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经第三[一]
三极彝训[1],其书曰经。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故象天地,效鬼神,参物序,制人纪;洞性灵之奥区,极文章之骨髓者也。
皇世《三坟》[2]①,帝代《五典》,重以《八索》,申以《九丘》;岁历绵暧,条流纷糅[3]。自夫子删述,而大宝启耀。于是《易》张十翼[4],《书》标“七观”[5],《诗》列“四始”[6],《礼》正“五经”[7],《春秋》“五例”[8]。义既埏乎性情,辞亦匠于文理;故能开学养正[9],昭明有融。然而道心惟微,圣谟卓绝;墙宇重峻,吐纳自深。譬万钧之洪钟[10],无铮铮之细响矣[11]。
夫《易》惟谈天,入神致用[12],故《系》称:旨远、辞文、言中、事隐[13]。韦编三绝[14],固哲人之骊渊也[15]。《书》实记言,而诂训芒昧;通乎《尔雅》[16],则文意晓然。故子夏叹《书》[17]:“昭昭若日月之代明,离离如星辰之错行。”言照灼也。《诗》之言志,诂训同《书》;摛风裁兴,藻辞谲喻[18];温柔在诵,最附深衷矣。《礼》以立体,据事制范[二];章条纤曲,执而后显;采掇片言,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一字见义:五石、六鶂[19],以详略成文;雉门、两观[20],以先后显旨。其婉章志晦[21],谅已邃矣。《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三]。此圣文之殊致,表里之异体者也。至于根柢盘固,枝叶峻茂,辞约而旨丰,事近而喻远。是以往者唯旧,而余味日新;后进追取而非晚,前修久用而未先。可谓太山遍雨,河润千里者也[22]。
故论说辞序,则《易》统其首;诏策章奏,则《书》发其源;赋颂歌赞,则《诗》立其本;铭诔箴祝,则《礼》总其端;记传盟檄,则《春秋》为根[四]。并穷高以树表,极远以启疆;所以百家腾跃,终入环内。若禀经以制式,酌《雅》以富言,是即山而铸铜②,煮海而为盐者也。
故文能宗经,体有“六义”:一则情深而不诡,二则风清而不杂,三则事信而不诞,四则义贞而不回,五则体约而不芜,六则文丽而不淫。故扬子比雕玉以作器[23],谓“五经”之含文也。夫文以行立,行以文传;“四教”所先,符采相济。迈德树声,莫不征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是以楚艳汉侈,流弊不还。极正归本,不其懿哉[五]!
赞曰:三极彝道,训深稽古。致化惟一,分教斯五。性灵镕匠,文章奥府。渊哉铄乎!群言之祖。
【注】
[1]三极:《易》:六爻之动,三极之道也。孔颖达疏:是天、地、人三才至极之道。
[2]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六]:孔安国《尚书序》:伏羲、神农、黄帝之书,谓之三坟,言大道也。少昊、颛顼、高辛、唐虞之书,谓之五典,言常道也。八卦之说谓之八索,求其义也。九州之志谓之九丘。丘,聚也。言九州所有,土地所生,风气所宜,皆聚此书也。
[3]纷糅:《楚辞·九辩》:惟其纷糅而将落兮。注:粉糅,众杂也。
[4]十翼:见《原道》篇。
[5]七观:《尚书大传》:“六誓”可以观义,“五诰”可以观仁,“甫刑”可以观诚,“洪范”可以观度,“禹贡”可以观事,“皋陶”可以观治,“尧典”可以观美。
[6]四始:《诗序注》:《关雎》者,“风”之始。《鹿鸣》者,“小雅”之始。《文王》者,“大雅”之始。《清庙》者,“颂”之始。《诗纬泛历枢》:大明在亥,水始也。四牡在寅,木始也。嘉鱼在巳,火始也。鸿雁在申,金始也。
[7]五经:《礼记·祭义》:礼有五经,莫重于祭。五经,谓吉、凶、军、宾、嘉。
[8]五例:见《征圣》篇。
[9]养正:《易》:蒙以养正,圣功也。
[10]万钧:《西京赋》:洪钟万钧。注:三十斤曰钧。
[11]铮铮:《刘盆子传》:铁中铮铮。《说文》曰:铮,金声也。铁之铮铮,言微有刚利也。
[12]入神致用:《易》:精义入神,以致用也。
[13]旨远辞文言中事隐:《易·系辞》:其旨远,其辞文,其言曲而中,其事肆而隐。
[14]韦编:《汉书》:孔子晚而好《易》,读之韦编三绝,故为之传。
[15]骊渊:《庄子》:夫千金之珠,必在九重之渊,而骊龙颔下。
[16]尔雅:《尔雅序》③:尔雅者,所以通训诂之指归,叙诗人之兴咏,总绝代之离辞,辨同实而异号者也。《释诂》一篇,周公所作。《释言》以下,或言仲尼所增,子夏所足,叔孙通所益,梁文所补。
