生”，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

当协议签署完毕，飞船离开新纽约港，代表团踏上返程之旅后，将军把全体出访人员集中到身边，语重心长地告诉大家：

“孩子们，我相信你们都看到了太空联盟和乌拉尔集团的先进技术。同时，你们也一定感受到了他们的盛气凌人。现实就是这么残酷，如果拳头不硬，或者不掌握最先进的技术，那么每次在这样的谈判中，我们都只能弯腰陪笑，祈求人家到冥王星去开设工厂……”

他走进办公室，脱去宇航服，换上轻便的工作装，给自己倒上一杯咖啡，开始处理公务。

已经过去三周了，今天无论如何要再催一下舰队参谋部，请他们抓紧时间安排召开第二次部门联席会议，研究如何答复努阿克人舰队的那个所谓的“请求”。

他希望参谋部有办法请尤金将军亲自出席这次会议，拍板定夺；否则还会和上次一样，各部门在一片争吵中不欢而散，什么结果也得不到。

电子助理替他拨通了舰队参谋长约根森。

“早上好，我最最尊敬的参谋长阁下。怎么样？联席会议什么时候开？努阿克第二舰队要求我们在三个月内给予答复，从上次会议到现在，又是整整三周过去了，外交部这边压力很大呀！”

约根森那边听上去倒是不慌不忙：“你好！斯诺部长。这个……关于联席会议嘛……嗯……总司令最近比较忙，这你是知道的。我们协调各部门参加会议已经很费力气了，他老人家的时间真的很难确定……要不这样吧，我争取把会议安排到下个月。

优先安排，嗯嗯，一定优先安排，哈哈。我知道，努阿克舰队如此郑重其事地提议双方进行深度交流与合作，这绝对是一件大事……要重视……当然要高度重视。要不先这样，一有消息我立刻通告你，如何？”

他无言以对，苦笑一下，怏怏地结束了通话。

约根森耸耸肩，对坐在对面的陈宇说道：“先不用管他。三个月之后，时间一到，斯诺自然就想出拖延之策了，他们外交部最擅长这个。还是回到咱们的正事儿……你刚才建议说，‘冥河舰队’可以把一部分防御力量调整部署到高轨，以防止努阿克人再次释放吞噬体——就像对地球那样。我觉得……”

同一时刻，就在两人头顶的舰队总司令办公室里，尤金将军取出努阿克舰队发来信件，一字一句读了起来：

“……六十年来，努阿克舰队一直漂泊在太阳系边缘，距离最近时，与冥王星相隔连一个天文单位都不到。

在银河系的这片区域里，努阿克文明是与人类文明一样伟大的智慧文明。历经了上千万年的漫长岁月，两大文明才终于在太阳系相遇，并肩而立。

作为努阿克文明的先遣力量，本舰队有幸与人类的‘冥河舰队’比邻而居，这一定是努阿克创造之神的崇高旨意。

本舰队始终认为，贵舰队是人类文明里最优秀的分支和代表。

为了两大文明的未来，遵照努阿克皇帝陛下的旨意，现正式提议双方缔结为盟友……”

他回想起第一遍读到这份信的时候，自己当时还觉得努阿克人语气平和，通篇没有任何威胁性语言，处处充满谦卑之辞——只在信件的末尾，委婉地提出来，冥河舰队应该在三个月之内给出正式答复。

“将军，这封信来者不善。在某种意义上，把它视为最后通牒也不过分。”

但是，刚上任不久的外交部长斯诺却持有完全不同的看法。

“发信者通篇自称‘努阿克舰队’，而不是努阿克部落。这显然是在暗示，军事准备已经就绪，只要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就会发起进攻！另外，信中出现了不少类似于‘并肩而立’、‘比邻而居’的措辞，意思也很清楚，那就是努阿克人与人类之间是两个地位平等的实体，拥有相同的太阳系占领权！

他们居心叵测地提出结盟，目的是让我们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同意结盟，等于背叛了人类；不同意结盟，就有了制造摩擦、发起进攻的口实。”

如今他重读此信，但见通篇杀气腾腾、字字如刀，努阿克人的狼子野心显而易见、昭然若揭——为什么自己第一时间什么都没看出来？

和平。内心深处，我依然在期望和平。他叹了口气，看来，对和平不切实际的奢望与幻想蒙住了我的眼睛。

他在桌子上猛拍一掌，霍然站起身来。

斯诺说得对！封闭地球之后，努阿克人的下一个目标必然是“冥河舰队”！这一点确定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