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醒美人
本节的“睡美人悖论”,比任何我前面提到的所有悖论都要复杂,但姑且还是看看吧—接着继续挑战更多的悖论。睡美人在这个故事里有打酱油的时候,更准确地说是她睡着的时候,因为在接下来的故事中,她的任务仅仅是—睡觉,然后醒来。
今天是周日,美人被如实告知她将会很快睡着。她很清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完全取决于一枚硬币的随机抛投结果。抛硬币一般是公平的。如果正面向上,那么在接下来5天中的任意一天,她将会在早上6点被叫醒一次,只醒10分钟,然后接着睡,直到游戏结束。如果反面向上,她将在游戏的每天早上6点被叫醒10分钟,接着很快又睡着,她每天醒来以后都不记得之前醒过。游戏在周六结束,当她被叫醒时,她的记忆全部恢复。在周六醒来之前,无论她何时醒来,她都会记得一切有关游戏的详细规则,但她没有被告知抛硬币的结果。此外,就像我刚才所说,她不会记得自己之前醒过。
所以,如果硬币正面向上,她会醒来一次—显然不记得先前醒来的事情。如果硬币反面向上,她会醒来5次,每天早上一次,但是不记得其他醒来时候的事。大致而言,反面时她总有可能会醒来,正面时几乎没有醒过。
难题在于:当她在游戏中醒来,对于硬币正面向上,或者反面向上,她应该如何判断?就现有证据来看,这是一个对她来说“相信什么才是合理”的问题。
当美人醒来时她应该相信什么?
一些人认为,这明显是概率一半对一半的事件。当她醒来时,没有掌握新的信息,只有游戏一开始所给的信息。在游戏的开头,她知道正面和反面的可能性一样。她也知道自己一定会醒来,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所以,现在她醒了,她怎样能得出这样的结论:一定是反面的可能性更大?她没有获得新的信息,足以让她继续进行游戏。
另一些人认为,她应该更相信是反面向上,如果她每次醒来都赌反面,那么,经过这一系列游戏后,她更有可能获胜。假设,这个游戏要进行12次,每周一次,她有可能会赌6次反面而全败,因为平均而言她会醒来6次,这是在12周里6次正面向上的结果。在其他反面向上的6周里,她一共会有30次赌反面,这能让她赢30次。也就是说,平均而言,在12周里应该有6场游戏出现反面,这6场中她每场有5次机会醒来—因此,事实是当出现反面时,她一共会有30次赌反面。
这种思路会引导一些人得出结论:无论何时,当睡美人在游戏中醒来的时候,有理由相信她更可能是因为反面向上而醒来的。然而,这个结论值得怀疑,我们至少要讨论一下她应该相信什么才是合理的。
我有一条切入难题的捷径。假设,我是一个旅行者,走在一条又长又弯的路上。这条路共有1000个岔路口,每个岔路口栽有一棵树,但是每次我只能看见一棵树—注意,我没有主动去留意这些树。我知道,我要么选了一条路(最长路线),路边有1000只山羊,每只都被拴在树下;或者一条差不多的路(最短路线),但只有一只山羊被拴在树旁,跟我接下来的选择无关。在最短路线上,一定会有一只山羊在树旁,但它只有千分之一的概率被拴在那里。换句话说,最短路线只提供了一个很不确定的特征—就像彩票能保证产生一个中大奖的人,但对于任何一个参与者来说,中大奖的概率只有百万分之一。
我选择哪条路完全是随机的,也许是通过公平的抛硬币。我在路上碰巧注意到了一棵树,有一只山羊拴在树旁。我认为:可以肯定的是,最短路线有某棵树拴着山羊,但不太可能是我碰巧看到的那棵。至于最长路线,可以肯定的是,不论我何时看到一棵树,旁边都会有一只山羊。因此,我应该可以判断,我极有可能是走在最长路线上,而不是在最短路线上。
但是,假如我特别喜欢山羊,以至于无论何时我经过一棵树,如果,仅仅是如果,旁边拴着一只山羊,那我一定会注意到它,也许是山羊那独特的膻味吸引了我。那么,无论我走哪条路,我看到的第一只山羊,对于判断最短路线和最长路线来说帮助是一样的。如果我看见第二只山羊,那么我就肯定是在最长路线上。但如果我总是彻底忘记自己有没有看到山羊,我就不知道看到的那只山羊是后一只还是第一只;所以,我就又无法理性地判断自己更可能走在哪条路上。
在这个旅行者的案例中,我们提到了两个可能同时出现的判断特征:我是否看到一棵树和树旁是否拴着山羊。如果我只是碰巧看到一只山羊,那么我所知道的一切就是:我也许会看见它,也许不会,这两种都有可能。在我判断应该走哪条路时,帮助我判断的是相关的特征。假如山羊的膻味引起了我的注意,那么不管我走哪条路,顺着注意力很容易就能看见一只山羊。所以,我不能把“看见一只山羊”作为判断路线的依据。
