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夜漫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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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节外生枝,一时议论纷纷。有人说:“这小伙子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干脆把他枪毙算了,正是时候,立即执行,不该犹豫,不要浪费时间。打仗就得像打仗!”但有的人比较耐心,他们希望我得了梅毒,真的发疯了。这样就可以把我关押到战争结束,或至少关押几个月再说。他们这些没有发疯的人,他们说他们的理智清醒,他们可以一边打仗,一边照料我。这证明让别人相信你有理智就得胆大包天。只要胆子大就行,什么事你都能办到,因为你有大多数人撑腰,而怎么样算发疯,怎么样不算发疯,正是由大多数人决定的。

然而对我的诊断是极其含糊的,因此当局决定观察我一段时间。我亲密的劳拉获准来看望我几次,我母亲也来过。除此以外没有人来看我了。

我们这些神经错乱的伤员被收容在伊西莱穆利努的一所中学里,专门把像我这样的士兵安置在这里进行观察。根据情况或用软的或用硬的手段让我们招供,以便鉴别我们的爱国理想是受到了毒害还是完全不中用了。人们对待我们并不坏,但我们感到时时刻刻受沉默寡言的护理人员的监视,他们的耳朵可长哩。

经过一段时间的监督之后,他们悄悄地被打发走,或送往疯人院,或送往前线,或经常送往刑场。

我一直暗自捉摸聚集在这不三不四的地方的伙伴中谁正在因说私房话而即将成为鬼魂。

女看门人住在校门口靠近铁栏的小屋里,她卖给我们麦芽糖、橘子和缝补衣扣的用品等。另外她还卖给我们欢快。她与低级军官交欢一次要十法郎。人人都可以去买欢快,但得提防在交欢时吐露真心话,否则就会付出昂贵的代价。你如果说了知心话,她便一五一十向主任医生作小汇报,那你的情况就进入军事法庭的档案。据可靠的说法,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北非籍下士,一个吞下铁钉制造胃痛的工程预备兵,一个说出在前线如何故意瘫倒的癔病患者,都是因为说真话让她搬了嘴而被枪毙的。一天晚上她试探我,建议去当有六个孩子的一家之主,她说他们的父亲死了,这样我就有调后方任职的借口,对我极有用处。总之,这是个堕落的女人。她干房事的本领很高明,所以我们常去,她给我们欢快。要说是婊子,她是名副其实的婊子。为了寻欢作乐,这种女人倒是需要的,这等骚货,有屁股当厨房,她的风骚如同好的调味汁必须加胡椒才能使味道更浓。

中学的楼房前面有一大片空地,夏天在树木的衬托下,流光溢彩。举目远望,景色宜人,气势雄伟的巴黎尽收眼底。每星期四探访的人在这块空地上等我们会见,劳拉也在他们之中,她按时给我带来糕点、香烟和忠告。

大夫每天上午查看我们,他们好声好气地向我们提问,但我们从来摸不透他们到底想什么,他们一直和颜悦色地在我们周围窥伺可判死刑的对象。

被观察的病人中有许多人比较容易冲动,受不了这种半死不活的氛围,平息不住激动的情绪,夜里睡不着觉,起来在宿舍里踱来踱去,高声地埋怨自己不该焦虑。他们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挣扎,犹如攀附在峭壁上。他们日复一日地受着煎熬,终于某天晚上不能自已,一下子垮了,到主任医生跟前原原本本地招供了,从此再也见不着他们了。我也安静不下来,但我发现当自己软弱无力的时候,使你获得力量的办法是剥下你最害怕的人的画皮,让他在你的心目中名誉扫地。应当学会识破这些人的真面貌,他们在各方面比他们的外表要坏得多。这样你就解脱了,你就解放了,你就受到了保护,就会产生你意想不到的效果。你会感到自己变成另一个人。我们每个人身上都有两个人。

从此对你来说,他们的行为不再带有可耻的神秘色彩,因为这种色彩只能使你软弱和浪费时间。他们的滑稽戏根本不会给你带来快乐,对你的进步毫无裨益,不过是最下流的表演而已。

