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开篇
那天下午,我像平常一样去唱片店上班。它就在我们家住处附近。我每天从下午三点工作到七点,在这一期间,唱片店老板莱文森,那个小提琴和钢琴教师,会通过兼职授课获得额外收入,以支撑店面的生存和运转。在当时的布朗克斯区,人们对于音乐显然没有多大热情,除了莱文森先生本人的几个孩子之外,光顾这个唱片店的人寥寥落落,这就使我能够不受影响地尽快做完功课,然后贪婪地阅读从图书馆一次性借来的最大数量的《戏剧杂志》。
对我而言,这是一份相当理想的工作。通常情况下,当莱文森先生在七点钟返回之前,我有足够多的时间(起码有半个钟头左右)心无旁骛地胡思乱想;这个过程就像食物和水一样,对于一个十二岁的孩子而言,是一种基本必需品。我清楚地意识到,我自己的那些美妙遐想,完全不同于这个街区的其他男孩。每当我意犹未尽地看完《戏剧杂志》最后一页时,我总是沉浸于那些白日梦般的幻想,而且它们永远都和百老汇有关。它们之所以是幻想,是因为尽管我生于此地,并且一直就住在纽约,但我从未真正见过百老汇。
我十二岁的年龄允许我可以在放学后工作;实际上对我来说,工作才是名副其实的必需品。我每周赚到的4美元,对于我们拮据的家庭预算意义重大,但家人却不允许我独自去市中心。没错,当我去看望在布鲁克林区远郊的亲戚时,曾多次坐地铁从百老汇下面经过。虽然我渴望在时代广场下车,哪怕匆促大略地看看周围的景象也好,可是我的家人却从未屈服于我的请求,目标近在咫尺却不能亲见,这样的痛苦几乎叫人无法承受。
然而,这天下午,命运突然对我大发慈悲,让我潜藏已久的梦想变得触手可及,甚至还让我免除了主动争取机会这一环节。我走进唱片店时,还没来得及把我的书和杂志放到柜台上,莱文森先生就对我下达了指令。他明显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
“你觉得,”我刚跨进门口,他就直截了当地说,“你母亲会不会让你一个人到市区去,就这一回?我需要一些乐谱明天讲课用。我需要你做的,就是坐地铁在时代广场下车,向东经过两个街区到西默尔音乐商店,把我要的乐谱买下来,再坐地铁回来。你觉得她会让你去吗?我不希望你不告诉她就过去。”
我郑重地点点头,我可不想把那必是一番谎言的话说出口。当然,我也压根儿就没想到要征求我母亲的同意。这可是我期待已久的一个借口。
我接过他递给我的纸条,把我的东西扔到柜台上,就直接冲出门并奔向地铁站。我有意绕开我家的房子,这样就可以避开一个很大的风险:我的母亲可能正从窗口向外张望,或者在门廊上和邻居聊天。
在去市区的路上,我便做出了决定:要以最快速度赶到西默尔音乐商店并买好乐谱,再多花点儿时间在周围转转。我至今还记得,当地铁车门在时代广场开启的那一瞬间,我的内心有多么兴奋,而且,我肯定永远不会忘记当我快速冲上楼梯时,突然跃入眼帘的那幅画面。我目瞪口呆地站在那里,要知道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百老汇和第42街。一群群快乐的、有说有笑的人塞满了街道,从几乎每个建筑物的窗口那里,都能够看到里面走动的人影。小贩们在人群之间穿梭往来,兜售糖果、玩具哨子和彩色纸带;在时代广场周围,骑着马的巡警缓慢而且好脾气地转着圈子,试图要把很多人驱离广场办公区,赶到拥挤的人行道上,但没有取得多大的效果。我也不能否认,我的第一反应就是,“一点儿没错!这就是我想象中的样子!”
