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巴克·哈德利有天拉着一车尿素饲料块来访。才五十多岁的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苍老很多。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驾驶着他那辆双排座卡车,从夏延市运来牛用饲料和矿物质饲料块到处送货,整天嚼着块糖,喝着汽水,毫无节制,偶尔也会把卡车停到停车场吃点正餐——芝士汉堡和薯条。他的背部和他那辆卡车车身一样平整,但胃却从脖子开始就鼓出来,春潮般涌动,漾过臀部,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他对自己那巨大的胃感到非常自豪,说话时总会拍着它,检查它是否在正常生长。他抓住任何一个机会往里塞东西,即使是一颗太妃糖也不放过。
巴克的工装服是他那个时代工人们的标准着装——衬衫袖子卷到腋窝,褪色的蓝色牛仔裤,皮带紧箍着肚子;衬衣下摆松垮地垂在后背——看起来像一个枕头,一个羽绒填料被挤压到其中一端的枕头。
他有很多各种场合戴的棒球帽,帽子上的标志时而是穆赫兰道电影里的约翰·迪尔拖拉机,时而是皮克斯油漆商场,时而又是身着亮橙色队服的丹佛野马队。他摘下帽子用大手去捋刘海时,那条红色帽檐线以上的皮肤就会露出来,因没有风吹太阳晒,显得又白又光滑。在寒冷的冬天,他也会做个改变,把一件有衬里的格子衬衣当作夹克穿上,并且换掉棒球帽,戴上一顶方形羊毛猎鹿帽,把连着帽子的御寒耳罩往上折,在头顶系成一个蝴蝶结。
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奥布鲁1,里姆罗克的那辆破旧皮卡,又一次“丧魂”抛锚了——我被困在了镇上。就在这时,巴克主动搭我一程,我爬进双排座驾驶室,惊讶地发现皮卡还可以有后排座。盯着后排座前所有的生活垃圾——报纸、汽水瓶、打包用的绳子、一只袜子、汉堡盒、空薯片盒,一个褐色变味的苹果核——最后我总算在一堆摊开的地图、空罐、糖果包装纸之间,给自己找了个落脚地。
小镇限速32公里/小时。我们遵守规则,缓缓地穿过小镇。经过商业区,一个瘦瘦的白人穿着一件修长白衬衫,正在把一块条纹罩棚挂在主窗户上。经过鹿角汽车旅馆,一间间小木屋围绕着一只巨大公麋鹿雕像排列。那些猎人庆祝狩猎成功后轻飘飘地总是把车开得太近,剐蹭到麋鹿雕像,雕像上的油漆因此整块整块脱落;杰克洛普餐厅提供汉堡、5点早餐、荒野背包旅行,以及钓鱼和狩猎营地。这个餐厅根据门口那个巨大的怪物——一只长角的长耳大野兔而取名。这个笑话全怀俄明州的人都知道,连游客都已不再相信。高速路旁的棉树林里还分散着其他很多店,有汽车旅馆、咖啡馆、餐馆和酒吧;有莱拉美容院和无线电维修;有桑德斯药店;有巴德钓具店,贴着一条“大鱼在等你! !!”的宣传标语。
在移动房屋里,巴克像水牛一样躺卧在沙发,把一杯热咖啡放在肚皮上,活像英国本尼维斯上的一间小屋,一间徒步旅行者在山上休憩的小屋。
“孩子,我昨天有次诡异的经历!”巴克从进屋关门开始就没有停止唠叨。他甩门时“砰”一声把所有塑料窗都震得发颤。
“是的,要是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也不会相信。有点好笑,现在听起来,但当时,我差点被吓尿了——不好意思,亲爱的。”
