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对于郁子涵的阅历,笑明明多少是有些小瞧了。他虽然不出门,不谙世事,可他却解风月,那都是从书上看来的。照理世家是不当看这些闲书,可年轻轻地闷在家里,大块大块的时间如何打发呢?于是,大的带小的,男的捎女的,或是看,或是讲,《玉梨魂》《泪珠缘》《啼笑因缘》《春水微波》等等,诸如此类。外面人是不知道,郁家夫妻间嬉笑怄气,都像从文艺小说上裁下来的情节。郁子涵是家中男孩里最小的,离婚娶尚有日子,读来的小说没有用武之地,就常在肚里演习。本来可一径演习下去,不料来了一个上海的剧团,将热火火的一团人气带到家门口,其中还有一个笑明明。
郁子涵真有些迷笑明明呢!他家的人性子都很温,又少见识,看小说看得都有些迷糊,说话行事就像在做梦。他从来没见过笑明明这样的人,如此活泼和生动。家母和姐嫂在屋里议论到她,说她俗,可他不就是喜欢这个“俗”!他,及他们家的生活实在是太清了,清到寡淡。上海的剧团走后,院子里晾晒的各色衣衫收走了,青砖地上再没了那错乱簇挤的影,无限地空旷。夜深时分的叽叽喳喳歇止了,不是静,反而闹将起来,是肚里的心事闹。郁子涵倒空了扑满里的钱,又借了小妹妹扑满里的钱。这些钱都是过年节大人给的,从来不用,他们是连如何用钱都想不到的。他没想到,两个扑满,叮叮当当的钱,买一张苏州到无锡的火车票,仅余下没几个了,钱竟是这样不经花。这可说是郁子涵对外面世界的第一个认识。所以,对于郁子涵到无锡找她这一笔,笑明明又是看高了。他不是勇敢,而是无知,或者说无知了才勇敢。在以后的日子里,笑明明会逐渐发现,怯懦的人还会非常地果敢。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从未出过门的单弱少年,能够来到无锡,再问到上海的剧团演出的戏院,还找到戏院所在的马路,与笑明明碰个正着,亦可称为壮举了。过后的日子,郁子涵就是挤住在男演员的住处,晚上与大伙儿一起上戏园子,坐在台侧,锣鼓钹铙边上。他并不怎么爱看戏,他是看文艺小说出身的,属伤感主义那一流。滑稽戏里热辣辣、硬扎扎的市井人生显得粗鄙而缺乏想象,戏院子里又是嘈杂脏乱,也很粗鄙。但都不打紧,他只要有笑明明。有点像吃奶孩子恋母,带几分赖皮的不舍。他自己的母亲,生性冷淡无趣,并没使他体会到什么母爱。
郁子涵在笑明明生活的圈子里,可说是个异数。艺人们多是有市井气的,又是他们滑稽行当,演的是当下情形。不像京昆,是古人古事,多少游离开世俗一些。他们可是戏里戏外都浸泡其中。演艺生活且是粗粝的,有时甚至比乞丐还不如,人都锻得很结实,哪里能像郁子涵这般娇嫩与柔弱。再是败落的世家,也有世家的风范,像他们这家与世隔绝,更是将这风范封存起来一般,没有受到时局变化的损耗。看郁子涵在剧团的同人中间,就像是天外来客,说不出的冰清玉洁。剧团的同人们,笑明明自然不会以为鄙俗粗俚,她从小在他们中间长大,他们都是她的叔伯婶娘、兄弟姐妹。她喜欢他们,同他们在一起,她很自如,嬉笑打骂,可是不逾规矩。也是有敬爱的,这敬爱在居家惯常里面。笑明明对郁子涵的心情,则是两个字:心疼。却也不是母爱的性质,甚至不是男女情事的性质,而是单纯的,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有点像越剧舞台上,坤旦对坤生的感情,是当她是男,可又知道她其实是女。这倒不是同性爱,说同性爱太概念了。粉墨生涯中的人,大约是太熟稔男女之爱,反看成没什么,他们所受吸引的总是较为特殊的情感。郁子涵坐在幕侧,眼面前交互往来的人和物,他均视而不见,只看笑明明。倘笑明明正是从这一侧下场,他便迎着她笑。看起来,他像是不惯于笑的,一笑便脸红,像是发窘,其实是处子之笑。
本以为他来几天就回苏州了,可他一字不提走的事。奇怪的是,他家里人也不来找,或许是觉得少一个吃口也不错。这样坐吃山空的家境,最终的结果大约就是大家走人。就这样,无锡演完,他又跟去常州,再到太仓、昆山,又回到苏州另一处戏院。郁子涵回了一趟家,拿了几件换洗衣服,从院子里折了枝梨花,又来了。梨花是送给笑明明的,插在一个玻璃瓶里。同人们都说这孩子痴,也都觉得他痴得很美。从苏州演罢,一部分人往无锡去,组了一个剧团,其余人则回了上海。笑明明将郁子涵安顿在师兄家里暂住,她自己与小姊妹合住的一个亭子间是再住不下一个人的。到下午,他依然跟着去戏院,依然坐在幕一侧,看笑明明演戏。他自己并不觉着什么,笑明明却觉着这不是长法。从外地回来,就有一些结束蜜月旅行、开始要过日子的意思。其时,她就去找老大哥了。如今,笑明明有几分当他自家人,除去他,还有谁在社会上有办法,又与她有交情的?笑明明说,郁子涵年纪还轻,到底要有个立身之本,方可在世道久存。老大哥想的是另一桩事,他想上海这花花世界不比外埠民风淳朴,尤其是对小地方人,初开眼界,刺激就很大,闲来无事最危险。至于做什么事,两人意见一致:读书。问题是读什么?郁子涵读过几年私塾,与公学不大接得上轨,再说也需读点实际的,好找事做。老大哥出了个主意,去北碚读立信会计学校,他家某个亲戚是校董之一,他去说说,让郁子涵免试就读。立信会计学校有三年制的本科班,在社会上声誉很好,毕业生多能谋到正经的职业。再说,到北碚读书,也比在上海好。上海学校亦有不少浮浪子弟,到时候,书没读进去,倒学了洋场恶习。笑明明将这计划同郁子涵说,老大哥也在场。郁子涵的反应比较冷淡,似还有些不乐意。笑明明一味相劝,为他描摹未来:读完三年,领了证书,再回来上海,那时说不定战事已经平息,到外滩洋行找个差事,天天夹了公文皮包上班下班,再做一身西服,配一副金丝边眼镜。哄小孩子似的。老大哥一边看着,有几次和郁子涵目光相遇,不知多心还是真有,从他眼光中看出一丝怨毒,好像晓得是老大哥出的主意,也晓得老大哥的用心。老大哥不免对这位世家子弟生出些戒心。看在笑明明面上,老大哥说通人情,免去一半学费,又出资路费。笑明明还陪送到九江,两人方泪眼汪汪地分手。郁子涵新剃了头,推得略嫌短,看起来有些不像。脸架子似乎大出一条,眉眼间便紧窄了。笑明明只是觉着他可怜,疼还疼不够。因晓得邮路没有保证,所以将从香港回来后的积攒,统统交予他。郁子涵已经领教了钱的不经用,就并不嫌多,将一叠纸钞拦腰一折,顺手掖进长衫下的裤兜。两人就此一别,山高水远,不知哪一日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