在我旁边的床上躺着一名下士,他也是自愿入伍的。八月以前在都兰地区一所中学当教员,他对我说他教历史和地理。参战几个月之后,这位教员变成了小偷,像他这样的人不乏先例。他一再偷罐头,从部队的辎重队,从后勤的运货车,从连队的储藏室,到处偷,一有机会就偷,而且屡教不改。

结果他像我们一样落到某级军事法庭的手里。不过他的家人执意说是炮弹使他变得糊涂、使他道德败坏的,预审法庭一个月一个月地推迟对他的审判。他说话不多,整天梳理大胡子,即便开口对我说话,几乎总是老一套,讲他如何想出办法不让妻子生孩子。他真的疯了吗?当世界上一切都是非颠倒的时候,当你讯问为何惨遭杀害而被认为是发疯的时候,把你看成疯子显然不费吹灰之力,不过总得使人相信才行啊。有些人为了避免粉身碎骨,确实动足脑筋,想出了绝招。

一切有趣的事情都在暗中进行,人的真实情况是不外露的。

这位教员叫普兰沙尔。他到底决定采用什么办法拯救他的颈动脉、左右肺和视神经呢?这是关键性的问题。我们人类要想严格保持人性和讲求实际,必须提出这个问题。但是我们远未思考这个问题便一头栽进荒谬绝伦的理想,踉踉跄跄,却口不离好战的和癫狂的陈词滥调。我们像被烟火熏黑的耗子,疯疯癫癫地一味想逃出着了火的船只,却缺乏总体的计划,缺乏人与人之间的信任。我们被战争搞得昏昏沉沉,结果患了另一种疯癫:害怕。这样就构成了战争的阴阳面。

由于我们的狂言乱语相同,这个普兰沙尔对我倒蛮和气,当然仍抱有戒心。

像我们这帮人寄住的地方,招牌写得一清二楚,我们的相处不可能产生友谊和信任。每个人拣对自己逃生最有利的形式表现出来,因为一切或几乎一切都被潜伏的奸细向上汇报。

我们之中时常有人消失,就是说他的事已定案,并呈交位于比里比的军事法庭审理,或把他派往前线,或送交克拉马疯人院更好地养起来。

出了问题的士兵陆陆续续地到来,各兵种都有,有很年轻的,也有几乎是老头儿的;有的噤若寒蝉,有的冒充好汉。星期四他们的妻子和亲戚来探望,其中有人还带着他们的孩子,孩子们个个眼睛睁得大大的。傍晚这帮人在会客室痛哭流涕。战争中的弱者聚到这儿来失声痛哭,直到妻儿老小探望结束离去后,在煤气灯照亮的昏暗的走廊里,还有人拖着脚步哼哼哧哧。他们是一群哭天抹泪的人,无用之辈,令人厌恶。

对劳拉来说,到这个监狱似的地方来看望我,仍旧是一种探险。我们俩从不哭哭啼啼,因为不知道把眼泪洒向何方。某个星期四劳拉问我:

“费迪南,你真的是发疯了吗?”

“真的!”我承认道。

“那么他们在这儿给你医治吗?”

“害怕是医治不了的,劳拉。”

“你怎么被吓成这副样子呢?”

“是的,劳拉,吓得魂不附体。是的,即使将来我自己会死,也不乐意别人现在把我烧掉。我希望人家把我留在地球上,腐烂在坟墓里,永远安息在坟墓里,以便等待复活,说不定啊!如果人家把我烧成灰烬,劳拉,你明白吗,那就完了,彻底完了。不管怎么说,一具尸骨还是有点像人的嘛,而烧成灰烬,那就完了!你是怎样想的,劳拉?你想想,战争……”

“哼!你是地地道道的懦夫,费迪南!你像一只耗子那样叫人厌恶。”

“对啦,是地地道道的懦夫,劳拉。我反对战争,反对战争的各个方面。我不替战争悲叹,我不对战争逆来顺受,我不为战争哭哭啼啼,我压根儿反对战争,包括所有卷进战争的人,我与他们毫不相干,我与战争毫无关系,即使他们是九亿九千五百万,而我是只身一人。他们错了,劳拉,我对了,因为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想要什么:我不想死。”

