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诗研究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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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今天》的诗歌

辛锋

我们在文艺刊物《今天》中读到了对中国文坛说来是很新颖奇特的诗歌,人们自然而然地对《今天》杂志发表的诗歌进行了各种揣测和解释。我们在这里也想对《今天》的诗歌发表自己的看法,但不是在纷纭的意见中加上自己的一份筹码,来达到公认的客观价值。为什么不能这样做呢?这是因为,在我看来事情还没有到进行这种讨论的时候。

《今天》的性质是令人瞩目的,它是在中国近代历史的极为罕见的变革之后,由一些青年知识分子创办的文艺刊物。这样一份文艺刊物的出现已经意味着它沉重的历史分量了。《今天》在它第一期的《致读者》中写下了它的宗旨:“‘四五’运动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始。这一时代必将确立每个人生存的意义,并进一步加深人们对自由精神的理解;我们文明古国的现代更新,也必将重新确立中华民族在世界中的地位。我们的文学艺术,则必须反映出这一深刻的本质来。”这就是《今天》的宗旨,它告诉我们,《今天》在“四五”运动之后,正在肩负着新文学艺术探索者的重任,这个重任也是历史的重任,即再创造中华民族的新文明。

在我们认识到《今天》的性质之后,大概就能知道我们讨论的范畴了。我们谈论《今天》诗歌的时候,免不了要讨论过去、今天和未来,就是说我们不能就诗而论,而要置身于历史之中来探讨《今天》诗歌的历史的精神实质。

人类文明史是人类精神在深化过程中把人类从野蛮改造成为文明的历史,文学艺术是人类精神文明的一部分。文学艺术正是对人类在现实生活中难以实现的理想要求给予美的精神价值,它在美的精神力量的作用下,改变着人类的生活。我想用“精神美”这个词来表示文学艺术的意义和价值,换句话说,“精神美”才是人类对文学艺术的要求和文学艺术美化、感化人类的精神作用。

人类文明史已经证实了这一点,这对于一个古老的、丧失想象力的民族成了至为重要的历史教训。如果我们民族仍旧不能理解历史的惨痛教训,又不能正确地看待人类文明的进程,那么就只有不幸地用鲜血来写我们的历史。我们既然承认伟大的贝多芬、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那么为什么不能承认我们不幸的事实呢?文学艺术不是人们吃饱喝足之后消遣取乐的牙慧;不是受人操纵的木偶;不是政治报告的改头换面;当然也不是歌谁之功颂谁之德。文学艺术是精神美的存在形式,没有精神美就没有文学艺术,这是文学艺术的精神性质所决定的。文学艺术的精神性质正是中国文坛恰恰缺少的,是使我们民族远远落后于世界其他民族的主要根源之一。

我们在《今天》中可以看到这样一首诗,这是第五期芒克的《献诗:1972-1973》中的一节“给诗”的诗:

那冷酷而又伟大的想象,

是你,改造者

人类生活之外的荒凉。

这节诗正是指出了诗歌艺术的精神作用,它就是人们常常说的想象。没有想象就没有诗的创造,这是毋庸置疑的。看来文学艺术就是精神美,是人类精神文明的一部分。人类在自己纷纭的社会中,并不能实现从人到人的改造,人类需要精神文明和精神美来改造人类,人类在这种改造过程中,将失去与生俱来的动物本能,因此而成为文明人。人类需要在精神面前赎罪,以洗清自己的灵魂;需要艺术来美化自己的灵魂;需要创造出生命的动力。没有这些,一个民族就只有退化而没有进化的可能。

我在这里着重讲了精神对人类的决定作用,这对一个民族在展望新文明的时候是绝对有必要的。再者,所谓精神文明和精神美并不是先于经验的产物,它是人类想象的创造物。任何一个民族在丧失或者不尊重想象的创造力的时候,它就不再拥有精神文明和精神美,它的命运必然是衰亡。

中国人民已经挣脱了文化专制的锁链,展望着自己的新文明,在这个中华民族命运攸关的时刻,必须指出新文明和新文学艺术的精神性质。唯此我们才能摆脱民族衰而不亡的、极其悲惨的命运。

我们在探讨《今天》诗歌的时候,免不了要涉及历史意识。“四五”运动之后出现的某些新文艺现象实际上是人们在历史面前抉择的产物,但不是所有的抉择都是对新文明的再创造,只有从历史渊薮中涌现的、化合了两种或者多种不同质的再创造才符合历史的要求,简言之,这种再创造是历史提供给新文明的动力。

