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慰之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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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One 起点:作者自己的故事

“我们称为开始的,往往就是结束。

宣告结束也即着手开始。

终点正是我们出发的地方。”

——T.S.艾略特

帕姆的故事

我相信,无论我们承受着多大痛苦,在我们内心,始终存在着比痛苦更强大的东西。正是靠着这种东西,人们即使经历了最凄惨的悲剧,心情沉重、沮丧悲伤,感到自己被抛弃,却不放弃生活的其余部分,仍然能活下去,并讲述出他们的故事。如果你遇见过在逆境中依然保持尊严的人,你会在他们的眼睛里看到这种东西。这是一种顽强,你也可以把它称为上帝、灵魂、人类的精神。

我至今仍记得那天早晨的所有事情,所有栩栩如生、超现实主义的细节。当我醒来,空气中弥漫着冲泡现磨咖啡的香味。我还不想离开温暖的卧床和软软的羽绒枕头,打算再赖床一两分钟,电话铃声恰在这时响起。我在扰人的噪音中抓起听筒,却只听到喘气的声音。“又是讨厌的恶作剧。”我想。少顷,利安娜哽咽地说:“帕姆,乔治昏迷了……(长时间的停顿)……他可能是脑溢血。”我感觉空气凝滞了,努力深呼吸几下,总算能开口说话,我问乔治的妹妹:“利安娜,你在哪里?这是什么意思?我昨天下午刚见过乔治。他看起来很健康!”

她抽抽噎噎地哭着,声音很微弱:“你和伊恩得过来……到医院来。你最好现在把伊恩带过来。”想到伊恩,我努力保持理智,伊恩是我和乔治12岁的儿子,他正准备一路冲下楼梯去上学。我还得给他准备要带的午餐。我心想,利安娜为什么要用这事来烦我?我敢肯定,没什么大不了的。不管怎么说,乔治那么年轻,那么健康(也那么英俊)。像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昏迷。我认识的人怎么可能昏迷。

“利安娜,为什么我们不能等等看呢?他很可能会醒过来。而且,伊恩正准备去上学,他今天要考试。过几分钟,等你了解到更多情况,再打电话告诉我?我晚点带他去医院。也许情况并不那么糟……”她以一种直白、沉着、近乎冷酷的语调,打断了我的絮絮叨叨:“就现在,你必须赶快过来。情况真的非常糟,他的大脑出血很严重,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大脑出血。我艰难地坐下来。我听到了什么?乔治,我爱过的丈夫,我孩子的父亲,即使我们离婚后,他仍然是亲密的朋友和充满爱心的父亲,他要离开这个世界?怎么可能。是夸大病情了吧,利安娜一定是夸大其词了。毕竟乔治对我、儿子伊恩和继女艾米来说有多重要,对利安娜来说,就同样有多重要。

“好的,利安娜,我会请一天假,带伊恩去医院。你在哪里?”

“急诊室。我在这里等你。”声音小得几乎听不到。

我感到四肢麻木,面庞僵硬,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开口说话。与我结婚7年的现任丈夫史蒂夫,已经到城里上班去了,只有我还在家里。我只能硬着头皮把这件事告诉伊恩。我不得不告诉伊恩,他的爸爸,最喜欢和他一起共度周末的爸爸,总是到现场看他的棒球和空手道比赛的爸爸,很可能会脑死亡。我还得把这件事告诉女儿艾米。我心里有一部分在想,如果我能见到乔治,大声告诉他,他的儿子是多么需要他,他就不会滑进死亡的黑暗深渊。我会朝着他尖叫,使劲把他拉回我们身边。

我总算控制住自己麻木的腿,一步步挪动。在楼梯下喊:“伊恩,到我的卧室来。有件事告诉你。”我不停地告诫自己,保持冷静……理智地思考……不要吓坏孩子。

怎样才能形容那种奇怪的恍惚状态呢?生活仿佛凝固下来,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琐碎、微不足道。就好像,我身处的这座房子已经消失了,所有家具不复存在,不再有咖啡的香味,不再有猫咪蹭着我的腿以吸引我的注意,不再有日历上约会的记号……此刻,我眼前唯一尚存的,只有小儿子那双圆圆的棕色眼睛紧盯着我。

我把自己知道的那一点消息告诉了伊恩。他坐在整齐的床边大哭起来,呜咽着一遍又一遍问:“怎么会发生这种事?他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嗓子嘶哑,声音时高时低,12岁男孩的声音有时候就是这样。我安慰着他,这时候我也只能这样做,尽量安慰我儿子。可是,没有人来安慰我。

