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切都是相对的吗
在某个传统国家里,通奸的女人会被处以石刑—一种缓慢、痛苦和耻辱的死亡。在今天的英国,对通奸没有明确的法律制裁。有些英国人认为女人通奸是不道德的;其他人,包括女人的丈夫,可能会觉得这没什么。在欧洲、美国和其他地方,多数人都认为石刑是一种惨无人道、大错特错的行为。有人会说,这表明这种事情都是相对的。相对于她所在的国家,她的行为是错误的;而相对于现代文明国家,她的行为并不算错,或者没有那么离谱。基于她所在的国家的道德和法律,她受到了应得的惩罚。
许多年前,在一场学校辩论赛中,我对“打倒迷你裙运动”表示赞同。我支持这一运动,我能用“打倒”(down with)这个幽默的双关语来参与男生话题。当时迷你裙很流行,可没过几年它就过时了。时尚总是来匆匆、去匆匆,那些用以表达时尚的形容词“时髦”“酷”“流行”“新潮”“超棒”“时兴”也一样来去匆匆。我们认为有吸引力的、大胆的、能接受或被冒犯的东西,都是针对于它们所在的当下情境而言的。据说,男人曾经会因为瞥见女人露出脚踝而神魂颠倒。回想一下,你年少时初尝红酒的味道(是不是很难喝?)和你现在品尝红酒的味道;对比一下,韩国人和英国人对“奶汁炖狗肉”这道菜的反应;对比一下古希腊的“美少年之恋”与当今西方的类似关系;再对比一下苏格兰人对风笛的感受和英格兰人觉得这是噪声(抱歉,是声音)的感受。
文化相对主义者,通常将这种相对性推展到了道德层面。他们声称,道德上的对错与社会密切相关。这些“广义的相对主义者”(我是这样称呼的)进一步将相对性扩展到了所有真理上。例如,他们说,“上帝存在”对信徒而言是真理,但对非信徒来说,就是错误;或者“地球是平的”对于中世纪的多数人而言是常识,但对我们来说就是谎言。他们可能会说:“当我说某件事情绝对正确—不是相对—的时候,不过是在表达我的观念。我无法跳出个人局限去寻找事情的真相。”一些相对主义者觉得,根本就没有所谓的“绝对”,一切事情都是相对的。
一切价值和真理都是相对的吗?
可以说,当表面上的真理关系到道德问题—道德上该做或不该做某事—而非现实问题时,相对主义似乎更占优势。道德相对主义获得了许多世俗主义者的支持。想想看前面讨论的石刑,道德相对主义者有时会错误地推断出:我们干涉别国习俗的行为是错误的。如果这一结论来自一个绝对主义者—这种干涉行为是“绝对”错误的—那么它就和相对主义者所说的“所有道德判断都是相对的”产生了矛盾。这些相对主义者不能坚持自己的立场。这是我们驳斥这种相对主义观点的可靠依据。
道德相对主义者或许会认为:相对于某一群体的(他们自己的)价值观,干涉别国的(相对的)价值观是错误的。如果他们真的这样想,我会觉得很逗,因为这只是一个“相对的”问题,无法说服我接受他们的观点。
尽管相对主义似乎天然倾向于支持自由、宽容(尽可能地不要干涉他人),但没有任何充分的理由说明他们为何这样选择,相对主义者不能坚定地告诉国家、教派或个人:当他们把自己的价值观强加于人时,是“绝对”错误的。这些国家、教派或个人很可能竭力传播的他们(相对的)价值观。“所有的道德判断都是相对的”,并不能证明我们的某些结论—身处本国的我们,即使从相对的角度而言,也不该干涉别国的做法—绝对正确,就像它无法证明“我们应该干涉别国做法”的结论是正确的。
一旦道德被认为是相对的道德,就会产生下面这个问题:道德相对于什么正确?相对于我们生活的社会?相对于教派、政党、工会、俱乐部这些我们归属的群体?相对于其他权威?相对于我们自己?无论答案如何,我们都应该去问问相对主义者:你的答案是否仅仅是“相对正确”?也就是说,你的答案仅仅对你或你的群体而言是正确的?假如他们回答“是”,那我们干吗要接受它?如果他们回答“不是”,那他们就不是真的相对主义者。
我的学生偶尔也会信奉相对主义。当我指出假如他们是对的,他们就不应该抱怨我给他们打低分是错的,这时他们才会正视自己的愚蠢。“我们的论文写得很好。”他们肯定地说。“当然,”我说,“但因为没有绝对的非相对价值观,相对于我此刻的感受,你们的论文就应该得低分。”
许多左翼分子也会选择道德相对主义,因为他们希望人们尊重他人的文化身份。这使得他们陷入了矛盾的境地,因为他们的相对主义倾向与他们的(必然正确的)判断很难保持一致,比如他们认为妇女不该被强迫戴面纱、行割礼,或者被人处以石刑。当然,让我赶紧补充一点,如今西方社会有许多弊病,比如女性常常因为有老公、孩子感到压力,甚至因为单身感到压力。如今在英国,无论男女都会有挫败感,或许是工作不顺利,或许是供不起房子,或许是养不起车。
文化和传统值得尊重,不等于所有文化和传统都值得尊重。这确实等同于承认某些尊重行为是绝对的,而不是相对的。令人费解的是,我们如何划出一条界限,或者说,我们怎样能找到自己划出的界限。
* * *
古希腊的诡辩家普罗泰戈拉(Protagoras)被公认为广义相对主义的鼻祖,他有一句名言:“人是万物之尺。”大意是,真理永远是某一个人的真理,没有所谓的“绝对真理”。对此,有种快速且正确的回应是:我们应该质疑他这句话的价值,也应该质疑所有支持相对主义的观点的价值。“一切真理都是相对的。”这句话是相对的,还是绝对的?假如是后者,那么这句话就是自相矛盾,我们就该抵制它。如果是前者,假如这句话的意思是“对我普罗泰戈拉而言,所有真理都是相对的”,我们就该回答:“你说得很对,普罗泰戈拉先生,但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所说的?毕竟,你只是在谈论你个人对事情的感受,而非事情的本质啊。”
普罗泰戈拉跳起来大吼道:“可是,我是伟大的普罗泰戈拉啊!我思考过这些事情,也看见过……”讲到这里他犹豫了—他无法继续畅所欲言影响我们,因为他必须得说出自己的观点确实比别人的好,而不仅仅对个人来说好。他应该打算说:“我看见过……呃……真理。”我们就此打住吧。
让一个道德相对主义者站在一个受着折磨、惨叫着的无辜儿童面前,问他是否仍然认为这样做只是相对错误。
让一个广义相对主义者站在有高铁飞驰而来的轨道上,问他是否真的认为他要死了这件事只是相对正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