首先我们要涉及历史观。历史观使我们认清了自己在历史中的位置,就是说认识到了我们在时间中的位置和这个时代的历史意义。

中国近代历史是东西方文化冲突的历史。中国传统文化和西方文化一直在越来越广泛的范围和领域里发生激烈的冲突,这是人类不同的价值、道德和审美观念的冲突,这种冲突改变了一个古老中国的文化面貌,中国在现代世界里必须进行变革,否则是无法生存下去的。中国由于在古代社会丧失了文明进化的可能,在现代世界就只好在东西方文化冲突中进行变革和再创造文化,这对于中国和世界都有不可估量的意义。

中国近代历史的重大事件正是东西方文化冲突的反映,诸如辛亥革命、五四运动等等,这种变革事件标志着再创造文化趋于深刻而成熟。我们看到了一种重新复兴中国文化的征象。可是,历史并不是在模式中形成的,中国近代历史上一场极为罕见的变革在我们时代出现了。这就是使我们千万人遭受耻辱、痛苦和灾难的“文化大革命”。这就出现了历史的反常现象,一个逐步复兴文化的民族突然被一场国粹主义的“文化大革命”毁掉了维系文化生命的链条。这场变革的毁坏作用,也形成了对过去文化的冲击。结果,文化冲突不仅仅是东西方文化的冲突,还有对中国业已形成的近代文化的冲突。文化冲突已经不再是与外来文化的冲突,甚至中国近代文化内部也形成了剧烈的冲突。事情已经发展到不是一重的冲突,而是双重或多重的冲突了。如果像前面所说的,是冲突造成了对文化的再创造的话,那么,我们时代所面临的多重冲突对文化的再创造将会发生根本性质的变化。我们不妨把这个时代称作中国近代历史变革的渊薮,它对文化冲突将起一种根本的作用,即真正地再创造中国的新文明和新文学艺术,而不像过去那样留有过多的模仿的痕迹。

我们谈论《今天》的诗歌,必须要涉及历史意识,否则我们的所作所为就有可能是无谓的了。《今天》的诗歌也恰恰是在我们上面所说的“文化大革命”时代产生的。我们因此而面临了一个更有意思的问题:《今天》的诗歌何以在这样一个时代产生?

历代的变革总是由青年人完成的,这说明了青年人对变革负有伟大的使命。这个时代的青年以他们更新民族生命的本能注视着历史变革的混乱状况,他们被卷进混乱的变革激流,做出了自己的牺牲。但是世俗事物并没有因此而酬谢他们。他们在这样的冷落面前开始思考他们生存的意义了,这种思考是绝大多数生存在这个时代的人都经历过的。因为原有意识的逻辑已经不再能起作用了,就需要人在精神上的再创造来作出回答。

关于这个问题,牵涉的方面很多。但是,恰恰这种精神状态才是诗歌的衍生地。我们先来谈一谈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说,这有助于我们理解这一代青年人的精神反馈和诗歌的衍生。

弗洛伊德把人的意识分为三级意识,即自我、超我和潜意识。意识的自我常被称为自我,自我的主要任务是竭力调和本能的、潜意识的生物需要和超我的社会需要。所谓的超我,就是通常所说的良心即社会正义的功能。潜意识就是遗传的本能或者内驱力。这三级意识构成了人的意识。但是这三级意识并没有必然的平衡关系,自我是弗洛伊德的现实原则的主要媒介,它汇集和统一各种心理过程。艺术作品正是从自我那里得到其组成的形式的,正如它是在超我中得到其道德或社会目的一样。超我是一切道德制约的代表,它鼓吹走向完美,即通常人们所说的“高级”事物。艺术作品和每一个心理领域都有相应的地方,诸如自我、超我对艺术创作的作用。但是最主要的被称之为潜意识的本能是艺术创作的精力、非理性和神秘力量的决定的创造作用。

弗洛伊德对人的意识的这种精神分析,有助于我们找到通向艺术迷宫的那条路。对我们所要谈的这一代青年和诗人来讲,这个三级意识在我们称之为渊薮的那个历史的断裂地带,形成了青年人和历史的多重的意识断面,结果这些意识断面彼此暴露,彼此接触,形成了弗洛伊德称之为“一片混混沌沌的大地,一口扬扬滚滚的大锅”的境地。这种境地就是精神创造的衍生地和诗歌艺术的衍生地。