我叫上女儿艾米跟我们一起去。艾米是乔治的继女,正怀着第一个孩子,已经9个月了。我们出发去医院,一路上默不作声。伊恩望着车窗外,他肯定是在想,为什么那些开车超过我们的人,都显得那么正常?乔治正处于临终时刻,或者已经去世,他们怎么还能若无其事地去上班?我们遭遇的悲剧对他们完全没有影响。我觉得自己好像走进了别人的电影,感觉周围的一切完全不现实。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到临终者最后扫向亲友的目光,我们对于周围世界的反应,总是充满了感情色彩。这个世界无论是友好还是可怕,是美丽还是丑陋,是令人愉快还是难以相处,都会影响我们对待他人的感情方式,也切实影响着我们所做的一切事情。我们有感情,仅仅是由于环境条件或遗传因素吗?我觉得并非如此,虽然这两方面也许最重要。同一个家庭中的不同成员,在同样情形下,会产生完全不同的反应。我们的情绪是由经历引起的有意识反应,这是自然发生的,或多或少展现了我们的性格特点。

那天,我仿佛完全没有情绪和感情,整个人只是由皮肤、骨骼、大脑和血管构成,行尸走肉一般。僵硬的面庞上,嘴唇慢慢蠕动,胳膊和腿陌生到不像是自己的。我心里重复着,这太疯狂,这不可能。乔治的母亲和妹妹在急诊室等着我们。我们表面上都和前一周一模一样,只是现在看起来都像机器人一样僵硬。我们坐立不安,来回踱步。房间里除了硬质塑料椅子,就只有一台悬挂在天花板上的电视机。我无法直视乔治的母亲,不忍心去看她柔和的圆脸和花白的头发。这位温柔的女士已经62岁了,她有着一双和善的乔治一样的蓝眼睛。我看着她,仿佛能看穿她的痛苦。早年,医生曾告诉她说,她很可能永远不会生孩子。对她来说,乔治是一个奇迹,是一份来自上帝的礼物——那是她的独子。我完全感受到她的痛苦。

对我来说,感情在某种意义上是“实体”,每个生命体周围,都围绕着这种明亮的感情氛围。每一次,当我们体会到一种感情时,无论轻微还是强大,感情的磁场就会释放出能量,具有独特的振动方式和色彩——这就是某一种感情留下的“足迹”。我能够“看见”房间里的感情。

乔治已经脑死亡了。医生说,他脑子里有个很大的动脉瘤。但他看起来好像在睡觉——机器使他的肺仍然保持呼吸,胸口一起一伏,心脏仍在跳动,脸上甚至泛出健康的红润。我鼓励伊恩握住他的手,和他说再见。伊恩很勇敢,做到了。他哭着说:“再见,爸爸,我爱你。”艾米也和他告了别。仅仅一周前,乔治刚去过她的新公寓做客,把手放在她的肚子上摸摸快要满月的胎儿,恭喜她快成妈妈了。

乔治的妻子建议我和他独处一会儿。我相信,即使是昏迷的人也能听见我说的话。于是我对他说:“谢谢你,为了我们的儿子,也为了你对艾米的爱。谢谢你,和我一起度过的那段时间。”我认定他确实听到了我的话,即使耳朵听不到,他的灵魂也会听到。我希望他能成为我们儿子生命中的天使——保佑他一生。医护人员开始关闭维持生命的机器,家人们环绕在病床四周,手牵着手,开始祈祷。

我之所以会讲出自己的故事,是因为我相信,这样的故事能够带来痊愈的能量。作为一位治疗师和讨论会组长,我发现,帮助别人讲出他们自己的故事很有益处。我听到的各种各样亲友去世的故事,就像指纹一样略有不同。然后,就像我最近组织的一次讨论会,当我们聚在一起时,互相联系、彼此分担,就能够带来直接而深远的影响。在失去亲友之后悲伤的旅途中,无论我们已经走到哪个阶段,只要把这一切讲述出来,了解彼此的痛苦,我们就能够互相支持。对于我们精神上和感情上的痊愈来说,群体感和认同感非常重要。

佛教人类学家和深度心理学家琼·哈利法克斯,在她的著作《有益的黑暗》中,深入思考了集体与个人的故事:“故事是我们的保护者,就像我们的免疫系统一样,孤独感会使人衰弱,而故事能够抵御这种负面影响……故事是文化与天性之间、自我与他人之间、生命与死亡之间的联系,故事将不同的世界联结在一起,鼓舞我们的灵魂重新恢复生机与活力。”

亨利·卢云神父在他的经典著作《从幻想到祈祷》中写道,虽然我们自己的故事“也许很难讲出口,充满了失望和挫折、歧途和停滞……但这就是我们唯一的故事,如果我们不能承认过去、接受过去,或者对过去仍然充满误解,我们就无法拥有未来的希望”。