初次看到的景象让我感到窒息。它正是我幻想中那个光怪陆离的百老汇,即便是在青天白日之下,它也似乎散发着同样炫目的光芒,但是我每天都在期待的这一时刻,却正值百老汇在等待庆祝那个将在选举中获胜、从而成为美国下一任总统的人:查尔斯·埃文斯·休斯或伍德罗·威尔逊当中的一个人。我险些就赶上了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对于我这个迷恋戏剧性场面的人来说,这是第一次不可避免的诸多失望之一,在我使尽九牛二虎之力穿过密密麻麻的人群之后,我再次进入地铁,闷闷不乐地返回布朗克斯区。
我认为,以初见百老汇的体验作为本书开头,是一种恰如其分的选择,因为我在成年时大部分职业生涯都是在这个浮华之地度过的,或者与其息息相关,而且对于戏剧回忆录那历史悠久的传统而言,如果这个开篇轶事的引入似乎太过迅速,那么,我希望读者从一开始,就要谨慎地注意到,这些记忆中的片段,不是为那些对于戏剧毫无感觉、对于它的耻辱与光荣不为所动的人准备的。如果怀疑甚至厌恶情节剧(或者从另一方面说,如果对于戏剧的过分着迷达到了近乎愚蠢的程度),对于作者或读者而言都毫无妨碍的话,那么,撰写或者阅读一本有关戏剧回忆的作品,就没有任何意义可言。无论如何,容易轻信的眼睛和喜欢空想的心灵,都是戏剧的重要组成部分。戏剧与其说是一种行业,不如说是一种疾病,而且从我看到百老汇的第一眼起,我的一生就被这种疾病传染了。那个十二岁的自我最有趣的方面,并不是在对百老汇的幻想中所表现出的天真和质朴,而是站在地铁台阶上那个稚气的孩子产生的强烈的事业心。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业心?它是如何产生的?这是一个有趣的推测,因为据我所知,没有哪一种狂热主义者团体会比戏剧发烧友的规模更庞大,没有哪一个部落会比戏剧发烧友更容易迷失或者更加投入。“舞台情结”这个简单的词汇,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特别需要?怎样解释这种会成为一生追求的事物的力量?是什么触发了产生演员或者剧作家的内在机制——构成了这些特定人群的特征,并使他们在余生成为一个独特群体的那种强制力的本质是什么?我们比较容易理解一个科学家或者一个宗教人士的奉献精神,但相比而言,戏剧带来的不值一提的回报——除了极少数在这方面享有特权的人以外——使我们很难理解它引起的不屈不挠的忠诚,或者在戏剧追求过程中孜孜不倦的热情。我有我自己的一个小小的理论——它也许站不住脚——那就是:戏剧是那个命运不幸的孩子一个天然的避难所。
就像大多数未经证实的理论一样,这其中也包括了一个过于宽泛的归纳所具有的谬误。但可以肯定的是,一个孩子用来缓和他的不幸的第一个退路,就是构想出一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而这只是他离开个人世界,进入戏剧的幻想世界的一小步。我们都听说过孩子会营造假想的同伴乃至想象中的父母。我们需要他们参加我们自己的葬礼,需要反复体验我们的父母如何愧悔并且受到良心谴责,如何站在我们的棺材前放声痛哭,体验这种满足感的白日梦,是一个太过常见乃至几乎具有一种强制性的童年幻想,它也会随着童年的其他奇思妙想一并消失。但是,对于那个陷入无法摆脱的困境而倍感困扰的孩子来说,戏剧带来的第一个奇迹,就是它既像是一种天启,也是他的那些难以索解的问题的一种答案。你看,在一个灯光辉映的舞台上,面对着那些屏气敛声、充满敬畏的观众,演员们正在表演他自己幻想出的那些图景:装扮成英雄或者恶棍,享受着一个充满前所未有的敌意的世界里的爱与掌声。他突然觉察到,他的秘密目标是可以实现的——成为他自己,还可以成为别人,并能借此得到喜爱和赞美;他可以倍感荣耀地站在不受兄弟姐妹之间竞争影响的聚光灯下,而且,那些如洪水般漫过舞台脚灯,直抵舞台上那些可爱的精灵的掌声,会让他的罪恶感一扫而空。毕竟,表演的本质不就是扮演他人的艺术吗?剧作家的手艺,不就是把他自己幻想的人物形象创造得非常符合角色固有的特征,以至于观众把它作为现实加以接受的能力吗?那么,在那一特定的时刻,除了对作者有意识的幻想的表达以外,一部戏剧的本质究竟是什么呢?我可以做出大胆的猜测,那就是:任何戏剧的概念的产生,都不是偶然的。我还可以冒险做进一步的猜测:一般的戏剧人容易激动、爱发脾气和过分的孩子气,既不是一种偶然的属性,也不是一种必需的职业武器。它和所谓的“艺术气质”没有任何关系。我认为答案非常简单。在很大程度上,就像琥珀中的苍蝇那样,戏剧人都在童年时期陷入过某种刻骨铭心的困境。
在写下上述文字时我并非完全没有打一点“小算盘”,因为它可以使我有些迂回地进入到我自己的童年时代。我采取的一种不可避免的选择是,我要竭力远离那种千篇一律的陈腐的童年描述:那个在恶劣环境中的不幸的孩子如何战胜困难,取得了成功。然而,老套的东西有时是必要的,因为如果没有这种套路化的程式,没有那个接受《星期日论坛报》访谈的戏剧人早期状况的常规信息,或者是没有他的媒体代理人提供的基本资料,我们又怎能了解他的真实生活呢?不管陈腐与否,开端都是必需的——而且我的开端肯定是足够传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