我们在《今天》诗歌中能够强烈地感受到青年人的精神反馈,例如第二期发表的食指的《相信未来》最后一节这样写道: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相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这节诗的结构并不复杂,但是一种不懈的奋斗精神在“相信”这个词的一再重复之下,力度的冲动震撼人心,把人的精神状态推到人类正义的高度。这是前面所说的青年人的本能和超我的人类良知汇合到一起的作用,可以说,正是这种人类的正义感,特别是青年人在人类正义的感召下,为理想、为自由的奋斗精神成了这个时代的主旋律。对人类正义之感我们在《今天》上看到几个不相信,这是北岛在《今天》第一期上的《回答》:

我不相信天是蓝的;

我不相信雷的回声;

我不相信梦是假的;

我不相信死无报应。

这里的几个“不相信”在一般人看来无疑是应该相信的,可是诗人并不相信,四次重复了“我不相信”,同样使我们在混乱的历史时代面前产生了庄重而又怀疑的正义感。

这几个“相信”和几个“不相信”就是我们所说的精神反馈,是自我、超我和潜意识激烈交锋的结果。这很像哈姆雷特“死亡还是活着”的永恒思辨。这一代青年人在这场巨大的历史动乱面前,用他们的诗歌写下了争取自由的意志:

哪怕荆棘刺破了我的心,

火一样的血浆火一样地燃烧着;

挣扎着爬进了那喧闹的江河,

人死了,精神永不沉默!

这是食指在第二期发表的《命运》的最后一节。这种对于命运的态度,是出于宁可被击败也不能丧失灵魂、宁可死亡也不能苟活的自由意志。事实也正是这样,这些青年人从来没有放弃理想,从来没有趋炎附势,从来没有放弃争取自由的神圣权利。他们在奋斗之中一次次地从血泊里爬起来迎接黎明。他们的生命就不再是一次性的生物生命了,人的精神性出现了,这是诗人之所以成为诗人的先决条件。同样,对于诗歌艺术来说,真实的生活是诗人感奋的基础,否则任何心理上的不真实都会在诗歌里充塞造作之感。

这些青年诗人不仅需要真实的生活,他们还需要对世界有批判性感悟的精神,这是基于自我、超我的诗人的潜意识在历史的断裂地带感发而为诗的意象的通道。用俗话讲就是有勇气接受范围广阔的刺激和挑战,在精神反馈的“混混沌沌的天地、扬扬滚滚的大锅”的境地中攫取诗的词汇、想象和联想,依据每个诗人的个人本能进行回答和应战。著名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正是这种创造性活动为一切无法回答的问题提供了解答;它是一切可能性之母,在其中,正如一切心理对偶一样,内部和外部世界结成活的统一体。”青年诗人开始用创造性想象作出回答,这就是诗,也就是前面说过的在原有意识的逻辑已经不再能起作用的时代,需要人在精神上的再创造来作出回答。

创造性的精神活动像滚烫的泉水在《今天》的诗歌中涌现了。第三期发表的江河的《遗嘱》中这样写道:

我记下了所有的耻辱和不屈

不是尸骨,不是勋章似的磨圆的石头

是战士留下的武器,是盐

即使在夜里也闪着亮光

青年诗人对时代作出了反应,这种反应不像一般人那样在时代面前消失了自我意识,反而由于精神上的再创造,一个闪耀着思想之光的精灵在徘徊:

星群在我的身边闪耀

像无数只期待与愤怒的眼睛

像遗嘱上字迹的声音

在并不清澈的河流中

我走着

带走了一层泥沙

这个精灵像是和夜空的星星在一起,神秘莫测,它在追溯和塑造什么,为了这个苦难的民族。它用污浊的泥沙来清洗自己的灵魂,把神秘的想象带给这个古老的民族:

民族的灾难已经过多

人民的伤口很难愈合

以至把武器和矿藏珍重地埋入地下

泪水和血汇成大大小小的河流

这就足以磨炼了我的性格

构成洗涤和挖掘的使命

提醒着我、推动着我,走向东方

青年诗人和那个想象创造物的精灵成为一体了,他承受起民族的苦难,用爱的精神来弥合人民永久的创造,用不可推卸的“洗涤和挖掘的使命”,重新开拓中华民族的精神文明,重新在新文学艺术领域内开拓、塑造和赋形,创造精神美。他走着,他们走着,肩负着创造性使命,从东方“走向东方”,迎接初升的精神文明的太阳。

