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我怀孕了。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将在11月份出生。这次怀孕像上次一样轻松,但我却一直都感到很累。肖恩整天在屋子里飞跑,要想跟上他,时时刻刻地盯着他,简直不可能。他是那种每分每秒都得有人不错眼珠地看着的孩子。他要是没在哪儿干什么坏事呢,也就没安静的时候。只要他醒着,他就在动。
虽然他都一岁半了,但让他玩什么都玩不起来,也没办法让他坐下来读书给他听。到了下午,我会累得仰在客厅的椅子里把脚翘起来。我刚一坐下,肖恩就开始以最快的速度从房间的一头跑到另一头,像只困在笼子里的野兽。他会一气儿跑上45遍、50遍、60遍,我看着他,头就开始疼。他怎么这么疯狂呢?我妈妈说,男孩就这样;有时候他们精力过盛,但他们需要这个;他只是不想被“拘”在家里。
我母亲毫无保留地爱着她的第一个外孙子,她的出现也对他有着十分积极的影响。难道她不觉得他的行为看上去有些奇怪吗?我说,我让他做什么他都不做,而他做什么我也都阻止不了,什么招都试过了,没用。她说我反应过激了,说在她家时,她就能让他乖乖听话。她觉得,是不是罗恩和我对他的要求太高了,超出了他的年龄范围。
那么说,还是我了,我想。是我有问题。“还有,”她继续说道,“要是他和我在一起时不规规矩矩的,我就跟他说,‘肖恩,如果你再这样,我就得把你送回家了!’”(恰好那天下午我试了一试。他把一堆玩具嘁里哐啷顺着楼梯扔了下去,把牙签胡噜到通风口里去了,把电灯开关上下拨弄了上千回,还把新买的一瓶洗发露通通倒进了浴缸的下水道。最后,我对他说:“肖恩,如果你再这样,你就得回家去!”他还真看了我一下,一脸的困惑,然后就跑开了。我知道我可能失去理智了,但那一刻我真是太得意了!)
我认为我已经完全乱了方寸。我真的不能再把所有的关注点都放在消极的一面上了。没错,肖恩做的每一件事的确都是重复的,大部分还都具有破坏性,但也还有很多事他是不做的。我们认识一对父母,他们的孩子和肖恩一样大。要知道,他们必须把厨房里各个柜橱的把手用链条锁起来,才能防止他们的儿子爬进去。有些孩子,乳臭未干就开始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看电视上,而我们的儿子从来不这样。还有些孩子会打妈妈!我告诉自己,这已经相当不错了,情况有可能比现在糟糕得多呢。肖恩是个漂亮孩子,动作也很协调灵活。他可能只是太无聊了——是,他有很多玩具,但可能都引不起他的兴趣吧。有朝一日,我们的儿子当上一名富于奉献精神的科学家时,罗恩和我就会笑着想起我们曾经多么担心这个孩子,而实际上人家一直以来都是在探究重力原理,体验物理定律的局限性呢。
别人都没觉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我跟儿科医生谈了肖恩的行为,我说罗恩和我都感到很无能为力,因为他根本不理睬我们。“哦,你们以后会学会的,”他安慰地微笑着说,“一开始都会很难。”我追问道:“那他吃东西是怎么回事?他不吃任何新鲜的水果和蔬菜,煮熟了也不吃,碰都不碰。他只吃淀粉类的食物——麦片、面包、土豆泥、通心粉、意大利面——而且量都很大。我能允许他一次吃10个或12个烤薄饼吗?他不可能那么饿,一定是特别渴望什么才会那样。”
“我曾经有个病人,”他说,“是一个4岁的孩子,他妈妈快疯了,因为除了柏亚迪厨师这个牌子的意大利面罐头,其他什么东西他都不吃。我告诉她:‘那就多喂给他吃!等他吃腻了,就会吃其他东西了。’”他拍拍我肩膀,陪我走出了办公室。
我听明白了。他是想告诉我,别那么紧张,你有点小题大做了。我妈妈也是这个意思:别把所有事都看得那么严重。我妈妈抚养了两个孩子,那位医生见过成百上千个孩子,他们一定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但只有我和罗恩日复一日地和肖恩生活在一起。我们的儿子都快2岁了,跟他说什么,他都充耳不闻。我会跟他叫嚷,他会不理不睬。他不是挑衅,而只是好像没注意到我。要想引起他的注意,我得抓着他的胳膊摇晃他。渐渐地,摇晃的程度要越来越激烈才行。我对自己发过誓,不打孩子,但我却一次又一次地食言。我不但打了他,还越打越重。开始还只是拍两下,后来就是真打屁股了。我要是揍他揍得狠,他有时会看上我一眼。我想,我怎么也得让他明白吧!如果非得这样才行,那我也只能如此。
他一点悔意都没有。我打他屁股时,他很愤怒,倒好像是我做错了什么,好像我是某种非常讨厌的干扰,他还得想法对付。尽管他仍然堂而皇之、毫不犹豫地当着我的面捣蛋,可我想,现在他得明白,什么事是我们不允许他做的。我们极不情愿实施体罚,于是把惹事的东西从他手里拿走,告诉他我们在做什么,为什么这么做。等所有的玩具都拿走了,他也没怎么注意——毕竟,房间里总还有电灯开关什么的,对那些东西,我们也没什么辙。