“嗯,在去罗林斯市的路上我随身携带了很多蛋糕——天啊,这是那种咖啡。”他带着惊慌又关切的复杂表情看着他的杯子。里姆罗克喝的咖啡,都是用一个金属渗滤壶一遍又一遍不断地煮。壶内侧长期涂着一层厚厚的 焦油,用来填补内侧的裂缝,而且可以杀菌,这在当地很流行。“这让我想起了我去加利福尼亚州那个地方时,那里的人们把所有动物都困在焦油里,地下出来的油——拉布雷亚沥青 坑,对,就是那个坑。这玩意适合用来给猛犸象肉保鲜。”
“哦,我把车停到拉勒米市这边的一个停车场,下来吃点东西。你肯定从未见过那雾!比传教士的屁股还白。就是那浓厚的雾——你知道的,让人啥也看不清,甚至看不见自己的胸部,看不见自己的屁股。对不起,亲爱的。”
“嗯,我在那儿,在那个停车场里狼吞虎咽地吃东西,一走出去,完全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一个骑摩托车的孩子在十字路口撞上了一辆汽车。嗯,有个老妇人开着那辆车我猜她听到了碰撞声,并感觉到自己的车和那辆摩托车撞上了。于是,她跳出车子,赶紧查看撞上了什么,然后发现了那辆摩托车扭曲地蜷缩在她车子的前轮底下。但是——还好——没有发现驾驶者的头,甚至是一根毛发。”
巴克咯咯地笑起来,听起来像在放洗澡水。他已经知道笑点了。
“嗯,我估计那名警长和两名警察至少要花半个小时才能让那个老妇人平静下来。知道吗,她以为自己把摩托车司机撞得很严重,他本不该在人行道上被碾压。”
“当时,我刚好从停车场开出来,前往高速路口,我看到了发生在十字路口事件的全经过。天气原因,我到罗林斯市要晚点了。大约半小时后,两边的山越来越高,收音机信号也没有了,所以我不得不关掉它,安安静静地开车。天哪,真是讨厌!特别是室外天气很糟糕的时候。雾已经消散了一些,但高地平原却一片雪白,幽灵般阴森森的----虽然没有飘雪。有点像鬼屋,所有的家具都用白布盖着,你知道吗? ”
“然而,因为没有收音机可听,我差点开睡去。然后我听到一阵敲门声。‘妈的’我对自己说,‘这个破发动机最终还是坏掉熄火了。’又传来一阵敲门声,咚咚,像敲在门上。在这么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抛锚,真是见鬼了。就在这时,一道白光闪过,比女巫的乳头还冰冷。”
“突然,我看到了一张幽灵般的脸,在后视镜里若隐若现,盯着我看。天呐,自从我的亡妻说她要回家后,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害怕。下一件事,我知道,我那该死的卡车陷进沟渠里,牛饼都撒到了高速路上,我的鼻子被冻得通红,跟番茄酱似的。万幸,没有抛锚,但事情还是一团糟。”
“原来摩托车和汽车相撞被碾瘪时,那个骑摩托车的人被撞飞到了卡车后面的拖斗里,而他的头撞到驾驶室上晕倒了。更搞笑的是,他说他醒来惊讶极了,发现自己在一辆皮卡车后面拖斗里正沿着高速公路飞奔;但他最惊讶的还是他正往驾驶室里看时我把车卡进了沟渠。”
巴克巨大的肚皮在那摇晃着,就像快要喷发的火山。
“我们花了一个小时才把卡车从那该死的沟渠里弄出来。我们得先把所有牛饼都卸下来----那些没有被撒得到处都是的牛饼。车子弄出来后我们又全部重新装回去,然后又回到拉勒米市。警长似乎已完成了对尸体的全面搜查,判断摩托车驾驶者该是被撞飞进某个后院,躺在那流血身亡了。”
“那一天,我真的很晚才到罗林斯市。可是老查克·威瑟斯彭完全不相信我!”
