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们怒气冲冲的和平就已为战争播下了种子。
只要看看奥林匹亚饭店骚乱的情景,就不难猜测歇斯底里的情绪意味着什么。长长的地下室玻璃舞厅里人们顿足乱舞,灰尘飞扬,响彻着绝望刺耳的黑人、犹太人、撒克逊人的杂凑音乐。大不列颠人和黑人的混血儿,地中海东岸人和俄国人的混血儿,比比皆是,坐满了深红色的沙发,他们军人打扮,不可一世,大叫大嚷,但忧郁伤感。这些如今开始被人遗忘的军服其实仍是祸根,这种春风吹又生的东西只有等到将来才会断根绝种而变成肥料。
我们每周到奥林匹亚乐园寻求几个小时的刺激,然后成群结队去看望埃罗特太太。她经营日用布制品、手套、书籍。店铺开在狂舞的牧羊女后面的别列津纳巷,现已不复存在。那时小狗们常常由妞儿牵着来这里行方便。
我们来这里瞎碰运气,专求遭到全世界愤怒谴责的欢乐。我对这种欲望感到羞愧,但还是厚着脸皮来了。舍弃交欢比舍弃生命还困难。在这个世界上人们或为杀害或为热恋而消磨时光,两者是并行不悖的:“我憎恨你!我热爱你!”我们自卫,我们自立,我们关心下个世纪两足动物的生活,为之狂热地、不惜代价地操心。好像继往开来是极其令人愉快的,好像这样我们就会永垂不朽,说到底,渴望拥抱犹如搔痒那样不可抑制。
我的神经健全多了,但军人地位颇捉摸不定。人家允许我不时进城。卖给我们日用布制品的老板娘叫埃罗特太太。她的额头很低,非常窄小。你起初站在她面前会感到不舒服,但她的嘴部笑容可掬,极其丰满,很有魅力,能把你勾引住。她口齿伶俐,滔滔不绝,性欲旺盛,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在这些特点的掩盖下藏着种种简单的、贪婪的、纯商业的意图。
靠着盟军,尤其靠着她的肚子,她在几个月内发财了。应当说明,前一年她因患输卵管炎被切除了卵巢。生殖腺切除给了她自由,使她发迹。女性的这种淋病往往使女人因祸得福。一个女人成天担心怀孕是一种变相的残废,决不会有多大出息。
我想,年老的和年少的男子也认为某些书店兼日用布制品女商人店铺后间很容易找到交欢的对象,而且破费不大。这在二十年前确实如此,但后来很多事情行不通了。尤其这些叫人高兴的事情不时兴了。盎格鲁-撒克逊的清教主义日益使我们性枯竭,商店后间即兴的下流事几乎消失了。现在干这类事的结果要么结婚,要么挨罚。
埃罗特太太巧妙地利用最后许可的机会,廉价出卖站着相好。一个无所事事的拍卖估价人某星期天经过她的商店,走了进去,后来就待下来了。此人有点年老痴呆,成天痴嘿嘿的。他们静悄悄过着美满的日子。报纸虽然在发疯似的大喊大叫为祖国作最后的牺牲,人们却照样生活,按部就班,老谋深算,甚至比任何时候更加诡计多端。这便是局势的表面和背面,正如奖章的正面和反面、白日的阳面和阴面。
这个拍卖估价人替他消息灵通的朋友们把资金投放到荷兰,自从他们也与埃罗特太太成为知己之后,也为她经办商业了。她销售的领带、乳罩、内衣很能招揽男女顾客,并能吸引顾客常来。
国内外许多人慕名而至,在小窗帘粉红的影子下聆听老板娘娓娓而谈。她口若悬河,丰满的身躯遍洒香水,香得叫人晕乎乎的,连老肝炎病号也会飘飘然放肆起来。埃罗特太太面对杂七杂八的众人能保持清醒的头脑,从不吃亏,首先要有赚头,从她感情的出卖中得到好处;其次她引线搭桥也能获利。她凭三寸不烂之舌,论长道短,含沙射影,背信弃义,或搭成或拆散一对对鸳鸯,而她一概干得兴致勃勃。
她不断设想各种悲欢离合,操纵着人们的感情生活。这样她的生意越做越红火。
普鲁斯特过着半幽灵式的生活,极其顽强地沉浸在上流社会无尽无休的繁文缛节之中:拘泥礼仪的上层人士头脑空虚而想入非非,寻欢作乐而优柔寡断,一心期待他们的华托,慢条斯理地寻找未必有的爱情岛。然而埃罗特太太出生民间,心眼儿实在,踏踏实实地满足原始的欲望,既简单又具体。
世人之所以如此凶狠,大概因为受苦太深,而从停止受苦到变得和善需要很长的时间。埃罗特太太在物质上和情欲上的发迹并没有减弱她的好胜心。
她不比周围大多数小商人更狠毒,但尽心竭力向你表示她并不亚于他们,因而引人注目。她的铺子其实是一个接头点,进入华贵世界的暗门侧道。我当时还没有涉及其间的奢望,只是冒冒失失地闯进去一回,但很快被驱逐出来,弄得狼狈不堪。这是第一次,也是惟一的一次。
巴黎富人聚居的几个区连成一片,顶端是卢浮宫,凸出的圆形边缘止于欧特约桥和泰纳门之间的树林。这是巴黎城的精华,一块美味的夹心蛋糕,其余部分则是贫困和糟粕。
初进富人区,并不觉得它与其他区有多大的差别,至多街道比较干净一点,如此而已。要涉足富人家的宅院,领略其内里,得碰运气或有私交。
通过埃罗特太太倒可以深入这片保护区,因为阿根廷人经常从富贵区下来到她的铺子添置衬衫衬裤,逗弄她精选的女顾客。是她特意吸引来这批女朋友:有的是演员,有的是乐师,个个姿态娉婷,雄心勃勃。
我对其中的一个女子着了迷,而可奉献给她的只有我的青春。这个圈子里的人管她叫小缪济娜。