罗恩和我觉得我们俩都是通情达理、心平气和的人。我们之间很少争吵,从不跟对方红脸,即便生气也两分钟就好,没有隔夜仇。我们希望能找到积极的方式来管束肖恩——教导他,而不是伤害他。我俩还真想出了个办法:如果他不听话,就干脆让他在客厅里的一把椅子上坐几分钟,直到他认识到他必须按大人说的话去做。我们决定就这么干。家里绝不能再整天大呼小叫的了。
肖恩有个大型的木制拼图。那天晚上吃完晚饭,他拿了堆拼块,在椅子上一块块摞起来,然后哗一下扫落在地。我把拼块收走了。他开始从书架上把书一本本抽出来,扔在地上。“不行,肖恩。”罗恩说。没反应。罗恩把他抱起来,放进我们预先设想好的那把椅子里。“不行,你不能这么做。现在你坐在这儿,我让你下来你才能下来。”肖恩下来了。
罗恩又把他放回到椅子上,“你坐在这里。”肖恩又下来了。罗恩抓过他来再次把他放到椅子上,下手有些重。肖恩拼命挣扎想要逃脱,罗恩按住他不放。他终于安静了下来,罗恩把手松开。肖恩下来了。罗恩砰的一声把他狠狠放回到椅子上。肖恩尖叫起来——他被惹恼了,非常愤怒。
“别这样!”我大叫,“他还小,什么都不明白。他根本不知道我们到底想要他干吗!”我想要结束眼前这一切。
“得了吧,他明白——他就是犟,就是不听话。”罗恩说。他把儿子按在椅子上,神情坚定,一字一顿地又跟他解释了一遍:“你要是干了坏事,还知错不改,不肯听话,你就得坐在这把椅子上。”几分钟后,罗恩放了他。肖恩从椅子上出溜下来,看都没看我们俩一眼。没过几分钟,他已经开始顺着阁楼楼梯乒乒乓乓地往下扔玩具了。
罗恩和我也不是傻瓜,我们懂,在对孩子的说服教育上,父母必须坚持——天晓得,还得耐心。那天晚上,还有之后的无数个夜晚,我们反反复复不屈不挠地把肖恩放到那把椅子上,但每次结果都一样。我们没能让他长记性,这是显而易见的。不过,他终归有一天会明白——要是不听爸妈的话,就得坐在椅子上。我们对此深信不疑。可是,他依旧每次都义愤填膺的。一放开他,他就跳下地,好像我们没权利管教他似的,又好像他根本就不明就里。我们的非暴力方式又转为了暴力。
原以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一定能降伏他,但这份信心逐渐丧失,我们认识到所做的一切都是枉然。你第50次惩罚他时,他的反应仍跟第1次时一个样,没任何区别。会不会,不管出于什么原因,他就是太小,就是不能领会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还是说,我们有个缺根筋的孩子——没有理解后果的意识或能力?罚坐椅子的事后来也就不了了之了。
我喜欢重复。每次去开灯时我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一拨开关,灯就会亮。这使我很有安全感,因为每次都一模一样。这种感觉特别好。有时一块板上有两个开关,这种我更喜欢——我特喜欢猜哪个开关会让哪个灯亮。就算我知道了,一遍一遍地开啊关的,还是会令我兴奋不已。结果永远都一成不变。
我不喜欢人,和人在一起会令我感到不安。我不知道他们是干什么来的,也不知道他们会对我做什么。他们令我捉摸不定,跟他们在一起,我一点安全感都没有。即便是一个总是对我很好的人,有时候可能也会不一样。我只要跟人在一起,事情就会不对劲儿。就算是经常能见到的人,他们给我的印象也是支离破碎的,我对他们没什么感觉,无法将他们和任何事联系在一起。
我还记得妈妈不让我做我喜欢做的那些事,比如:“不要把蜡笔扔到通风口里去!”我认为,我的记性不错,但她说的话没什么意义,因为我想干的事把她的话屏蔽掉了。我不明白我的行为有什么后果,也一点儿不在乎后果是什么。
那当口我的注意力都在我正在干的事情上呢:我百分百的注意力都在那上头。我隐约能感觉到妈妈就在近旁,但是如果不是她对我做出一些不好的举动——比如,冲我大喊大叫或阻止我做我想要做的事——我基本上意识不到她的存在。她对我不是那么重要。回头想想,我相信我小时候直到五六岁的时候,都还不能从一群女人中找出我妈妈。我从没正眼好好看过她。从某种程度上说,她是我可以感觉得到却看不到的一个存在,一个消极的存在。我对爸爸的感觉也是如此,真的。
有时他们硬让我在一把椅子上坐着,这让我非常生气!我记得他们跟我说过一些话,但也就这样了,只不过是一些话而已。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些话是什么意思,但对我来说无所谓。我只知道,他们打断了我,干扰了我,可我没有做任何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