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巴伦太太,你这次生了个女孩!”我凝视着医生放在我肚皮上的这个不可思议的小生命。我一直以为我们要再添一个儿子,可现在突然意识到,我其实很早就想要一个女儿了。一阵狂喜涌上心头,我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梅根看起来难以置信的脆弱,像只小鸟。她在肖恩差一个月两周岁的时候出生,我心里有些惴惴不安。肖恩会怎么想她?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如果她和他一样怎么办?在第二次妊娠期间,我一直遭受着噩梦的折磨。有时甚至更糟,大白天好好的,一些可怕的画面会突然闪现在我脑海里——肖恩变成了一个肢体残缺不全的婴儿,正拿着刀袭击我。虽然,在身体上,肖恩除了他自己还从来没有伤害过任何人,但我怎么知道将来他会做什么呢?无论如何,我对他还一无所知。
罗恩和我父母一起来医院接我们回家,肖恩也跟来了。我有五天没见到儿子了,他看上去好像胖了一圈儿。开车回家的路上,他死死地盯着我,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这样看我。我们把小婴儿抱近前给他看,但是他的目光动也不动。我冲他微笑,伸出手去摸他,但他躲开了,仍死盯着我。我试着去解读他要表达的意思——他那表情就好像正在看着一个陌生人做着一件他难以理解的事情。
眼下我对梅根安全的忧虑看来没什么来由,也没什么必要了。肖恩对她完全不感兴趣;我认为他都没有注意到家里又多了一个新成员。她太容易带了,只要给她换换尿片,喂喂吃的,抱一抱,她就满足了。恍然之间我突然领悟到,有了孩子应该就是这个感觉才对啊!我的大部分时间还是用来看着肖恩,他仍那么为所欲为。我在他屁股后边追着他,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不行”,声嘶力竭地喊着“不要”,抓着他,摇晃着他。有那么两三回,我的确成功地让他看了看刚刚出生的小妹妹。有一次他还真伸出手去摸了下她,我激动极了!
我们家喜迎新生儿,亲戚们纷至沓来。他们随时前来造访——出门购物的时候,从教堂回家的路上,或只是开车路过。客人蜂拥而至,肖恩的行为开始明显恶化,就好像他能感觉到我会有碍于外人在场不能把他怎么样似的。只要门铃一响,他就会立刻跑去干坏事,而且是在那一阶段最让我生气的事。他会从厨房里抄起一把银叉子银勺子什么的,当着我们的面兴高采烈地要把它顺着通风口扔下去;他会拿起扫帚,让它立直保持平衡,然后撒手让它倒下——如果扫把倒下时敲到了他脑袋,他就会更高兴,不管扫帚把打他打得多重,他都会咯咯怪笑。
亲戚们的反应是,他不过是在瞎胡闹,“闹得离谱”。他们会试着规劝:“肖恩,过来,坐我旁边来!”几次不成功之后,他们的脸色就会变得很僵硬;他们会顾左右而言他,在本次来访剩下的时间里也会尽可能地对他视若无睹。
一天下午,梅根在午睡,我决定烤个香蕉蛋糕。这是罗恩最喜欢的甜点,但不是太好做。之前我做过的几个都是刚出烤箱时看着还很不错,但几分钟之后就塌了下去,变得黏黏糊糊的,样子很难看。别说,这次做的这个还真挺完美的。只不过在做的过程中老是被打断——每隔一会儿我就得去追下肖恩,逮着他“惩治”一番。那一下午我都在跟他较劲,冲他尖叫。我心里充满了怨恨,他没完没了地干扰你,让人根本没办法踏踏实实地干任何事。我也很憎恶自己,嫌自己太没控制力,太缺乏耐心。
门铃响了,我透过窗帘向外望了一眼,见姨妈黑兹尔站在台阶上。我知道她一定已经听见我在屋里咆哮了,不太可能假装我们出门不在家了。再说,我们唯一的一部车子被罗恩开到学校去了,俄亥俄的冬天又冰天雪地的,我们能去哪儿呢?我热情洋溢地开门迎接了她。
她刚在客厅里坐下,肖恩便飞跑过我们身边,冲进厨房里,把水池子的两个水龙头都拧开,拧到了最大。哗哗倾泻的流水打在一个大金属勺子上,变成了喷泉。我飞奔过去关水龙头。水顺着墙纸和柜橱往下流,天花板上也在滴水,我刚刚烤好的香蕉蛋糕上已经形成了一个小水洼。我脑袋“嗡”地一下。我把肖恩挤到墙角,拼了命地揍他屁股。我被气疯了,浑身发抖。他一声都没吭。
深吸了几口气,我回到客厅重新和姨妈聊天。她微笑着好像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这是我家人处理不愉快场合的一贯方式。我们东拉西扯了几句。我心里暗想,她今天怎么来了——她可不是那种有时间就过来拜访一下的女人。
“我说,”她最后说道,“你不让我看看你们新出生的小宝宝吗?我可还没见过她呢!”