别列津纳巷里大家彼此都认识,这条巷夹在两条街当中,铺子连着铺子,年深日久,就像巴黎城中的一个小外省。人们互相窥伺,你诽谤我,我糟蹋你,胡说八道地进行人身攻击。
但对于生活必需品,战前的商人斤斤计较,事事凑合,勤俭度日。店主们生活的清苦从多方面显示出来。例如冬天下午四点天色就开始暗淡,他们只得借助煤气灯照亮门口的摊子,自己却待在半明半暗的铺子里,天天如此,辛苦得很。他们这般龟缩着倒别有一种气氛,很适合处理微妙的需求。
许多铺子由于战事,不管怎么挣扎,已濒于破产,但埃罗特太太的铺子靠着年轻的阿根廷人、退伍军官的光顾以及那位拍卖估价人的咨询却生意兴隆,蒸蒸日上。这引起了周围众人的议论,措辞可想而知是十分难听的。
举例说吧,就在这个时期,112号有名的糕点商因为总动员突然失去了漂亮的女顾客。当时马被征用得一干二净,而戴长手套的品尝常客没有马车代步是不会走着来的。她们从此再也不来了。又如乐谱精装师桑巴纳,一直憋着性欲,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竟与某个士兵搞鸡奸。一天晚上丑行败露,造成无可挽回的损失:一些爱国者告他是间谍,他不得不关门大吉。
相形之下,26号的埃芒斯小姐原本可以应付有余:她专门经营橡胶日用制成品,不管见得了人或见不得人的东西,但因货源不足,困难重重,“避孕套”要从德国搞来啊。
总之,惟有埃罗特太太的铺子兴旺发达,当时正处在日用细布制品大众化的新时期前夕。
当时铺子之间互投匿名信,互赠秽言脏语。埃罗特太太喜欢给大人物写淫秽的匿名信取乐,她老于此道,其出手不凡的气度正是她个性的主要组成部分。例如,她给总理的信中直言不讳地说他当上了乌龟。她还借助词典用英语给贝当元帅写了一封信,使他暴跳如雷。如何对待匿名信呢?水淋羽毛湿不透:埃罗特太太每天收到一摞未署名的信,我敢肯定都是些不堪入目的东西。她念后若有所思,惊讶地待上十来分钟,然后很快恢复常态。不管人家怎么说,不管人家说什么,她始终如一,毫不动摇,因为她的内心世界没有给怀疑、更没有给真理保留任何位置。
在埃罗特太太的女顾客和受她保护的女人中,有许多小艺人,她们身上穿的裙子抵不上欠她的债。埃罗特太太对她们谆谆告诫,一视同仁。她们全长得十分秀丽,我特别感到缪济娜姿貌出众:真正的音乐小天使,可爱绝顶的提琴师,脱俗大雅的美人儿。她的行动印证了我的感受。她一心想脚踏实地取得成功,决不宽容想入非非。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在多艺剧院混饭吃,演演小节目,极其可爱的小节目,典型的巴黎小剧,现已完全被人遗忘了。
她带着提琴上台,伴有抑扬顿挫的诗文朗诵,好像是即兴的序幕,形式可爱而富于变化。
我对她钟情之后,时间紧张得不得了,经常拼着命从医院赶到剧场出口处。何况除我之外等候她的不乏其人,陆军士兵争先恐后地讨好她,航空员也不甘落后,而且比较能得到她的青睐,但叫人心醉神迷的缪济娜总是无可争议地跟着阿根廷人走,于是大兵们纷纷到阿根廷人的商店买熟肉,新老顾客络绎不绝,这是和自然的力量成比例的。小缪济娜大大利用了这些有利可图的日子,她完全做得对。如今那些阿根廷人已经消失失势了。
我不懂得诀窍,所以处处受挫,事事失败:女人,金钱,思想,总是受骗当乌龟,落得个郁郁寡欢。现在每两年左右如同碰见大部分熟人那样,我也偶然碰见缪济娜。每隔两年相遇,这正是我们所需的时间,我们能一眼看出对方脸上增添了难看的痕迹,哪怕对方春风满面也能看得出来,有如本能的反应决不会弄错。
乍一见面尽管犹豫片刻,但很快看准对方脸部的变化就接受了:整体的脸庞由于不协调感的增加而变得难看了。我们不得不承认两年的时光缓慢地加深了皱纹,增添了漫画的色调。接受时光给我们塑造的肖像意味着我们完全承认没有走错道路,就像初看到一张外国钞票不敢拿那样。我们不约而同地走上正道,又走了两年不可避免的大道,进一步通向腐烂的大道。如此而已。
缪济娜每当偶然遇见我,我那变得粗糙的脸使她感到害怕。她好像要躲开我,避开我,绕过我,执意不肯正视我。显而易见,她觉得我难看,岁月催人丑,而我也知道她的年龄,多少年来她尽管竭力掩饰,却绝对逃不过我的眼睛。她面对我的人生有如看到丑八怪那样感到局促不安。她是那么的文雅,很不好意思在内心向我提出笨拙的、愚蠢的问题,好像被人抓住了什么错处。女子具备仆人的禀性。但缪济娜也许只凭想象产生了这种厌恶,而不是凭感受产生的,这是我对自己的安慰。我也许故意向她暗示我变得丑陋不堪。我也许是这方面的艺术家。为什么丑不能像美那样具有艺术价值呢?不言而喻,这是一种需要耕耘的体裁。
我长期以为缪济娜是个小傻瓜,其实这是失意者的虚荣之见。读者知道,战前我们比现在的青年人无知得多,狂妄得多。我们对世界的一般事物简直一无所知,总之头脑很不清醒。那时候像我这类糊涂虫比今天的小伙子更相信荒谬透顶的事。爱上美貌出众的缪济娜,我以为能从中吸取无穷无尽的力量,尤其能赋予我所缺乏的勇气,这一切仅仅因为我的心上人是那么的美丽,那么富有音乐才华。爱情好比烈酒,我们越是酩酊和无力,越以为自己聪明和有力,越确信自己有特权。