就这样,诗歌从青年诗人还未被割破的喉管中灼热地唱出来,他们要让古老的过去在创造者手中结束衰而不亡的命运,要让在痛苦中思索的闪光成为点燃未来文明的火种。

太阳升起来。

把这天空,

染成了血淋淋的盾牌。

这是第一期上发表的芒克的《天空》的第一节诗。这是什么意思呢?想象力不强的人很难体会这节诗的意思。这节诗是象征主义的诗,而象征是意义的集结。对于诗歌艺术,我们并不一定要求字义的真实程度作为联想的基础,亚里士多德在这方面说得好:“与其不合乎情理的‘可能’,不如合乎情理的‘不可能’。”象征未必要用字的直接意义进行艺术表现,象征本身就是由多重意义构成的。对于这节诗,我们在《天空》这首诗中能够理解到诗人的本意。然而,这节诗本身也可以成为独立的超乎寻常的想象。

这节诗在我看来,是诗人生活在那个动乱的年代的思想感情高度集中后,象征地把自己的感受创造成为诗的意象。这是诗人的感受,他感受到一个自然界的灼热的火红的太阳,正在把自由的蓝天强有力地涂染成红色,天空像是成了一块盾牌,覆盖在人们头上,这种强有力地改变一切的做法,使得天空也涔涔淌血。实际上这是诗人的历史感,他用自然现象来象征自己的历史意识。一个血淋淋的天空,会是诗人进行更丰富而深刻想象的“一片混混沌沌的天地,一口扬扬滚滚的大锅”。但是,这个血淋淋的天空不是属于太阳的,而是属于诗人自己的。

在《今天》的诗歌中不仅仅有芒克的天空,还有不少青年诗人也都有自己的天空,他们在自己想象的天空写下了自己的感情和理想。第二期上发表的艾珊的《冷酷的希望》也是诗人在自己的天空面前充满美好的理想,而又在理想和现实的冲突中仅留下了冷酷的希望。这个冷酷的希望是诗人在历史动乱的年代仅存的希望。然而,这样的希望对于正在进行文艺探索的青年人说来是如此宝贵,他们在自己的希望中获得力量。

诗歌艺术不仅仅表现时代的题材,它也可以表现其他方面。但是我们必须强调诗歌艺术的精神性质,即精神美,没有精神美,诗歌艺术就丧失了生命力。表现时代题材的诗歌固然使我们获得了精神力量,非时代题材的诗歌也应该有这种力量。

我们在第一期上看到了北岛作的《黄昏:丁家滩》这样一首诗,诗一开始就这样写道:

黄昏,黄昏

丁家滩是你蓝色的身影

黄昏,黄昏

情侣的头发在你的肩头飘动。

这首诗一开头就把情境和意境烘托出来了,而用的词汇并不晦涩,比拟也是比较简单的。那么,为什么我们能感到美呢?在这短短的几句诗中,黄昏不再是简单的自然现象,而成为拟人的美了。在这里想象也不是纯□(由于本文原载杂志《今天》已难以辨认。不能辨认的用□代替,约略可以辨认的,加“()”以示区别。——编者注)的幻觉,它把一种累加成分附丽其上,诗的表面上的实体继续存在,继续是大自然中的黄昏,可是由于这种成分的化合作用,黄昏被意造和意解□拟人的美了。《黄昏:丁家滩》最后写道:

夜已来临

夜,面对着四只眼睛

这是一小片晴空

这是等待上升的黎明

诗人在结尾再次塑造了拟人的美,这不再是开头那种女神式的美,□是把人的眼睛想象成自然界的光明。这首诗首尾呼应很好,把拟人美和光明联系起来了,从这里可以看出,诗歌所产生的美是为了满足人类的精神□,要的是一种在现实世界之外的精神美。诗歌艺术美化和感化的对象是人□人格和人道,它唤醒人们,赋予所有有想象力的人以精神价值。