宝宝?哦,我的天呀,我的宝宝!我都忘了我还有一个孩子呢!我去婴儿床里抱梅根,她已经醒了,高兴地咯咯笑着。抱起她来时我哭了。什么样的母亲能忘了她还有个刚出生的宝宝啊?
妈妈带着个新生儿回到家里,真把我搞糊涂了。她到这儿来干什么?我不认为这孩子会留下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我脑子里从没有过这想法。我不明白怎么没人来把她带走。我现在想起来,妈妈在新生儿出生前就和我谈论过她,但当时我并不理解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也没把她的话和这个新生儿联系起来。我一直都没意识到她是我妹妹,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才明白过来。
家里有客人来时,我感觉会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被打扰的威胁。有外人在场我感到更安全。我不在乎他们,甚至连看都不看他们,但我知道妈妈会有的忙了,我也就有机会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干的时间也能长点儿。
对肖恩,我们试图以智取胜。我们尽力去揣度他的想法,把一些他可能使用不当的东西通通从家里清除掉,一样不留。我试着思其所思,想其所想,想象着什么样的东西和活动会吸引他,再想方设法把它们转变成某种比较“健康”的游戏,但这些皆成为徒劳无功之举,最终只让我认识到,我们的儿子是个让人感到多么陌生的人啊。
那些最无关痛痒的小事开始成为我们和他对抗的焦点。厨房桌子旁的墙上有一部电话,他第一次注意到的时候,结果就是惊天动地的。那天我喂完他,准备好了梅根喝的奶和我自己的午餐,想着可以边吃饭边喂宝宝。我去婴儿床里抱梅根,一分钟后转身回到厨房时,我发现奶瓶掉在了地上,我的午饭弄得到处都是,一大碗汤泼洒到了窗帘上。肖恩干的!没过一会儿他重复这一壮举时,我目睹了整个过程。他把电话线拽出来,拽得直直的,然后一松手,电线弹回去时捎带脚把桌上的东西扫了个精光。我们后来把电话线紧紧绕在话机上,他会把线解下来;我又重新绕好,还用胶带粘上,不让它有哪段悬在那儿招惹人,他又把线解下来。我们是不是应该把电话给拆了?
在厕所里,他喜欢用力扒拉挂在卷轴上的卫生纸,他让卷轴飞转,一卷卫生纸很快就都垂到地上,堆成了一堆。我们是不是应该不要再用卫生纸了?
我决定试着再跟我母亲谈谈,她是这个世界上肖恩唯一能够作出回应的人——他允许她抚摸他,有时甚至允许她拥抱他。能看得出来,他在她家里时更放松。虽然他的行为还是和以前一样,但是有时候她可以分散他的注意力,能拉着他的手带他到外面去,离开那堆他从她橱柜里拿出来正要扫进通风口里的弯管通心粉——她假装没注意到他要干什么。我是不是也应该这样做呢?