埃罗特太太身为众多为国捐躯英雄的亲戚,出门必戴重孝。况且那位拍卖估价员嫉妒心颇重,她干脆很少外出。我们经常在她铺子后间的餐室聚会,随着生意的兴旺,这间屋子洋溢着十足的小沙龙气派。我们来这里交谈,娱乐。在煤气灯下我们彬彬有礼,正襟危坐,谛听小缪济娜弹钢琴。她弹的古典乐曲使我们悠然神往:由于令人忧伤的时局,她只演奏古典音乐。下午我们围着拍卖估价员肩并肩地坐在一起,借用音乐的魅力抚慰我们的隐秘、畏惧和希望。
埃罗特太太新雇佣的女仆非得想知道我们当中的一些人究竟决定在什么时候与另一些人结婚。她家乡不作兴自由同居。所有这些阿根廷人、军官、到处搜索的顾客叫她成天提心吊胆。
缪济娜越来越受到南美顾客的纠缠,分不开身。我由于老去这些南美先生府邸的配膳室等候我的心上人,终于与他们的下人混得很熟,对每家的灶间厨房了如指掌。况且这些先生的随身男仆把我当作为妓女拉客的人。久而久之,大家以为我是拉皮条的,包括缪济娜自己,甚至我猜埃罗特太太铺子的全部常客都以为我是干这一行的。我毫无办法洗刷。再说迟早总要让人家把你归个类吧。
我从军事当局获准延长两个月的病后假期,甚至听说让我退役。我和缪济娜决定一起住到皮扬库尔去。实际上她是让我中圈套,因为她可以推说我们住得远,尽量少回家,总能找得到新的借口留在巴黎城里。
皮扬库尔的夜晚是安谧的,不时被飞机和飞艇的警报所骚扰,警报幼稚得很,要不然城里人还没法为他们的胆战心惊辩护哩。夜幕降临,我一边等着情人,一边散步,一直走到格雷纳尔桥。那里的地铁从桥墩到桥面形成巨大的阴影,悬挂着念珠似的灯泡在夜空中闪闪烁烁。这个钢铁的庞然大物仿佛猛地陷进帕西河滨路高楼大厦的侧面。
城市里总有像这样的角落,丑陋不堪,去那里的人几乎都是身只影单的。
缪济娜末了每星期只回一次我们这个所谓的家。她越来越频繁地到阿根廷人的邸宅给歌女伴奏。她本可以到电影院演奏赚钱度日,这样我找她比较方便。但阿根廷人性格活泼,付的钱多,而电影院阴暗不欢,付的钱少。生活总往高处看,择其富而从之。
更倒霉的是成立了军队剧团。缪济娜转眼之间跟国防部里的许多军官搞上关系,越来越经常去前线为我们的小士兵排忧解闷,一去就是整整几个星期。她在部队里演出奏鸣曲和柔板乐曲。军官坐前排,士兵坐搭成阶梯的后排。参谋部的军官坐在最佳位置上,观赏她的大腿。坐在长官后面阶梯上的士兵们只能欣赏婉转悦耳的旋律。演出后她在军区旅馆度过的夜晚必定是错综复杂的。一天她从部队回到我身边时,高兴得忘乎所以,因为获得了一份英雄证书,是由我们一位大将军亲自签发的,非同小可啊!这份证书是她功成名遂的起点。
消息在阿根廷侨民中传开后,缪济娜声名鹊起。大家热烈地祝贺她,着迷似的喜欢她。是啊,去过战场的小提琴手是那么的妩媚,那么的娇嫩,头发鬈曲得那么的可爱,是个女英雄啊,从此对她更加刮目相待。这帮阿根廷人吃了人家的饭心中还记着,对我们的大将军们一向格外钦佩。现在我的缪济娜回到他们身边,持有货真价实的证书,她美丽的小脸蛋、立过功的纤细灵巧的手指更叫他们倾倒,他们竞相宠爱,唯恐不及。英雄的诗篇畅通无阻地激励着没有去打仗的人们,尤其使靠战争发财致富的人们激动不已,这是合乎情理的。
哎!这样令人喷饭的英雄主义简直叫人手瘫脚软。里约热内卢的船主们把自己的姓氏和股份献给美人儿,因为缪济娜使法国的尚武精神富于女性色彩,这对他们大有用处。但应当承认她创作了一组着实迷人的节目,反映战场小事,生动活泼,犹如一顶俏皮的帽子,别有一番情趣。她那恰到好处的意识常常令人叫绝。看她演出,我得承认,相形之下我只不过是个装疯卖傻的吹牛大王。她天才地善于使她的创作赋有并保持某种远景的戏剧性效果,既可贵又深刻。我突然意识到我们这些战士其实是无聊之辈,又粗又浅,犹如浮云朝霞,瞬息即逝。我的美人儿则为流芳百世而努力,孜孜不倦。应当相信克洛德·洛兰说的话,画面的近景总是令人厌恶的,艺术要求把作品的中心放在远景,放在不可捉摸的部分,因为这是虚构的隐藏处,梦幻的庇护所,世人惟一的钟情。女子善于抓住我们可悲的禀性,很容易成为我们爱慕的人,我们不可缺少的、至高无上的希望。我们依恋着女子,期待女子替我们维护自欺欺人的存在理由。在履行这一光辉的使命期间,女子可以把生活料理得舒舒服服,使你不愁缺钱。缪济娜本能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阿根廷侨民住在泰纳区,尤其聚居在布洛涅森林附近,独家独户的小楼房光彩奕奕,四周围栏严实,隆冬时节,气氛依然暖洋洋的。踏进这个街区,你的思想会豁然开朗,不知不觉欢乐起来。
我正处在战战兢兢、懊恼不已的时候,却尽干蠢事:尽可能常去配膳室等候我的女伴,这在上面已经提到,有时候一等就等到天亮。我尽管困倦,但妒火中烧,眼睛硬睁着,也靠白葡萄酒支撑,他们的下人倒不限制我的酒量。但敝人却很少见到阿根廷主子们,只听到他们的歌声、他们嘎嘣脆的西班牙语和连绵不断的钢琴声,听得出钢琴声大部分时间不是出自缪济娜之手,是别人弹的。那么下贱的女人这么长的时间她的手干什么去了?