在《今天》的诗歌中,我们还可以看到一部史诗,这就是江河的《纪念碑》组诗。《纪念碑》组诗是诗人对历史的更为直接的思考和感受。组诗气势磅礴,寓意深刻,形成了独特的风格。《纪念碑》组诗到目前为止发表了《纪念碑》《我歌颂一个人》《葬礼》《遗嘱》和《祖国啊,祖国》。这几首诗从不同的方面来表现历史,塑造历史。我们在《纪念碑》组诗中可以看到时代的各个方面。《纪念碑》这首诗把诗人和人□连成一体,用纪念碑作为象征,它抗议“生命在死亡中成为东方的秘密”,而“斗争就是我的主题”。这首诗表达了一个要摆脱衰亡命运的民族的□志,构成了组诗的雏形。史诗是每个民族在自己的历史条件下为文明□鲜血和生命写下的诗篇,它要用诗来表现、影响和改变自己的民族。□□中《我歌颂一个人》和《葬礼》讴歌了中华民族的英雄,把他作为民族的象征,人民在和民族英雄命运休戚相关的斗争中战胜了封建法西斯,改变了中华民族的历史。这是史诗所歌颂的主题之一。《遗嘱》表现□代青年的精神状态,前面已经谈过,这里就不再赘述。《祖国啊,祖国》着重讴歌了对祖国的热爱,对土地的热爱,对黑暗的抗争,对未来的(憧憬)。江河的《纪念碑》组诗是我们民族的一部史诗,它不可避免地要对我(们民族)的命运发表意见。这是这代青年的责任,也是诗人的责任。

在《今天》杂志中能够看到不少的青年诗人在动乱的历史年代唱出(自己心)中的歌,第三期诗歌专刊中能够看到这些诗歌的概貌。其中除了江河的《纪念碑》组诗以外,有齐云、食指、方含、芒克、舒婷和北岛的风格(各异)的诗歌。例如方含的《在路上》就是这一代青年对美好理想被现实□碎的忧怨的歌谣体的诗歌。而食指的《鱼群三部曲》则充满了奋斗、反(抗)和牺牲的精神,这是这代青年人顽强意志的表观。齐云的诗歌充满了感□情调,真切地表现了这代青年人受压抑的情感。舒婷的《中秋夜》表现了女诗人在选择生活道路时极为复杂的心情。这些青年诗人丰富而深刻的□□构成了我们所谈论的《今天》的诗歌。

我们在《今天》中读到的这些青年诗人的诗歌,虽然在风格上、在题材上不尽相同,可是能感到时代的脉搏在跳动,跳动来自心脏,来自那颗□新陈代谢、用跳动来证明生命存在的心脏。

《今天》的诗歌是这一代青年诗人汇集成的新诗歌潮流,它在冲洗着大地上的血迹和污浊,用滚烫的诗的泉水浇灌这块干旱而古老的土地,这股潮流正在奔腾向前,流向祖国的高山大川,流向人民的心田,流向蓝色的(海洋)和天空。

我在本文的引言中谈到我们在这里讨论的是《今天》诗歌的历史的、精(神)的实质。在本文前几部分依次就文学艺术的精神性质、历史意识和文化的关系、青年人在历史中的精神反馈、这种精神反馈造成诗歌的衍生和《今天》诗歌的精神性质进行了讨论。在我们所进行的讨论中,意识到了《今天》诗歌确实有历史的、精神的实质,它就是我们所谓的在文化冲突的历史中创造精神文明和精神美的新文艺现象。对这个新文艺现象进行全面的历史估价还为时过早,但是这并不等于说这个新文艺现象不具有历史的意义。

《今天》的诗歌作为新文艺现象的历史意义可以做出简单的归纳,这不是不可能的事情。首先,这个新文艺现象是出现在中国近代历史极为罕见的大规模冲突的历史时代,这个历史时代的多重的文化冲突将从根本意义上对中国文艺史、文明史和再创造新文明具有决定性的影响和作用。这样从这个可以称为历史渊薮的时代涌现出来的诗歌本身就是历史的产物,是历史的精神美的诗歌艺术。其次,这是一代青年人在历史动荡的年代写就的诗篇。这些真诚的青年必然要和那个历史渊薮一样在自己的精神上形成反馈。这时候,诗歌艺术就不能形同过去的诗歌,也不能和同时代随波逐流的文人墨客同唱无味的滥调。青年诗人只有在那个真正衍生诗歌的精神反馈的境界进行再创造。这种再创造的性质就是新文明的活力。新文明由此而不安、躁动,就像一个快要来到这个世界的生命将要从母体中分娩出来似的。对这些也许我们就可以称之为历史意义。

但是对一个古老民族说来,守旧意识常常占上风。人们常常以传统的守旧意识来看待新兴的、有生命力的事物,而很少认识到我们民族衰而不亡的命运正是这种根深蒂固的守旧意识造成的。人们不尊重,也没有认识到创造性事物的重要性,再次以强大的习惯势力摧毁它、蹂躏它,认为这是少数未成年的年轻人异想天开的把戏。他们最有根据的理论就是认为新文艺现象是“非正统”和“非传统”的。我想在此也来谈谈这两个问题。

