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战场重逢
天光大亮。
开战以来,司马休之从没像昨夜这样踏踏实实睡过一觉。醒来之后,他觉得神清气爽,这么多天的奔波劳累一扫而空。
侍从伺候他洗漱更衣,吃了早饭,传部将升帐议事。
一个昨晚负责值夜的部将向他禀报道:“将军,今日寅时三刻起,北府军全军集结后来营中乱了一阵,便又消停了,营门始终紧闭,没有出战。末将已传令警戒,只是派出的探子还没有消息,不知发生了何事。”
休之笑了,“等着吧,很快就有消息了。”
他随后处理了一些其他军务,便令众人散去。
等了几天,对面还没有消息,这天傍晚,休之不想再等了,穿上轻便铠甲,命侍从点二十多名亲兵,跟他一起趁夜去探敌情。
侍从急忙拦他:“将军千金之体,岂能轻兵简从,擅离军营?如果有个闪失,可怎么好?”
“无妨!”
休之刚走出军营,忽然有人来报:“将军,我军营后方发现北府军三十多人,为首的说要是您故人,请将军示下。”
“故人?他叫什么?”
“回将军,他说他叫刘裕。”
休之很意外,立刻下马,回中军帐,让人带刘裕去中军帐见他。中军帐前,列队的亲兵都举着火把,照得深夜亮如白昼。不一会儿,刘裕一行十数人骑着马,在几十名虎贲军的押送下,慢悠悠地来到帐前,神色从容,看他那神情,这些虎贲军仿佛不是监视他的敌人,而是护送他的随从似的。
休之笑了,“刘兄!”
刘裕下马,笑着行礼道:“拜见平西将军!”
休之亲手将他扶起,“你我是生死之交,不必多礼。来,进帐再叙。来人,上酒!”
“且慢,司马兄,今天我还带了一位贵客。”刘裕说着,带着司马休之走到那些北府军士兵中间,指着其中一个人说道:“司马兄,请看。”
那人个子中等,浑身是土,身上的披风也破了几处,双手被缚在胸前,头上发髻也乱了,几绺头发垂在脸前,他本来低着头,见休之来到面前,便抬起头来看着他。
周围火把的火光照在他的脸上,他浑浊的双眼中有了一些亮色,仍是一副威仪棣棣、不可狎侮的庄严神色。
休之认出他来,马上拱手行礼,“拜见王将军!”
奇怪,在休之心中,此人是一个乱臣贼子,欲除之而后快,今天他被人擒住,送到自己眼前,休之竟然觉得他有些可怜。
王恭打量了他一下,淡然一笑,“京口一别,不过半年时间,平西将军已是威震天下,谯王生子如此,令老夫羡慕。”
“将军谬赞了。来人,给王将军松绑。”司马休之命人解开王恭手上的绑绳,请他进帐休息。
王恭揉了揉手腕,掸了掸身上的土,把衣服整理一下,便向帐内走去,只是左脚深,右脚浅,一步一步走得很慢。
司马休之奇怪,便看刘裕。
刘裕说道:“王将军腿上生了疮,骑不得马,走不了路了,要不然,我也不能这么快就将他擒获了。”
帐中已有侍从摆上一桌酒菜,休之请王恭上座,王恭却笑道:“老夫今日是阶下囚,岂敢僭越,还是请平西将军上座。”
休之推辞,“将军解甲,战事已了。今日晚辈与将军叙旧,不谈国事,晚辈不敢造次。”
王恭不从,径直在桌子左侧的座位上坐了下来。休之便不再勉强,亲自给他斟酒,“将军请。”
王恭端起酒杯,虚望着前方,不知道在看什么,吟了一首诗:
“无名困蝼蚁,有名世所疑。中庸难为体,狂狷不及时。
杨恽非忌贵,知及有馀辞。躬耕南山下,芜秽不遑治。
赵瑟奏哀音,秦声歌新诗。吐音非凡唱,负此欲何之。”
这首诗,让刘裕和休之都心头一震。
刘裕心里把“无名困蝼蚁”这句诗默念了几遍。
“有名世所疑”,休之想起此前与司马元显等人虚与委蛇,做了许多难堪的事,一阵悲愤涌上心头。
王恭念完这首诗,忽然就想开了,什么北府军、什么中枢权柄,什么司马道子之流,什么成败荣辱,他都不在意了,就连围在帐外的数万人马,都不过是过眼云烟,此时此刻,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和这一杯酒。他把杯中酒慢慢喝下,感受着醇厚的酒水流过喉间,然后把酒杯放在桌上,由衷地赞道:“好酒!好诗!”
刘裕在王恭对面坐下,暗想王恭原来是大将军,现在是阶下囚,他怎么这样平静,连生死都无所谓吗?