当我们清晨在门口相遇时,她看到我便做个鬼脸。我那时候像畜生似的死心眼儿,盯着我的美人儿不放,有如衔着一根骨头怎么也不舍得扔掉。
人们往往因屡干蠢事而荒废大部分青春。那时显而易见我的心上人会完全抛弃我,而且会很快抛弃我。但我还不懂人世间分隔成两种人,一种是富人,一种是穷人。我像许许多多人一样,花费了二十年并且经历了战争才学会安分守己地待在我自己的类别里,才学会先问问代价再接触人与事,尤其是需要依恋不舍的人和锲而不舍的事。
我在配膳室和陪伴我的邸宅下人们喝酒取暖的时候,并不懂得在我头顶上跳舞的阿根廷天皇老爷也可以是德国人,法国人、中国人,哪国人都无关紧要,富翁就是天皇老爷。应当这么去理解才对。他们在上面有缪济娜做伴,我在下面孤苦伶仃。缪济娜严肃地考虑她的前途,她自然乐意把她的前途跟一个天皇老爷联系在一起;我也在考虑我的前程,但头脑是发昏的,因为我内心时刻担忧在战场上被打死,害怕在后方饿死。我既是缓刑的死者又是情种。这不完全是噩梦,就离我们不远嘛,在不到一百公里的地方,几百万人,英勇善战,装备精良,训练有素,虎视眈眈地等着我了断;法国官兵也等着我算账,要剥我的皮抽我的筋,假如我不心甘情愿让对方的人炸成血淋淋的碎片。
对穷人来说,这个世界上有两大类不同的死法,或者死于你的同胞在和平时期对你漠不关心,或者死于你的同胞在战争时期嗜杀的激情。如果人家想到你,那是想折磨你了,莫不如此。这些浑蛋只在我们流血牺牲时才对我们产生兴趣。普兰沙尔对这一点说得完全正确。当你被送去屠杀的时刻已迫在眉睫,哪能对前途左思右想?只想在所剩无几的日子里爱一场,因为这是暂时忘却身躯的惟一的办法,很快你的皮肉就要被活剥得干干净净。
当缪济娜避开我的时候,我还自诩有追求的人,这便是人们通常说的,人皆有说大话的低下本能。我的休假期快满了。报纸大张旗鼓地动员参军,当然首先动员那些没有后台的人。官方的口径是,同心同德赢得战争。
缪济娜和劳拉一样,非常希望我火速返回前线并且总待在那里。由于我表现出迟迟不肯动身的样子,她决定粗暴地促进一下,这可不是她的行事作风。
一天傍晚,我们例外地一起回皮扬库尔。突然消防队员吹起喇叭,沿街通告。我们楼的人上下一起奔向地下室,以示对某架飞艇的敬畏。
这里一有风吹草动,整个街区便惊慌失措:大家穿着睡衣,拿着蜡烛,吵吵嚷嚷地钻进地洞,躲避几乎完全子虚乌有的危险。可见人无用到何等令人不安的地步,时而是惊弓之鸟,时而是自命不凡而听凭宰割的绵羊。如此这般的不坚定真令人可怕,就连最耐心、最顽强的博爱众生者也会望而却步、灰心丧气的。
第一声喇叭警报便使缪济娜忘记了不久前她曾在部队剧团被视为英雄。她坚持要我陪她钻进地道,钻进地铁,钻进下水道,钻进地下什么地方都行,只要能躲避,钻得越深越好,而且刻不容缓。看着老老少少一起出动,无论浅薄轻浮的住户,还是道貌岸然的房客,一概几级一跨地下楼梯,奔向救命的洞穴,我反倒不在乎起来。怯懦或勇敢,没有多大差别。同样一个人在别处是英雄,在这里却是狗熊,并不比在别处想得更多。一切与赚钱无关的事完全被置之度外,一切与生死攸关的事又来不及考虑,只要保命,横竖怎么都行。人只懂得赚钱和演戏。
缪济娜看我不依,抽泣起来。邻居们催我们跟他们一块下去,我这才勉强同意。至于选择哪家的地下室,大家议论纷纷,肉铺老板的地下室有人坚持说最深,是整幢楼各商店的地下室中最深的,所以去的人最多。刚到门口,一股呛人的气味扑面而来。我对这种气味太熟悉了,一闻立刻受不了。我问缪济娜:
“缪济娜,你要下去与挂在吊钩上的肉做伴吗?”
“为什么不呢?”她回答道,显得十分惊讶。
“我不下去,”我说,“我一想起来就不好受,我宁愿回楼上去。”
“你这就走吗?”