我们先来谈谈所谓正统问题。《今天》的诗歌作为新文艺现象确实和所谓正统诗没有任何相似之处,它确实有点像是天上掉下来似的。那么,基于对数量对比的这种浅薄认识就能证明《今天》诗歌的“非正统”性质吗?这样认识问题过于专断失理,也显得浅薄无知。我在这里不想反唇相讥,倒是想在对中国近代的文学史的讨论中来回答这个问题。

中国新诗在三十年代形成了特有的风格,这是受西方现代诗的强烈影响,又能在中国生存的新诗歌。这是西方现代诗歌深刻的精神性质影响和改变中国古典诗歌的结果。这对中国诗歌史说来是很可喜的现象,因为中国新诗已经能独立存在了,虽然免不了要留下模仿的痕迹。三十年代的诗歌确实为中国新诗奠定了基础,同时在中国文艺史上也占有极重要的地位。我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三十年代诗歌确实具有某种精神性质,那么我们也就可以称三十年代诗歌是精神美的诗歌了。但是三十年代兴起的文艺运动很快就被政治动乱搅扰了,自此以后,强烈的政治空气侵袭了文艺领域,诗歌艺术因此丧失了精神美的价值和作用,被套在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网络中,诗歌艺术的灵性被窒息了,我们自此之后只能听到喋喋不休的政治说教。久而久之,人们习惯了这类诗,以为诗也是在向我们阐明什么问题,在让我们领悟什么政治道理。结果,诗歌艺术所能给予人的精神美荡然无存,只剩下政治的“正统诗”。我在这里不是否定政治诗的存在意义,政治诗作为一类诗歌是可以独立存在的,但是这类诗正像它可以独立存在一样必须是自由的,是属于精神性的诗歌艺术,而不是被套在政治的意识形态的网络中,成为被统治者。如果政治诗就是被政治的意识形态所统治的诗歌,那么这种占数量很大的政治的“正统诗”实际上丧失了诗歌艺术的精神性质,即不再是精神美的诗歌了,反而成了一种不伦不类的诗。实际上,这类诗才真正离开了诗歌艺术的正统,即不再表现精神美了。

那么《今天》的诗歌是不是正统的呢?如果我们同意精神美即诗歌艺术的正统,那我可以说《今天》的诗歌是正统的。

我们再来讨论所谓的传统问题。这个问题首先涉及了我们中国人的传统概念,即认为效仿前人的认识就是因循传统。这个从孔子那里来的认识□论毁掉了我们民族几千年的文明进化。使我们民族在近代不得不进行惨(烈)的变革。这种传统的守旧意识是我们民族衰而不亡的症结之一。所谓传统,绝不是因循前人的认识,在前人的成就面前顶礼膜拜。传统是无法继承也是继承不了的。谁要试图在前人的成就那里添油加醋,以为自己扩展了前人的成就,那无非败坏了前人的成就,也败坏了他自己。传统是某种(更)有广泛意义的东西,这需要人具有深邃的历史意识和历史感,同时进行艰巨的精神创造活动,只有这时候,创造者才创造了传统,他拥有了历史上永不衰败的意义和价值。这不是后人所能仿效的后人也必须进行精神创造活动才能拥有传统。这样看来,传统不是既定的,它是在创造过程中形成的。

我们如果同意对传统的这种认识,那么我们可以说《令天》的诗歌并不是“非传统”的。起码它在精神创造的活动中,在对中国新文学艺术和新文明的探索过程中正在获得传统。所谓的“非传统”并不是《今天》的诗歌和新兴的文学艺术现象,恰恰是那些抱着守旧传统意识、丧失创造力的社会势力。

我们在认清了传统和传统的概念之后,就可以说所谓“非正统”和“非传统”并不属于《今天》的诗歌。相反,《今天》的诗歌正以它的精神美来到饱经创伤的中国大地,它深情地歌唱着:

 

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

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

那是五千年的象形文字,

那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

 

《今天》杂志所发表的诗歌,以它不同风格、不同特点所形成的诗歌潮流来到了中国,它是在历史渊薮中涌现的,它在为中国的新文学艺术和新文明做出自己的尝试和努力,好让中华民族重新以文明民族出现于世界。《今天》的诗歌在它过分艰辛的成长过程中,难免失去一些东西,这恰恰说明了在中国文学艺术的境遇。一个热爱艺术的民族是不能对此无动于衷的。否则,失去精神文明和精神美的民族会再次重蹈历史的覆辙。

历史造就了一代青年和诗人,历史将为他们做证。

原载《今天》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