至于睡美人,当她醒来时,这两种特征的碰巧一道出现就不奇怪了,比如“注意到一棵树,同时看见一只山羊”。或许睡美人醒来和意识到自己醒来同时出现,并非巧合。不论硬币哪一面向上,她肯定会带有醒来的记忆。而且,由于记忆被抹去,她每次醒来看起来都像是第一次醒来。所以,在游戏中任何一次醒来时,她没有理由改变最初的判断。她会继续相信:她身在反面向上情况中的概率,不比处在正面向上情况中的概率更高。
对于睡美人,不论她何时在游戏中醒来,选择反面向上都是更理性的判断。证据呢?可能有人会给出更详细的概率分析,但是—注意我此处的犹豫—这个难题或许向我们展示了,如何区别看待理性的博弈论和理性的观念。当睡美人每次醒来,她没理由相信硬币是反面向上而非正面向上。但是,前面说过,如果因为反面向上她才醒来,那她就有5次机会继续赌反面,并且赌赢。如果因为正面向上她才醒来,那她只有1次机会继续赌正面,并且赌赢。因此,不论何时醒来下注,她都应该继续赌反面。这不是因为反面比正面的概率更高,而是因为反面的结果比正面的结果带给她更多的下注机会。
我们也许会陷入沉思:假设无论美人何时醒来,她都相信自己处在反面向上的情况中,那么相比于相信正面向上,她将会在这一系列的游戏中拥有更正确的观念,但这不能证明她的观念更有可能成真。这些证据,既不能证明她处在反面向上的情况中,也不能证明她更有可能处于反面向上的情况。如果睡美人想增加她觉得真实的可能性的次数,并且如果她能够时刻保持自己的观念(其实不可能)—第45节正体现了这种不可能—那么她就应该相信她是在反面向上的情况中,但这不代表她认为更有可能反面向上的想法是理性的。
睡美人悖论源自哲学家阿诺德·祖博夫(Arnold Zuboff)的研究,这使得他—显然,还有我们所有人—进入了神奇的形而上学世界,在这里,所有的经历都是我的经历,我们都是一个人,而且是同一个人。祖博夫大概会爱上第56节的思想实验吧,虽然它的结论令人无法接受—说艾西(Issie)和奥西(Aussie)和艾萨克·牛顿(Isaac Newton)是同一个人。在你读下一节之前,请先摇摇头,对某些哲学家的疯狂行为表示遗憾,然后思考下面的内容。
我的存在,根据通常观点,需要两个特定的精子和卵子相结合。它们的存在,又取决于一系列高度偶然事件的排列组合,这些事件可以追溯到无数代人之前,充斥着神秘的进化论谜团。一个喷嚏、一趟延误的班车、一次错误的脚步,可以说,一百多年前—举个例子,我的曾祖父母原本不会出生,因此我原本不该出生。从通常观点来看,我存在所必需的极其特殊的条件,居然产生了,这难道不是惊人的巧合吗?
当然—这听起来有些矛盾—不可能的事情很可能会发生,比如,中彩票头奖。从通常观点来看,我们没有理由认为:“我的存在”这种具有不可能性的事情有可能发生。如果我是一个不同于他人的人,我的存在的可能性就相当于不可能性,相当于在最短路线上,我随机看到一棵拴着山羊的树—但是那里有几万亿棵树,却只有一只山羊—的可能性。一个更合理的假设是,根据祖博夫的观点,我的存在出现在由意识创造的最长路线中。无论何时出现的经历,都是我的经历。事实上,能让某次经历成为我的经历的唯一决定因素,是这次经历的第一人称特性,每次经历都具有这种特性。如果这是对的,就代表我们所有人的意识,其实都是一个人的意识—但别去想,因为在某种程度上,意识是被分割的。
哲学思辨会令人头晕目眩。在这里,思辨要求我们思考的是不可能性。“同一个”的观点,被一种看似极不可能的巧合所动摇,那就是:我存在所需的条件就是我产生的条件。但如果刚好存在一种极不可能的巧合,我们就可以这样表达:本书存在所需的条件,就是它产生的条件。这代表世上真的有这样一本书吗?答案是“没有”,除非这本书是有意识的。如果这本书是有意识的,那么它的存在就是一种巧合。所以,“同一个人”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的存在对我来说是个巧合;但就不可能性而言,“对我来说”有什么特别的吗?考虑一下,彩票一定会有人中奖,假如中奖者本人不知道自己中奖,那他成为中奖者的可能性依然很小。我们可能也想知道,“同一个人”理论是如何适用于现实的,好像不太可能。比如当我写下这段文字时,这些经历只是我个人的经历,不是祖博夫的经历。
这里说的“我”—还有“你”—到底指的是什么?这个恼人的问题以更传统的样貌出现在第六章。然而,在这一节,我们最后应该思考的是:我们的存在,虽然往往可能性非常低,但它仍比某种看似合理的同一个人的观点可能性更高。“谁知道呢?”在这句话里,我们对“谁”和“知道”显露的本质,一样存有许多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