当你努力寻找道路,穿越痛苦的河流与悲伤的森林时,希望本书中的故事和知识,有助于你不再孤独。希望在这段非常艰难的时期中,我们多少能够成为你的支持,帮助你保持头脑清醒。

布鲁克的故事

10月的某一天,永远改变了我对生活的感悟和对死亡的看法。那一天,我失去了兄弟,他不只是我的兄弟,从各种方面来说,也是我的父亲、朋友,我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

美国威斯康星州10月的那天出奇温暖。温度计显示将近21摄氏度。这么好的天气当然不该闷在家里。我和丈夫决定带着女儿到马尼托瓦克镇去玩。那里有一座航海博物馆,主要特色是一艘潜艇,还可以四处观光。我们以前没去过那儿。我们的家位于密尔沃基市郊区,向北距离那里大约一个小时的行程。那天下午我们在镇街上的商店里,给两岁半的女儿萨曼莎买了一顶蓝色帽子,上面写着“美国海军海鲡号潜艇”。女儿戴着帽子摆出各种姿态,幸福的笑容洋溢在脸上。

当晚大约5点我们离开了马尼托瓦克镇回家。我的好朋友莎拉刚好到密尔沃基市来,我们打算6点共进晚餐。之前我们说好,她选好餐厅后给我电话留言,我再去餐厅找她。

6点刚过,我们到家了。邻居凯文和玛丽安正在外面烧烤。我停下车来打了个招呼,让萨曼莎炫耀一下她的新帽子。然后表示歉意匆匆往家赶。

电话上的红色数字显示有4条新留言。我按下播放键。第一条是我妈妈打来的。只有简单的一句话:“布鲁克,马上给我打电话。”第二条是萨拉的,她告诉我餐厅的名字。第三条又是妈妈,这一次我几乎听不出她的声音,她语调沉重、声音嘶哑:“布鲁克,你必须马上给我打电话。出了可怕的事故。”我立即拨通妈妈的电话。

我母亲和兄弟仍然住在我出生长大的地方。那是一个叫马尼托什水域的度假小镇,在密尔沃基市北边,距离我家5小时路程。镇的北部森林被称为“神之领域”,是滑雪、享受森林和湖泊美景的好去处,四季各有不同的乐趣。虽然去度假要花费不少,但那里本地人的生活和工作十分充实快乐。

电话铃刚响了一声,妈妈就接了电话。直到今天,我仍然能听到我们当时的声音,仍然能看到自己站在客卧的拱门下。“妈妈,是我。发生了什么事?”我疑惑地问,对于电话中传来的4个字,毫无准备。

“凯勒死了。”

我当即膝盖发软,喊了声“不”,就瘫倒在地板上,心里充满了疑问和难以置信。我问怎么可能,但没有听到回答。我爬上客卧的床,电话放在耳边,身体蜷缩成小小一团。女儿从后面走过来,轻轻拍拍我的背。“没事的,妈妈。”小女儿天真地说:“没事的,妈妈。”我丈夫安迪把萨曼莎从房间里抱开,我只是喃喃地重复着妈妈所说的4个字:凯勒死了。

妈妈还在电话的另一端边说边哭泣,但我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我只记得一句话:“布鲁克,安迪在那边吗?你得挂掉电话,让安迪再给我打来。”我放下电话,仍然蜷缩在床上,拼命地想逃离这可怕的事实,甚至突然产生了幽闭恐惧症。我站起来,走进客厅。女儿和安迪从房子里跑了出去。那之后的事情已经模糊不清了,全靠别人告诉我,我才渐渐拼凑出自己当时都做了些什么。

我走进邻居的厨房,告诉邻居玛丽安这个消息,她赶快把我揽进怀里,带到外面,紧紧抱住我。站在木台阶上,我盯着下面的水泥地面。她低声说:“你太震惊了。试着深呼吸,不要说话。”我记得自己的双手和身体剧烈颤抖着。“看看我的手,”我低声说,“这是怎么了?”我看着它们不断颤动,完全不受意识控制。她的话仿佛从遥远的另一个世界飘来,安慰我镇静下来。

玛丽安的丈夫凯文,到我家把萨曼莎带过来,和他们一家共进晚餐。之后,玛丽安把我送回家交给安迪,他们一起打电话给我妈妈。

我们终于知道发生了什么。凯勒带着他忠实的巧克力色拉布拉多猎犬萨姆森,和三位朋友一起到沼泽猎鸭。他们划了20分钟船,来到一个公认最适合狩猎的地点。空中飞过一群大雁,凯勒抬头望时,一只黄蜂蜇了他的眉毛。几分钟之内,凯勒就不省人事。他的朋友们一边给他做心肺复苏术,一边拼命把船划回岸边。忠实的拉布拉多猎犬不适应坐船,游泳横渡沼泽,不愿离开它的主人。朋友们强行打开他的卡车门,用他的手机打电话给急救人员。当地急救人员迅速赶来,之后又由40公里外的医院派出一个专门医疗小组接手。