“是的,等警报解除后,你来找我吧。”
“可能要好久呀。”
“我情愿在楼上等你,”我说,“我讨厌看见肉,警报很快会解除的。”
房客们待在各自的小室躲警报,互相寒暄,十分热闹。有些姗姗来迟的夫人穿着浴衣,大大方方、不慌不忙地来到气味难闻的穹形地下室。肉铺老板和老板娘连忙上前迎接,并对室内低温表示歉意,解释道为使肉类保鲜,不得不特意把温度降下来。
缪济娜跟大家一起钻了进去。我在楼上家里等她。一整夜,一整天,一整年过去了,她始终没有来找我。
从这个时期开始我越来越不知足了。我的脑袋瓜里只想着两件事:逃命和到美国去。逃避战争早就是我的打算,弄得我成年累月坐立不安。
“大炮!人员!弹药!”这是爱国者所要求的,多多益善,从来没个够。据说,可怜的比利时和无辜的阿尔萨斯如不从日耳曼桎梏下摆脱,国无宁日,大家睡不着觉。人说,国难当头,我们最优秀的分子感到压抑,呼吸困难,吃不下饭,无心性交。但是幸存者们看上去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做买卖。可以说,后方士气高昂。
应当尽快重返我们的部队。但我经过体格初查后被确定虚弱,远够不上标准,太瘦,神经质,应当转医院。一天早晨,我们一行六人离开兵站,三个炮兵和三个龙骑兵,作为伤病员去找一个地方重振失去了的勇气,恢复迟钝了的反应,修复断裂了的胳膊。我们像当时所有的伤员一样首先到慈谷军医院体检。古堡式的中心大楼显得大腹便便,却十分庄严,四周树木茂盛,枝叶扶疏,可是室内走廊里充满公共马车味儿:脚臭、麦秸和油灯臭混合在一起。如今臭味早已消失,大概永远消失了。我们在慈谷军医院没有待多久。两位主管军医瞧了我们一眼,狠狠训斥我们一通。他们身子单薄,忙得不可开交,但仍照章办事,扬言把我们送交军事法庭,结果我们被其他的行政管理人员轰了出来。他们说没有床位安置我们,含糊其辞地说了一个地方让我们自己去找:城外某个地方的一座棱堡。
于是乎我们一行六人瞎找瞎碰,到处打听,从酒吧到咖啡馆,喝了苦艾酒又喝奶油咖啡,为的是寻找新的庇护所,专治我们这类无能之辈。
我们六人中只有一个有一点点财产,全部放在一个锌制的饼干盒里,其商标是佩尔诺,当时很有名气,现在不听说了。这个伙伴在盒里藏着香烟、牙刷等。我们笑话他居然刷牙,当时很少有人像他这样保护牙齿。由于他这种不寻常的讲究,我们便说他是“同性恋者”。
几经周折,我们终于半夜三更到达比塞特尔棱堡,路堤上漆黑一片,但还是认出“四十三号”,找到了。比塞特尔棱堡刚修葺一新便接待轻伤病员和孤寡老人,连花园还没有整修完毕呐。
我们到达的时候,军人接待所事实上除女看门人外还没有病号。那天夜里雨下得很大,女看门人听到我们叫门,非常害怕,但我们立即伸手摸她的性感部位,弄得她忍俊不禁。她说:“我以为是德国人呢!”我们回答:“德国人远着哩!”她不安地问:“你们得的是什么病?”我们一个炮兵逗她:“全身是病,但鸡巴是好好的。”没错,这是典型的俏皮话,女看门人十分喜欢,这才放下心来。这座楼堡里还有一些公共救济事业局安置的老人跟我们一起寄住,为此紧急新建了一些玻璃楼房,打算把他们像昆虫似的一直收养到战事结束。周围的山坡分割成狭小的块块,在一排排摇摇欲坠的小棚屋之间有一堆堆的土,因为水土流失,显得很不整齐。在一些小棚屋周围稀稀拉拉长着一些莴苣和红皮白萝卜,我们不知道为什么鼻涕虫倒了胃口,给主人面子而口下留情。
我们的医院开头几个星期十分干净,样样东西全是新的,要赶紧亲眼目睹一下,因为我们国人根本没有审美感,不懂维护,把什么都搞得肮脏不堪。我们在一些铁床上随便乱睡。房子刚修好,还没有安电灯,但借着月光看得出一切都是新的。
第二天我们醒来,新主任大夫前来自我介绍,他十分高兴认识我们。从外表看他非常热情。他刚晋升为四条线军衔的军医,心里高兴不在话下。再说,此公的眼睛英俊出众,目光温和,神情超凡。他大大利用自己的眼睛使四个义务工作的漂亮护士心荡神驰。她们围着主任医生百般献殷勤,竞相做媚态,牢记他的指令,句句照办。他刚跟我们接触便把握住我们的精神状态,并直言相告。他态度随和,亲热地抓住我们当中一人的肩膀,慈祥地摇摇,用安慰人的声音向我们宣讲规定,给我们描绘捷径,以便我们早日愉快地再去碰得头破血流。
他们简直全是一个模子出来的,不管来自何方,只想着这件事,否则就会浑身不舒服。这成了新的恶习。主任大夫唱起高调:“朋友们,法兰西信任你们。法兰西是个女人,最美的女人。啊,法兰西!她指望着你们的英雄气概!她遭到最卑鄙、最可恶的侵略,有权要求自己的儿子们报仇雪耻。啊,法兰西!她有权要求恢复领土完整,哪怕付出最巨大的牺牲。啊,法兰西!至于我们,我们将在这里履行我们的职责,而你们,我的朋友们,请履行你们的职责吧!我们的学问属于你们,我们的学问就是你们的学问!一切科学资源都为你们的康复服务!也请你们表现出最大的诚意吧!我知道,你们已经向我们表示了诚意!但愿你们不久重返自己的岗位,跟你们亲爱的伙伴们肩并肩地在壕沟里战斗!你们的岗位是神圣的!为保卫我们心爱的领土而奋斗吧!法兰西万岁!前进!”他善于向士兵演说。
我们站在床边,摆出立正的姿势,洗耳恭听。漂亮的护士们簇拥着他,其中一位褐发姑娘听着这番宏论,情绪激动,不能自已,几滴热泪不禁夺眶而出。她的同伴们立刻热心相劝:“亲爱的!亲爱的!我向你保证,他一定会回来的,请别这样!”