* * *
重挽型马不耐烦地跺着脚,气呼呼地喷鼻息,呼出一团团雾气;它们不停地点头,直到挽具叮当作响。阳光勾勒出它们金色的鬃毛和尾巴。
里姆罗克已经穿上了他的帆布套裤,保护腿不会被冻得发硬的干草堆划伤。套裤的膝盖部位已经被染成了绿色。他的眼镜总是被蒙上一层厚厚的雾气——他就像一个刚从乌黑的隧道里钻出来站在太阳底下的鼹鼠,不停地揉眼睛,不停地扭头斜视。经理迪克的胡子和眉毛都结起了霜冻,看起来像个脾气暴躁的圣诞老人。
马车在冰冻的雪地上行走。当雪地把橡胶轮胎吸住时,马车被拉得紧绷,挣脱时就猛地向前拉动。马呼出来的气息立刻形成云团状升起。它们迫不及待开始跑动,每天都是一次新的冒险。
艳阳高照但仍然不暖和。乌鸦飘飞在空中,像极了即将熄灭的火堆中飘起的灰烬。冰封的沟渠两岸,柳树上残留的叶子显得颜色特别鲜亮。
我们振作精神,开始在草地上颠簸前行。河水淌过的草地结冻了融化,融化了又结冻,雪也变成了危险的尖礁。一早喂食后,鞍马精神抖擞,四蹄翻腾,长鬃飘扬,拉着马车避开一个个危险之地。
“暴风雨要来了,”里姆洛克肯定地说道。马匹变得狂野时,他总会这么断定。我转过头去看那浑浊的云层,黑压压笼罩着山峰;然后在道路的前方看见了两团黑色的东西,死牛。
其中一头坐着,脑袋在风中扭曲着,背上堆起来的积雪让它无法产生足够的热量来防止冰冻。另一头则趴着,微微倾斜,临死前应该是想站起来,尾部沾满了陈腐的粪便。
留下雷看着马车,我和里姆罗克下车,走近了看。由于天气恶劣,奶牛们似乎变得更加无助。当我看到坐着的那头奶牛的眼睛扑棱着睁开时,心跳都几乎停止了。还有存活的希望,我跑向另一头奶牛,但它那完全绝望的表情让我感到冰冷刺骨。它哞哞叫着,让人好生怜悯。
换我负责看着马车,里姆罗克和雷拖住它的后腿把它从斜坡上拖下来,然后拉着它的两只角迫使它坐起来。而另一头他们就无能为力了。
当我们开车绕过它们前往草料场时,那两头奶牛更加孤单。
在草料场还没做到男女平等,如果他们认为我想寻开心,我会被允许去帮忙,但也只能是帮忙。所以当男人们把积满灰尘的干草堆装上马车时,我就在干草垛之间晃荡,在掉落的干草包上坐坐。兔子在干草垛之间的缝隙里窜进窜出,或者蹲伏在我脚边吃草。阳光勾勒出山脊和溪谷的精致轮廓,借着马车的链轮嵌进雪白的背景,雪水如蜂蜜般从围栏柱子上滴落。与草料场附近的牧场相比,草地另一头还未放牧的牧场显得平整干净。这边的牧场因为放牧着体弱的奶牛们,它们的粪便与冰融合一起化成千百种棕黄色。
在阳光下遐想,很容易忘记这个季节的邪恶。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新鲜,在新雪衣的覆盖下熠熠发光。而且如果没有风吹来,也不会让人觉得很冷。
或许我只是习惯了。
当我们回到院子时,里姆罗克从房子里取出一把来复枪。
“真的无能为力,”他伤心地说。
看着他大步走向皮卡车,我想到了这个国家及其恶劣的环境。它可以是慷慨的,也可以是凶残的。如果你放慢脚步停下来想一想,会意识到自己的一生都在不断地与这些环境抗争,但它们永远不会放弃,而你永远也不会获胜。虽然不论严寒还是酷暑常年辛勤劳作,但仍然会有垂死的奶牛提醒你有多么失败。
但人们仍然坚持着。他们生活在边疆,宁愿倾其一生去对抗环境和土地等不可抗力,而不愿承认失败,不愿撤退到更安逸、更平静的生活。生活越来越稳定,亲近大自然,每天都有出人意料的美景,再苦再累也值得了。
也许这就是牧场的魅力之所在:为独特的、荣耀的、令人发狂的生活不断努力——永不言弃。
1 美国通用汽车公司旗下的一个皮卡车品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