“但反对战争是不可能的,费迪南,当祖国危亡的时候,只有疯子和懦夫才反对战争。”

“那么疯子万岁!懦夫万岁!或更确切地说,让疯子和懦夫幸存下来吧!劳拉,你能记得起百年战争中任何一个牺牲的士兵吗?你是否设法打听过某个士兵的姓名,没有吧,是不是?你从来没有试过吧?他们销声匿迹了,无关痛痒了,不为人知了,不比你早上擦屁股的手纸更引人注目!你知道他们不是死得其所的吧,劳拉。我肯定告诉你,这些糊涂虫昏头昏脑地送了命。证据非常确凿!只有生命是可贵的。一万年以后,我敢向你打赌,这场我们看得了不起的战争将被忘得一干二净。会有那么十几个学者为它争吵不休,探讨这场战争最大的屠杀日期。人类有史以来只找到这些所谓可纪念的事情,无论相隔几个世纪,还是相隔几年,甚至几小时。我不相信未来,劳拉。”

当她发现我厚颜无耻到了何等地步的时候,觉得我不可怜了,丝毫不值得怜悯了,她认定我是可鄙的。她决定马上离开我:我太过分了。那天傍晚我把她送到收容所门口时,她没有向我吻别。

她坚决不能容忍一个注定死亡的人竟没有得到感召。当我向她打听又有许多人戴吊丧黑纱时,她没有搭理我。

我回到房间,发现普兰沙尔站在窗口对着煤气灯光试戴眼镜,旁边围着一圈士兵。他向我们解释道,在一次海边度假的时候,突然产生戴眼镜的念头。既然现在正是夏天,他决意白天在花园里戴眼镜。花园很大,到处有一队队警惕性强的护士监视。第二天,普兰沙尔一定要我陪他到花园平台试戴漂亮的眼镜。下午在阳光下他的眼镜片闪闪发亮,普兰沙尔显得十分精神。我注意到他的鼻孔两翼几乎是透明的,呼吸十分急促。他推心置腹地对我说:

“我的朋友,时间流逝,于我不利。我的良心并不感到内疚,谢天谢地,我不再畏缩不前了。在这个世界上,犯罪已经不吃香了,人们早就瞧不起了。引人注目的倒是不合时宜的事。我想,我干了一桩不合时宜的事,一桩不可救药的蠢事。”

“你指的是偷罐头吗?”