护士中一位矮矮胖胖的金发姑娘是她的一位表姐妹,安慰工作做得最好。矮胖姑娘扶着褐发姑娘的胳膊从我们旁边经过,悄悄对我说,她这位漂亮的表姐妹想起了最近到海军服役的未婚夫心里不好受,支持不住了。热情的大夫主任感到为难,设法缓和因他慷慨激昂的简短演说而引起的崇高而悲壮的情绪。为此他局促不安,感到对不住她。一颗卓尔不群的心每每愁绪复起就会痛如刀割,自然十分悲怆感人,引起同情和怜爱。金发姑娘轻声对主任大夫说:“早知道会这样,我们就事先给您打招呼了。您不知道,他们相亲相爱到何种程度啊!”护士们和大夫主任边聊边离开病房,在走廊里继续悄悄地交谈,再也不管我们了。
我回顾着、推敲着明眸灿烂的人刚才那篇简短的演说,但重温他那番讲话一点儿也不感到忧伤,反倒觉得他的话入木三分,使我不想去死。伙伴们也同意这个意见。但他们不认为除此以外,他的话有什么挑衅和侮辱的意思。他们不像我对周围生活所发生的事那样刨根问底。他们只隐约看出几个月来人们的狂热日盛一日,难以收拾;我们的生存没有保障,什么都不稳定。
在这所医院里,如同弗朗德勒平原的茫茫黑夜,死神同样折磨着我们。死亡同样不可挽回,只不过从远处威胁我们罢了。一旦行政当局关照你单薄的身子骨儿,那就意味着要把你扔给死神了。
这儿,人家并不叱责我们,说话和和气气的,从不跟我们提起死神,但我们的死期已明明白白地确定了,包含在有我们签字的每份文件里,包含在对我们采取的每项措施中:奖章,护腕,哪怕最短的休假,随便一次忠告……我们感到被计算,被监视,被编号,以备明天被派往前线。那么很自然,周围所有的民政医务人员跟我们相比要轻松愉快得多。这些不要脸的女护士不会和我们同命运共呼吸,她们一心想着长生不老,一心想着闲情逸致地游逛,一心想着成千上万次做爱。这些天使个个都死守自己会阴的小算盘,暗自寻找做爱的对象,而我们则要葬身在某处的烂泥里,天知道怎么个死法。
届时她们会温情脉脉、感叹万分地追忆往事,从而显得更加妩媚动人,她们会激动地回顾战时的悲惨,怀念亡灵,也许在傍晚时分想起我:“你们记不记得小巴达缪,就是那个很难治好咳嗽的小伙子?那时候他的精神状态可不好啊,可怜的小伙子,你们知道他后来怎么样了?”几声富于诗意的惋惜说得恰到好处,在一个女人,宛如溶溶月光下的几缕蓬松的头发,格外显得迷人。
从现在起就应当领会隐藏在她们每句话和每次关照背后的意思:可爱的军人,你去死吧,你去死吧。这是战争嘛。各人有各人的生活,各人有各人的作用,各人有各人的死亡。我们虽说和你同舟共济,但不和任何人一起死亡。一切都要有益于身心健康,保证娱乐,不多不少。我们是壮实的姑娘,美丽,庄重,健康,富有教养。对我们来说,一切场面都要安排得快快活活的,一切都得是快乐的,这叫自动生物学。这样才能确保我们的健康。愁肠寸断,伤心惨目,我们是受不了的。我们需要刺激,除了刺激还是刺激。小兵们,你们很快将被人遗忘。乖一点吧,快去死吧,但愿战争早日结束,我们可从你们的军官中挑个殷勤的跟他结婚,最好是褐色头发的!但愿爸爸常挂在嘴上的祖国与世长存!战争结束后爱情该多么美好啊!我们年轻的丈夫将荣获勋章,将出人头地!你们哪个小兵要是有幸活下来,那么在我们结婚的大喜日子里来为我们的丈夫擦漂亮的皮鞋吧!难道你们不为我们的幸福高兴吗?
主任大夫后面总跟着一群女护士,天天早上我们和他见面,听说他是一位学者。近旁收容所的老人经常到我们病房这边来,他们步履蹒跚,一瘸一拐,却偏偏到处转悠,乱窜病房,咧着满是蛀牙的嘴散布流言蜚语,说长道短,一味播放陈谷子烂芝麻。这些老年工人被迫幽居在公家办的贫民所里,有如山羊深深圈在邋遢的围栏里成天拱粪便,嘴里自然不会干净。他们由于长年累月受奴役,心中的积怨又无处发泄,于是在公共场所抖搂陈年老账。他们把最后颤巍巍的精力用于自毁自灭,以求得到一点乐趣和活力。
临终前的乐趣啊!在他们硬化的骨头架子里没有一个细胞不是坏死的。
老人们听说我们这些大兵和他们分住还算舒适的棱堡起居设备,立即个个咬牙切齿,但仍旧老来乞捡我们落在窗台上的烟末和掉在长凳下的硬面包块。我们开饭的时候,他们站在食堂外,干瘪多皱的脸紧紧贴着玻璃窗,眼睛和鼻子扭作一团,从布满眼眵的折皱里射出老吝啬鬼贪婪的目光。这些行将就木的人中有一个比较机灵和狡猾的家伙,大家管他叫比鲁埃特老头。他常跑来哼哼旧时的小调,给我们解闷。你让干啥,他都乐意效劳,只要给一点烟抽;你让他上哪儿他就上哪儿,但决不肯打太平间过,更何况总有尸体往里送。捉弄他的办法之一,是所谓和他一起散步,等走到太平间门前,你问他:“你不想进去吗?”他立即气急败坏地拔脚便跑,跑得远远的,至少两天不露面。比鲁埃特老头瞥见了死神。
我们那位眼睛漂亮的主任大夫,贝斯通布教授,为给我们恢复元气,安装了一整套复杂的电气设备,锃光瓦亮。我们接受定期烤电治疗,他认为辉光放电能振奋精神,而且非接受治疗不可,否则驱逐出院。贝斯通布看来非常有钱,没有万贯家私哪能买得起这一大堆电器。他的岳丈是政界要人,曾为政府大肆策划购买土地的交易,从中捞足了油水,这才使得他如此阔绰。
因利乘便,万事大吉。罪与罚姑息不论,我们对贝斯通布其人倒不反感。他仔仔细细检查我们的神经系统,用亲切入微的语气询问我们。这种精心设计的敦厚做法使他手下的高雅女护士们看在眼里,美在心上。美人们每天早上恭候着他,等着欣赏他的温文尔雅,真是妙不可言!总之,贝斯通布扮演了行善的学者角色,温良恭俭让又人情味十足。既然大家融洽相处,我们何乐不为啊。