[17]子夏叹书:《尚书大传》:子夏读《书》毕,见于夫子。夫子问焉,子何为于《书》?子夏对曰:《书》之论事也,昭昭如日月之代明,离离若参辰之错行,上有尧舜之道,下有三王之义,商所受于夫子,志之于心,弗敢忘也。
[18]谲喻:《诗序》:主文而谲谏,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
[19]五石六鶂:《春秋》:僖公十六年正月,陨石于宋五,六鹢退飞过宋都。《公羊传》:曷为先言殒而后言石?殒石记闻,闻其磌然,视之则石,察之则五。曷为先言六而后言鹢退飞?记见也。视之则六,察之则鹢,徐而察之则退飞。(按:鶂,原本作“鹢”,鶂即鹢。)
[20]雉门两观:《春秋》:定公二年五月,雉门及两观灾。冬十月,新作雉门及两观。《公羊传》:雉门及两观灾何?两观微也。然则曷为不言雉门灾及两观?主灾者两观也。主灾者两观,则曷为后言之?不以微及大也。
[21]婉章志晦:见“五例”注。
[22]太山遍雨河润千里:《公羊传》:触石而出,肤寸而合,不崇朝而遍雨乎天下者,唯太山尔。河海润于千里。《春秋考异邮》:河者,水之气,四渎之精,所以流化,故曰河润千里。
[23]扬子:《汉书》:扬雄,字子云,著《法言》。雕玉:《法言》:玉不雕,璠玙不作器;言不文,典谟不作经。
【黄按】是篇梅本“《书》实记言”以下,有“而训诂茫昧,通乎《尔雅》,则文意晓然”云云,无“然览文”以下十字。“章条纤曲”下有“执而后显,采掇生辞,莫非宝也。春秋辨理”云云(注:四句十六字原脱,朱从《御览》补),无“观辞立晓”以下十二字。“谅以邃矣”下有“《尚书》则览文如诡,而寻理即畅;《春秋》则观辞立晓,而访义方隐”云云。按《尔雅》本以释诗[七],无关《书》之训诂;且五经分论,不应独举《书》与《春秋》,赘以“览文”云云。郁仪所补四句,辞亦不类,宜从王惟俭本[八]。(按:此段按语问题颇多,参见本书“前言”。)
【纪按】癸巳三月,与武进刘青垣编修在四库全书处,以《永乐大典》所载旧本校勘,正与梅本相同,知王本为明人臆改。
【评】
[一]【纪评】本经术以为文,亦非六代文士所知。大谢喜用经语,不过割剥字句耳。
[二]【纪评】此“剬”字如从本训,亦不可通,知必当为“制”也。(按:制范,原本作“剬范”。)
[三]【纪评】四语括尽两经。然此上疑脱数句。
[四]【纪评】此亦强为分析,似钟嵘之论诗,动曰源出某某。
[五]【黄评】承学之徒,辄轻言西汉而后无文章,直至韩退之始起八代之衰耳。亦思八代中固有具如许眼力,能为如许评论者乎!【纪评】此自善论文耳。如以其文论之,则不脱六代俳偶之习也,此评不允。
[六]【纪评】宜先引《左传》于前。
[七]【纪评】《尔雅》释书者不一。
[八]【纪评】此注云从王本,而所从仍是梅本。
【补注】
①“皇世三坟”四句:黄注引孔安国《书序》云云。纪云:宜先引《左传》于前。详案:《左传·昭十二年》:是能读《三坟》、《五典》、《八索》、《九丘》。《正义》引贾逵说:三坟,三皇(皇,通行本作王,宋本作皇)之书;五典,五帝之典;八索,八王之法;九丘,九州亡国之戒。彦和言“皇世三坟”,当用贾侍中说,孔安国伪书序,不足凭也。
②“即山铸铜”二句:详案:《史记·吴王濞传》:吴有豫章铜山,濞则招致天下亡命,益铸钱,煮海水为盐,国用富饶。(按:即,原本作“仰”。)
③注“尔雅序”一段:补正曰:《尔雅序》不举郭璞姓名,犹为小疵。《释诂》以下,乃魏张揖《进广雅表》中语,事在郭先,缀于景纯之后误矣。
【阐说】
“十翼”、“七观”以下,皆言就词求义也。就词求义,则众皆可晓,故曰:昭明有融。
“吐纳”二字极要,所谓“倾群言,漱六艺”也。
“温柔在诵,最附深衷”,言其婉达铿锵,善入人心也。
“执而后显”,执字疑有误。大旨言举一科条,察而后知其微意也。
经言多敛,诸子乃敛,纯肆之别也。经辞无不约,惟旨丰,故词约。事近者,圣人不谈高远也。
论说数语极精,非强为分析,此乃辨体之论,已屡论于《文谈补正》、《国文学笺》矣,兹不重述。惟纪、传、表、檄出《春秋》,似稍偏。纪、传兼取《尚书》。铭、诔、箴、祝,亦出于《诗》,特用在礼耳。
论宗经之美极当。“情深而不诡”者,意纳言谨,当乎人情,不过于深刻,陷于吊诡也。“风清而不杂”者,取材皆当理,无悖道之言、嚣杂之气也。“事信而不诞”,本《书》也。“义直而不回”,本《春秋》也。“体约”、“文丽”,又其词章之善矣。
“雕玉作器”,谓其质美而用尊也。
“纪、传、铭、檄,《春秋》为根”,朱云:铭当作移。案《春秋》传中有《礼至》、《谚鼎》、《正考父》诸铭,铭字非误。此皆举文体之见于经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