王恭看着刘裕略显疑惑的表情,笑道:“老夫虽然被你所擒,可你这一辈子,也未必能有老夫这番风雅。”
“王将军见笑了,刘某是军人,做的是刀头舔血的买卖,有命在就行了,要风雅做什么?王将军倒是风雅,可是,你就不怕死吗?”
“生,我所欲也,义,我所欲也,二者不能得兼,舍生而取义也!”
刘裕虽然没读过多少书,这句话他还是明白的,不禁冷笑道:“舍生取义?王将军,你知道因为你打仗,死了多少人?您这是义举吗?”
王恭淡然地笑道,“老夫为国家计,岂惜小民哉?”
刘裕愤然,忍不住把桌子一拍,“小民不足惜吗?”
休之也对王恭舍生取义的话也感到反感。他放下酒壶,在主位上坐下来,“将军,你位高权重,却还要争权夺利,屡次兴兵叛乱,置朝廷安危于不顾,这些作为有何义举?你擅离京口,令前线空虚,若胡人趁机南下,国家因此而颠覆,你于心何忍?”
面对他们的愤怒,王恭仍是淡然一笑,“你们年轻,不知就里,会稽王父子皆贪鄙之辈,专权误国,不可不除。罢了,成王败寇,多说无益。”他从休之面前拿过酒壶,自斟了一杯,“天命如此,尚有何言?”他把酒喝了,站起来,“多谢平西将军款待。老夫累了,请赐囚车一辆,让老夫歇息吧。”
休之见他这样潦倒,又有些可怜他,传令道:“来人,扶王将军下去休息,善加看管,不得有误。”侍从答应了一声,扶王恭出帐去安置。
王恭走到门口,停了片刻,回过头来,对休之说道:“晋室倾颓,权臣蔽上,民不聊生,如此残局,老夫已无能为力,望将军深自砥励,为我朝守住这半壁江山,有朝一日,一定要恢复中原。老夫虽死无憾!”说着便向他一拜。
休之动容,拱手深深一拜,“谨受教。”
王恭昂首挺胸,走出了帐外。
“装腔作势。”刘裕稳坐不动,看着王恭的背影,心里蹦出这几个字来。他拿过酒壶,倒了两杯酒,举杯向休之敬酒。
休之坐下来,与他碰杯,喝了酒,心情平复了些,对刘裕笑问道,“许久不见,你可还好?刘牢之、何无忌没有为难你吧。”
“嗯,一切都好。”
休之想问问云秀的情况,直接问又觉唐突,于是含混地问道:“家里怎么样?”
“家里也好。将军呢?一向可好?”
“都好。家父母身体尚好,我也成婚了。”
“好事呀!”刘裕往自己身上一摸,“可惜我这来得仓促,也没带什么好东西,以后再给你补贺礼吧。”
“你擒住了王将军,这就是最难得的贺礼了。对了,你还没告诉我,王将军怎么被你擒住了?又为何带他来见我?你是不想在北府军了,想投降朝廷吗?”
刘裕笑着,摇摇头。“王将军收到了你写给刘将军的一封信,疑心他要投降朝廷,将他训斥了一番。刘将军索性反了。王将军不敌,带了几个随从就逃走了,我追了几天,才将他身边的亲兵杀败,将他生擒。刘将军不想‘弑上’,我也不想无故杀人,想来想去,只有把他送来给你。”
休之明白了,笑道,“侍中大人来信说与刘将军早有联络,可以说服他投降,我便试他一下,没想到果然如此。这下好了,这场仗就不用再打了。刘兄,你擒住了首恶元凶,我要奏明朝廷,为你请功!”
“谢司马兄美意。不过不必了,我在刘将军麾下,还是等他赏我吧,哎,就是不知道他要赏我军法处置,还是升官发财。”
“什么?你把王恭送来给我,不是奉刘将军之命吗?”司马休之惊讶地问,“军前抗命,可是死罪啊!”
“所以我想问问,朝廷真的会把王将军的位号权柄,都交给刘将军吗?”
司马休之点头,“这是朝廷跟他谈好的条件,我会立刻上奏,请朝廷下旨给刘将军加官进爵。”
“如此甚好!我这条命保住了。来,干。”刘裕松了口气,举杯敬酒。
司马休之跟他喝了酒,看着他,摇摇头笑道:“你也太大胆了。你就不怕万一朝廷反悔,刘将军恼羞成怒拿你开刀?”
刘裕笑道:“那样的话,刘将军与你必有一场恶仗,他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休之开玩笑道:“什么?我拿你当朋友,你还要与我为敌吗?好好好,到时候,可别指望我手下留情。”
“彼此彼此。”刘裕举起酒杯。
两人干杯,看着对方都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