虽然朋友们、急救人员和医生都尽了最大努力,但肾上腺素和任何其他药物在凯勒身上都没有起效。人们告诉我母亲,蜂蜇使凯勒产生严重的过敏性休克,最终导致了致命的后果。凯勒以前也被蜜蜂蜇过,但只有一点轻微反应。我们完全不知道他对蜂蜇过敏,恐怕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我兄弟是个身强力壮、活力十足的年轻人。他白手起家,成功创办了一家印刷厂。他是赤脚滑水的美国全国冠军,作为运动员正处于全盛时期。而这一天,我们得知,这个27岁的英俊青年,这个体重90公斤的人,会被一只2厘米长的黄蜂夺去生命。直到现在我们都想不通。我们也许永远无法解释这件事,但我们每个人都必须以自己的方式努力应对。继续生活下去,是对这个最出色的男人,这个在我们生活中留下深深痕迹的人,最好的致敬。

凯勒死后,我希望有人能握着我的手,理解我的感受。我不打算去参加互相支持的团体,我只想蜷缩在床上,把自己藏在世界看不到的地方,我希望有谁能让我相信,总有一天,一切都恢复正常。我在书店里浏览,希望能找到想读的东西,但我发现只有极少的书籍涉及突然失去亲友的内容。而其他的书并不完全理解,面对死亡是怎样一种特殊的挑战。最后,我放弃了寻找这样的书。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越来越了解自己曾经承受过什么,而又必须承受什么才能在生活中继续前行。我和不少人谈过——有些人的亲友刚刚失去没多久,有些人经历的悲剧已经过去几年,人们都在寻求指引,那也正是我曾经不断寻找的东西。我始终记得这些人,因此决定写下这本书,这样一本我当初一直希望看到的书。以前我撰写《单亲父母策略》的书时,认识了合著者帕姆。虽然我们俩相隔3000公里以上,但我们几乎立即就亲密无间。当我决定动手写这本书时,迫不及待地给她打电话,问她愿不愿意与我合写。一定是命运之手推动我打了这个电话,因为在当时,我甚至不知道她也曾经历突然失去亲人。

我们无法提供提纲,使你迅速复原,列出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的整个过程,并划分成一个个简洁精确的步骤或阶段。我们无法向你承诺6个月后的世界一切恢复正常。我们可以保证的是,我们将竭尽所能向你伸出手,让你在悲伤的旅途中可以紧紧握住这只手,这本书中的文字,将引领你走出这个陌生的迷宫。

再一次面对突然去世

布鲁克的故事……2005年2月

那是星期天早晨,和平时没什么不同。美国威斯康星州寒气凛冽,我和丈夫、女儿一起待在温暖舒适的家里享受亲情,电话铃声打断了我们。听起来,电话铃声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但此刻铃声在走廊里回荡,却像是不祥的预兆。我61岁的父亲,到特立尼达和多巴哥共和国的特立尼达岛旅游时,被送进医院。医生诊断他患有晚期结肠癌。病情一直不稳定,我无法带回他美国,短短3周后,他就去世了。

虽然现在我已经很熟悉悲痛的心情,但当时我面对的,仍然是陌生的道路。

我发现自己不仅仅为父亲过世感到悲痛,也为我的兄弟感到悲痛,甚至要比当初更加痛苦。

怀抱着新与旧的悲痛,我在迷宫中艰难跋涉,沿途学到的教训,永远铭记在心。我会与你分享这些内容,希望在你的旅途中,能够为你带来些许安慰。

我学到了,有时候唯一需要知道的,就是“不知道”。

我学到了,有时候最好忘记一切,去睡10个或20个小时。

我学到了,我还远远不够了解自己。

我学到了,我们经常在外界寻找答案,但答案只能在我们内心中找到。

我学到了,我可以责备世间的一切,把自己压得喘不过气来。但只有当我不再问“为什么是我”而是开始问“我该怎么办”,才能真正应对得了这件事。

我学到了,没有什么比现在更宝贵,即使这个“现在”看起来似乎毫无价值。

我学到了,我无法通过明天来弥补今天,明天生活或工作得“更努力”、“做得更多”、“变得更健康”或者“更充分地利用时间”,但对今天来说毫无意义。

我学到了,我永远不可能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但每一天结束,这天会有什么收获取决于我自己。

我重新学到了,每时每刻的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