在这所新医院里,我和布朗尔多中士同住一间房。他是再次服役的军人,住院的老病号,几个月来拖着穿孔的肠子转了四家医院。经过几次住院,布朗尔多学会了吸引女护士的同情,继而促使她们主动关心他。他经常呕吐,尿血,便血,呼吸困难,但并不足以使他取得医务人员的特殊好感,因为他们见过的多了。于是,每次窒息过后,要是一个医生或一个护士经过他那儿,他便一再重复:“胜利!胜利!我们一定胜利!”或咕噜着说,或声嘶力竭地喊,根据他的肺活量而定。他通过恰当的自导自演,操着好斗的、炽热的流行话,取得了好名声,被誉为斗志旺盛。这是他的一手绝招。
既然舞台处处都有,那就应当演戏,布朗尔多行之成理。最愚蠢、最惹恼的,莫过于一个无精打采的观众愣头愣脑地登上戏台。登上舞台就得拿腔作势,生龙活虎,演得活脱活像;要么坚决演下去,要么滚下台拉倒。妇女特别爱看戏,妇道人家对演得四不像的客串是不留情面的。战争无可争议地打动了她们的卵巢,她们要求英雄辈出,即使没有英雄气概的人也得摆出英雄的架子,要不然干脆让他落个不齿于人的下场。
在新医院住了一星期之后,我们悟出必须赶紧换换模样。布朗尔多当兵前是搞花边推销的,多亏他的点拨,我们才醒悟。我们来的时候,脑子里充满屠杀留下的不光彩的回忆,战战兢兢,总想找个阴暗的角落躲起来。而现在我们突然变成一帮凶神恶煞的粗汉,个个决心取得胜利,劲头十足,言豪语壮,着实富有感染力。我们采用了粗犷的语言,放肆至极,有时这般女子听了脸都发红,但她们并不埋怨,因为不言而喻,一个勇敢的士兵是无顾忌的,甚至是粗鲁的,而越粗鲁就显得越勇敢。
起初我们虽然尽量模仿布朗尔多,但爱国的举止还不大像样子,不够令人信服。整整进行了一两周的强化训练才腔调抑扬顿挫,演得活灵活现。
我们的贝斯通布大夫是有正式学衔的教授。当这位学者发现我们的道德品质有了引人注目的提高之后,毅然决定允许我们出访,先从拜访我们的双亲开始,以资鼓励。
我听说有些人当兵非常有天赋,他们一旦投入战斗便如痴似狂,甚至产生一种强烈的快感。我也试图想象这种特殊的快感,结果至少要病倒一星期。我怎么也感觉不出来能够杀人,还是放弃杀人的念头为好,干脆不杀人算了。并非我没有实验的机会,人们曾千方百计培养我这方面的兴趣,但我缺乏天赋。也许开始的时候应当慢慢对我进行培养。
一天,我大着胆向贝斯通布教授汇报了我的困难,说我很想勇敢,并在紧急关头也需要我勇敢,但身心不由自主,就是勇敢不起来。我担心他蓦地说我是无耻之尤,无理取闹。但他并没有这样,相反,这位主任大夫宣称万分高兴,因为我坦率地吐出真言,把我心中积郁的苦恼向他倾囊倒箧。
“您的病情好转了,巴达缪,我的朋友!您好多了,明摆着的嘛!”他接着得出如下的结论,“巴达缪,我认为您刚才倾心吐胆,完全出于自发,这是非常令人鼓舞的迹象,证明您的精神状态有了明显的好转。谦虚谨慎而目光犀利的沃德斯坎,对帝国士兵的精神动摇进行观察之后,于一八〇二年撰写了一篇学术论文,现在这已成为经典著作,尽管目前的大学生不加重视,很不公正嘛。他在论文中非常正确、极其准确地指出神经康复病人突如其来的‘招供’是最好不过的迹象。大约一个世纪之后,我们伟大的迪普雷对这种症状进行归类——此后久负盛名——,把类似的骤变命名为‘回忆聚拢’骤变。他认为这种骤变在疗养顺利的情况下,表明形成焦虑的概念即将大规模崩溃,意识场即将彻底解放,后者是心理康复过程中的第二现象。另外,迪普雷还创造了非常形象的术语,叫‘思考腹泻式解放’,用来形容这种骤变,因为患者在发生这种骤变的同时,还有一种非常活跃的欣快感,极其明显地恢复人与人的往来,更为明显的是恢复睡眠,甚至一睡就是好几天。再者,生殖系统显著地超活跃,甚至可以发现先前性欲冷淡的病人突然‘极度渴望做爱’。这种例子并非罕见。从而他得出这样的程式:‘病人不是步入康复,而是冲入康复!’这一说法最生动不过地描述了康复的取得。对此,上个世纪我们法国伟大的精神病学家费利贝·马日通认为,这一特征表明恐惧症康复期病人完完全全恢复了正常活动。至于您,巴达缪,我认为从现在起您确实正在康复。既然我们得到这样令人满意的结论,巴达缪,那明天我就向军事心理学协会提交一篇论文,论述人的精神的基本素质,您感不感兴趣?我想,这是一篇高质量的论文。”
“当然啰,主任,我对这些问题非常感兴趣。”
“那好,巴达缪,简而言之,我在论文中指出这样的论断:战前,对心理学家来说,人还是一个未知的园地,人的精神力量还是一个谜。”
“这也是敝人之管见,主任。”
“战争以无与伦比的手段考验我们的神经系统,以绝妙的方式揭示人的精神,明白吗,巴达缪?对最近呈现的病理现象我们要作几个世纪的反思,要做几个世纪的执着研究。我们应当老老实实承认,迄今为止我们只猜想到人类情感和精神的宝库。现在多亏战争,宝库显现了。我们撬开宝库的大门,看到了内藏。诚然这是痛苦的,但对科学却是决定性的和幸运的。宝库一旦露头儿,我,贝斯通布,担当现代心理学家和伦理学家的重任,责无旁贷。我们的心理学概念非彻底革新不可!”
这也是我巴达缪的意见。我说:“千真万确,主任,我认为我们最好……”
“嘿!您也这么认为啊,巴达缪,您通情达理嘛。您知道,人身上善与恶相反相成,利己主义与利他主义并行存在。在出类拔萃的人身上,利他主义多于利己主义。我说的对吧?是这样吗?”
“您说得对,主任,正是这样的。”
“那我请问您,巴达缪,在出类拔萃的人身上引起利他主义并使利他主义不容置疑地表现出来的最高尚的已知实质是什么呢?”