我对她描述,我们千方百计地阻止他,可他就是死不悔改,十分顽固。“但所有的小孩都那样啊,”我母亲说,“特别是男孩。他还太小,什么都不懂,而且我觉得也许你对他太严格了。”但是,我反驳道,也许所有孩子都做这些事,但他们并不是所有时间都在做这些事,也不是只做这些事而不做任何其他的事!她不想再听下去了——我让她感到不舒服。我开始觉得,我好像在控诉自己的孩子犯了什么滔天大罪,好像在为自己控制不了他而找寻借口。很明显,尽管我觉得肖恩有问题,而我母亲却认为,有问题的那个是我。
虽然肖恩已经两岁多了,但他还是不会说话,甚至都没有像其他孩子那样牙牙学语。一天,我们偶然听到他自言自语,说的好像是一串数字,但我们也不太确定。几天以后,罗恩和我带着肖恩顺道在街角的面包房买面包。排队等候的时候,我们听到一个稚嫩的声音说道:“11—16—30。”罗恩和我低头去看,见肖恩正抬头盯着柜台上面悬挂着的大钟。罗恩说:“他刚才是在向我们报时间,精确到秒。”还真的是呢!我们激动万分——他终于讲话了,而且他居然已经能认时间了!但后来我们再问他几点了,他就没回答。他似乎不明白我们的意思。
他会坐在厨房桌子边,拿着一把刀和叉,把它们摆弄到不同的位置,就像钟表的指针一样。“4点20。2点10分。”有时候,他会把“指针”摆放成某个特定的时间,说道(比方说):“6点15分。”然后,他绕着桌子走到对面,从反方向看刀和叉的位置,接着他会说:“9点整。”我们都颇为惊奇。但是,为什么他不说些别的呢?
梅根长到快一岁了,跟她在一起实在是令人开心。她最喜欢玩儿水,只有几个月大的时候,她就在浴缸里潜水和游泳。每天晚上她洗澡的时候我们俩都会搞得浑身透湿,却乐此不疲。她很爱笑,对周围的人和事反应敏锐,是个小灵精。她极热爱书,喜欢坐在我腿上,没完没了地听我一页一页地读给她听或讲给她听。我也是经常无法自持——能和自己的孩子一起玩耍,相互偎依,竟然是如此美妙的事情!
她对她哥哥很着迷,每当他靠近时,她都伸出手想要去抓他;他根本不去注意她,但她似乎并不介意。她会被他干的事情逗得咯咯直乐,但只要一听我训斥他,她的脸色立刻就会阴沉下来。真不愿意看到她的笑容因为我的声嘶力竭而消失。
和梅根在一起的时间会缩短,甚至会被完全剥夺——就因为肖恩的那些行为。对此,我心里的怨恨与日俱增,痛苦不堪。只要我和梅根坐下来,我都会试着让他和我们坐在一起,听故事,看插图,但是他会起身跑开——跑到电灯开关那儿、水池子那儿、电话线那儿。我一次又一次地下定决心:管他呢,他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我不管了!就算他把我们所有的东西都毁了,又能怎样?我就任他变得疯狂,变得痴迷,像个上足了发条的玩具去横冲直撞;顶多,迫不得已时,我再走过去说他、摇他、制止他。但是,每次我都会大叫大嚷,直到把嗓子扯破。
八月,我们一家四口开车到伊利湖,和我父母一起度周末。他们在那里租了个度假小屋。隔壁邻居有个小男孩叫杰伊,两岁半,正好和肖恩同岁。我就没法把眼睛从杰伊身上挪开,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活泼、机敏、友好,与人互动自如,还口齿伶俐。他和肖恩之间的不同之处令人震惊。我认为这会对肖恩有好处——这正是他需要的:他会看到杰伊怎么说话,怎么表达需求,怎么听话按要求做事。
自从孩子们出生以来,这是我们第一次外出度假。头一天我们去了湖边沙滩。8个月大的梅根一见到水就没命。尽管她以前从没见识过比浴缸更大的水池子,但罗恩刚把她抱进湖水里,她就推开他,无所畏惧地在水浪里游开了——小家伙疯狂地玩儿着狗刨,奔着加拿大游去。等我们觉得她晒得够呛了,想把她从水里抱走时,她愤怒地尖叫起来。我们只好给她罩上一件大大的T恤衫,再给她扣上一顶帽子,让她在水里继续游泳。
杰伊一整天都跟着我们的儿子。一开始,他试图吸引肖恩来跟他一起玩玩小汽车,挖挖沙坑,但他没得到任何回应。肖恩抓起一把沙土,让沙粒从他的指缝间倾泻而下。接着,他干起了老本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这一行为。杰伊也跟着他一起这么干。那天傍晚,太阳从伊利湖落下时,杰伊已经不说话了,只是自己嘴里咕哝着什么。第二天,他妈妈把他留在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