“是的,请想想,我自以为挺聪明,以为这样可以摆脱战争。用这种方式是可耻的,但保住了性命,回到和平环境有如在海里长久的潜泳之后浮上水面,筋疲力尽了。我差一点成功了。但战争实在拖得太久,随着战争的推移,人们对于玷污祖国的卑鄙下流的人再也不肯容忍。祖国欣然接受各种牺牲,不管来自何方的牺牲,只要是肉体,一概都接收。祖国在选择她的殉道者时变得分外的宽宏大量,目前只要能拿武器的,尤其能在枪炮下送死的人一概是称职的士兵。最新消息,人们要把我变成英雄啦。疯狂的屠杀要达到异乎寻常的剧烈,人们才会原谅偷罐头,我的意思是说,才会忘记偷罐头的事。诚然,我们习惯于每天欣赏欺世大盗,全世界为他们的富足而倾倒。我们稍微细心观察一下,就会发现他们的一生是漫长的、不断的犯罪,然而正是这些人享尽荣华富贵,有权有势。他们的滔天大罪受到法律的认可,而有史以来——你知道我为熟悉历史付出了代价——不管追溯到多么远古,我们都能发现轻微的小偷小摸,尤其偷吃极平常的食物,如面包、火腿或干酪之类,必然蒙受耻辱,遭到团体的唾弃,受到严厉的惩罚,立刻名誉扫地,一辈子也洗不干净。这有两个原因,其一,因为搞小偷小摸的人一般是穷苦人,而穷苦本身就意味着极大的丢脸;其二,因为小偷小摸的行为包含着对团体某种默然的指责。穷苦人的偷窃是个人进行的,是刁钻促狭的诡计,你明白我的意思吗?那么我们能得出什么结论呢?请注意,镇压小偷小摸在任何环境下都是十分严厉的,这不仅是保护社会的手段,而且主要是严肃地告诫所有的苦命人应当安分守己,听天由命,悠然自得地、高高兴兴地忍受死亡,世世代代地、无尽无休地忍饥挨饿,遭受贫困。迄今为止,在共和政体下小偷倒有一种好处,即被剥夺扛爱国武器的荣誉。但这种状况即将改变,我这个小偷从明天起将重新回到部队的岗位上。这是命令。上面决定不再提及所谓‘我一时的迷途’,请注意他们看在‘我家庭的面子’上才把我的事一笔勾销。多么宽厚啊!我请问你,老弟,难道是我的家人像筛子似的去筛选法国和德国交火的乱飞子弹吗?不,我一个人去,难道不是吗?等我死后,我的家庭有了面子,但能使我复活吗?我现在就想象得出战争结束后我的家庭是怎么个样子,一如既往,我的家人在夏日的草坪上欢腾雀跃,每逢夏季晴朗的星期天他们总在那儿。然而在三法尺法国旧长度单位,一法尺相当于325毫米。的地下躺着我这个爸爸,湿淋淋布满了蛆,比七月十四日七月十四日,是法兰西国庆节,时为盛夏。的一公斤狗屎还臭,腐烂不堪,难以想象。为无名的农夫肥田,这便是真正的士兵的真正的命运!瞧吧,老弟,我敢肯定,这个世界只不过是愚弄世人的巨大场所。你还年轻,但愿这几分钟的教诲对你将来有所裨益。好好听我说,老弟,再也不要小看处死的象征意义,我们的社会一切导致大量死亡的伪善无不披上这件漂亮的外衣:‘同情穷苦人的命运,同情穷苦人的状况’。我告诉你们,一切小人物,过糊涂生活的人们,挨打受气的人们,被敲诈勒索的人们,你们听着,当大人物开始喜欢你们的时候,那就是他们要把你们当作炮灰了。这便是象征,永恒的道理。他们总以安抚开始。记忆所及,路易十四根本不把平民百姓放在眼里,路易十五是一路货色,视百姓如一屁股拉下的烂屎,更不在乎,那个时候确实民不聊生,再说穷苦人从来没有好日子过。但也不像今日之暴君这般顽固、这般猛烈地残杀百姓。听我说,小民百姓不会有安稳的日子过,只能受大人物的蔑视。大人物只有考虑到利害或虐待狂发作时才想到人民。哲学家们,趁我们头脑清醒的时候,请你们注意,是你们首先向平民百姓胡编乱诌的。平民百姓只懂得教理上的信条!哲学家们宣布要对平民百姓进行教育,揭示真理,字字珠玑的真理,诲人不倦的真理,闪闪发光的真理。百姓听得目眩神迷,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真理,地地道道的真理!那么大家为真理而死吧!人民向来只求一死,生来如此。‘狄德罗万岁!’人民喊道,‘伏尔泰好样的!’哲学家们至少享受了‘万岁’。百姓也喊卡尔诺卡尔诺(1753—1823),法国将军、政治家和学者,大革命时期杰出的军事领导人,享有“胜利的组织者”的美称。万岁,因为他是常胜将军。结果大家都万岁!所谓大家,指的是那些不让平民百姓死于愚昧无知和盲目崇拜的汉子。他们向人民指出自由的道路。他们解放人民!势如破竹。首先让大家学会读报!这是获救的必由之路!他妈的,火速进行!