“爱国主义,主任!”
“好啊,您通情达理嘛!您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巴达缪!爱国主义及其必然的结果:荣誉。后者只是前者的印证。”
“确实如此!”
“请注意,我们的普通士兵一旦经受战火的洗礼立即自动抛弃一切诡辩及其附属观念,尤其摆脱保存自己的诡辩论。他们一上来就本能地冲锋陷阵,心怀祖国——他们的命根子。为了获得这一真谛,智慧不仅是多余的,巴达缪,而且是有害的。祖国这一真理存在于心,就像一切基本真理一样,人民是很清楚的。恰恰在这一点上,不高明的学者迷途了。”
“妙极了,主任,太妙了!真是至理名言啊!”
贝斯通布近乎亲切地拉了拉我的双手。他的声音变得慈爱起来,为了我好,特意加添道:“巴达缪,我就是这样对待我的病人的,治疗肉体用电,治疗精神则用爱国伦理的强剂量和用真正滋补道德的注射。”
“我明白您的意思,主任。”
我的确越来越明白了。
离开他后,我立即跟着康复的病友们去崭新的小教堂做弥撒,正好瞥见布朗尔多斗志昂扬地在大门后面给女看门人的小女儿讲大道理。他向我打招呼,我便迎上去。
下午,亲属们自我们住院以来第一次从巴黎赶来探望,此后每周例行来访。
我给母亲写过信。她重新见到我时非常激动,哭哭啼啼的,好像一条母狗失而复得它的崽子。她大概以为拥抱拥抱我就能助我一臂之力,其实还不如母狗,因为她相信别人让她来领我的理由,母狗则不然,它只相信自己的感觉。一天下午我带着母亲到医院附近的街道转了一大圈,闲逛正在修建的马路,路灯还没有上漆,店铺的窗户上挂着无数五颜六色的小衣物,穷人的衬衣湿淋淋地滴在店铺长长的门面上,做午饭劈劈啪啪的油炸声不时传来,这尖细的声响说明肉油十分蹩脚。
京城的四郊十分萧条,城里虚假的繁华在此露馅儿,显现腐败的原形,明目张胆地光着屁股排泄污物。有些工厂浊气熏天,简直难以想象,把周围的空气污染得臭不可闻,我们散步时只得绕道而过。附近,两座高低不齐的烟囱之间,正举办小市集,毫无生气,发育不良的毛孩子们对着油漆剥落的木马可望而不可即,座价太贵,他们经常一连几星期望马兴叹:拇指衔在嘴里,四指捂着鼻子,呆望着没有人骑的木马。他们为音乐吸引而来,却被贫穷拉住了腿。
人们竭力掩盖这些地方的真相,而真相却不停地使人忧国忧民,殊不知借酒解愁是枉然的。空中,红霞密密层层,把苍穹紧紧封锁在上面,有如郊区的烟雾围困着大池沼。地上,道路泥泞,我们双腿沉重,步履维艰。旅馆和工厂把生活周匝而围,把人生关在里面,一道道墙就像棺材的四壁。
劳拉走了,缪济娜也走了,我影只形单,最后这才给我母亲写信。我年方二十,已背上过去的重负。我和母亲一起经过一条条街观看着市面。她给我讲生意上的小事,城里人对战事的议论,说什么战争是可悲的,甚至“可怕的”,但只要大无畏,我们终将胜利。在她看来,人被打死,只不过因为发生了意外,好似赛马,要是死死抓住缰绳就不会摔下来。至于她自己,战争只给她带来新的忧伤,但她尽量不去触动,因为这种忧伤在她是一种恐惧,充满着许多她不理解的可怕的事情。她从心底里认为像她这样的小民百姓生来是受苦受难的,吃苦是与生俱来的职责。近来事情之所以如此糟糕,主要因为他们这些小老百姓犯的罪过太多,积恶成灾。他们虽然无意识地干了一些蠢事,但不管怎么说他们逃脱不了罪责。现在有机会让他们受苦赎罪,抵消他们所干的缺德事,已是不幸中的大幸了。我母亲是个“贱民”。
逆来顺受而忧愁悲伤地着眼于未来,成了她的信念和生性的基础。
我们俩在雨下沿着分块出售的街道行走,人行道因渗水而下陷。路旁小白蜡树的枝叶积着雨水,在寒风中哆哆嗦嗦,倒蛮好看的。通往医院的路旁不久前新建了许多旅社,有的取了店名,有的干脆不取店名,反正按星期出租。战争赶跑了包工工人和普通工人,旅馆空空如也。房客不肯回来死在屋里,可死是一件大事啊,他们宁愿死在户外。
母亲抽泣着把我送回医院,承受着我可能惨遭的不测,不仅同意,而且担心我会不会像她那样听天由命。她相信天命不亚于确信国立工艺博物院规定的米尺。她谈起这种量具总怀着敬意,因为从小就知道做服饰用品生意所用的量具是严格按照官方的标准器复制的。
这片田野经过分块出售后已经荒废,所剩无几的土地分散在四处,几个老农民被夹在新建的房屋中间,死死守着零零星星的作物。在回医院之前如有时间,我和母亲总去看看他们:这些古怪的农民死心塌地用铁器刨软绵绵的土疙瘩,他们把枯死的东西埋进去,居然会生产出面包来。我母亲每次看到他们,总有茫然不知所措之感,叹道:“土大概很硬的吧!”她实际上只知道她这类人的苦难,即城里人的苦难,因此试图想象乡下人的苦难。据我所见,这是我母亲惟一感兴趣的东西。一个星期天这么散散心,也就足够了,可以心满意足地回城里去了。
我得不到劳拉的消息,也没有缪济娜的消息,杳无音信。她们这两个破鞋,无疑处在局势对她们有利的一面,那里纸醉金迷,人们笑容可掬。他们铁面无情地把我们这样的人拒于千里之外,我们不过是活生生的祭品罢了。人们两次把我作为人质遣送到那个地方。死亡只是时间问题,早晚问题,事情已成定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