消灭文盲!公民人人皆兵!只有公民士兵投票,阅读,打仗,行军,亲吻!在这样的制度下平民百姓很快就变得聪明、成熟了。难道要求解放的热情不是很有用处的吗?丹东丹东(1759—1794),法国大革命时期活动家。在外敌入侵时,发表了《为了战胜敌人,必须勇敢,勇敢,再勇敢!》的著名演讲。后因公开反对雅各宾派政府的革命恐怖政策,主张向英国干涉者求和而被处决。不为鸡毛蒜皮的事儿费口舌,他慷慨激昂地发表几次演说,火药味儿很浓,现在还能闻得着,他转手之间把平民百姓动员起来了。首批狂热的放任者开始行动了!迪穆里耶迪穆里耶(1739—1823),法国将军,曾任国民自卫军首领,最后倒向大革命的对立面。带领一帮吹喇叭举旗号的糊涂蛋首先冲入弗兰德找死,他自己参加这场理想主义的小游戏在无政府主义者看来,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只不过是一场理想主义的小游戏。已经太晚,鲜为人知,终因嗜钱如命,干脆当了逃兵。他是我们最拙劣的贪财鬼。当时不计较金钱的士兵还是新鲜事儿,完全是新鲜事儿,连歌德这样的人也感到耳目一新。他到达瓦尔米,一眼望去,遍地是无偿的士兵。这群乌合之众衣衫褴褛而充满激情,自动前来听任普鲁士国王屠宰,为的是捍卫史无前例的爱国假想,面对他们,歌德深感学海无涯,凭他天才的经验豪放地宣告:‘从这天起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参见歌德《联军入侵法国》一文,原文是:“我认为在这块地方,从这天开始,世界历史开始了新的时代。”怎么不是呢?以后由于制度极好,人们开始批量生产英雄,随着制度日臻完美,英雄越来越不值钱。大家都可以捞个英雄当当:俾斯麦,两个拿破仑,巴雷斯巴雷斯(1862—1923),法国作家,著有《自我崇拜》三部曲,提倡有系统的自我修养、自我崇拜。以及女骑士埃尔莎出自皮埃尔-马克·奥朗的小说《女骑士埃尔莎》,后被改编成剧上演。书中的女骑士埃尔莎被作者杜撰的所谓苏联领导人捧为“共产主义的贞德”,以鼓舞部队的士气,征服西欧。这是一部反共反苏的文艺作品。。旗的宗教很快替代了天的宗教,天上的旧云早已被宗教改革驱散,浓缩到主教的肚皮里了。从前,时髦的狂热的口号是:‘耶稣万岁!烧死异教徒!’但不管怎么说异教徒是自愿的,并且人数不多。而现在乌合之众多如牛毛,喊声震天:‘把没心肝的家伙吊死示众!把没头脑的家伙吊死示众!’‘无辜的读者们,成千上万地向右看齐!’这些口号应运而生。不喜欢动武和屠杀的人被视为臭不可闻的和事佬,他们被抓走,被处磔刑,也被以各种各样打扮得花里胡哨的方式屠杀。为了教他们如何生活,首先要把他们的肠子从肚子里掏出来,把眼睛从眼眶里挖出来,让他们苟延残喘不得!让他们大批去送死,让他们戴上骑兵帽兜圈子,流血,如酸似的冒烟。这一切都是为了祖国变得更加可爱,更加快活,更加温柔。假如竟有下流痞子对这些至高无上的东西置若罔闻,那么他们只得自动和别人一起下葬,不,不能完全和别人一样下葬,只能埋在公墓的尽头,竖起耻辱的墓碑,写上‘缺乏理想的懦夫’之类的碑文。这些卑鄙的家伙永远没有资格像体面的死者那样买到乡镇公墓中央通道两旁的坟地,无权安息在这里墓碑的阴影下,他们也没有资格聆听内阁部长言论行动的回音:部长大人有时星期天下来到省长家里撒泡尿,饭后到墓地慷慨激昂地发表一通演说……”

这时从花园尽头传来呼唤普兰沙尔的声音,主任医生让他的值班护士叫普兰沙尔赶紧去。

“我这就去!”普兰沙尔回答道,趁机塞给我他的演说稿,他刚才想用这篇演说打动我。一篇哗众取宠的奇文。

这个普兰沙尔,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他的面。他的知识分子弱点很突出:拘泥小节。他知道的东西太多,多得把他搞糊涂了。他需要杂七杂八的东西来刺激自己,帮自己下决心。他走的那天虽离现在已经遥远,但想起来,大花园四周的城关房屋仍历历在目。傍晚降临,慢慢把这些房屋吞没。树木在黄昏时好像显得越来越大,最后伸向天边,淹没在茫茫黑夜里。

我从未设法打听他的消息,不知道他是否真的“消失”了,虽然一再听到这么说。最好还是让他消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