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周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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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周公摄政称王和“三监”、武庚、东夷叛乱

(一)周公辅佐武王

周公旦,又称周文公(《国语·周语上》及《鲁语上》),是武王、管叔之弟,在武王诸弟中是最有才能的。武王时,周公已掌大权。《左传·定公四年》载卫大夫祝佗说:“武王之母弟八人,周公为大宰。”《史记·周本纪》又说:“武王即位,太公望为师,周公旦为辅。”所谓“为辅”,该即指太宰之职。《鲁世家》也说:“及武王即位,旦(指周公)常辅翼武王,用事居多。”还说武王第一次出师到盟津,“周公辅行”;后二年伐纣到牧野,“周公佐武王”。据《荀子·儒效》说:进军牧野时,到汜而水有泛滥,到怀而城有崩坏,到共头而山有崩倒,霍叔为此恐惧,发出“无乃不可乎”的疑问,周公说:“(殷王纣)刳比干而囚箕子,飞廉、恶来知政(知政谓当政),夫又恶有不可焉”,于是继续前进。可知牧野之战,周公确曾参与其谋。武王设置三监,周公也曾参谋。齐大夫陈贾问孟子:“(周公)使管叔监殷,管叔以殷畔(叛)也,有诸?”孟子答道:“然。”陈贾又问:“周公知其将畔而使之与?”孟子又答:“不知也。”(《孟子·公孙丑下》)可知使管叔为监,周公也曾参与决策。

据《逸周书·度邑解》记载,武王克殷以后,回到周都,睡不着觉,周公就去慰问,武王以“未定天保”为忧。武王希望“克致天之明命,定天保,依天室”。“保”、“堡”古通用。“天保”即是天都之意,“定天保”是说确定顺从天意的国都。“天室”是指祭祀天神的明堂。“依”与“殷”通。“依天室”是说在新都建筑明堂举行殷祭。武王要把这个重任付托周公办理,于是有传位于周公的意思。《度邑解》载:

王□□传于后(“王”下缺二字,朱右曾补“欲旦”二字,孙诒让补“命旦”二字)。王曰:“旦,汝维朕达弟,予有使汝,汝播食,不遑暇食……汝维幼子大有知(陈逢衡谓“大有知”言多才多艺)。……维天不嘉,于降来省(“省”通作“眚”,谓疾病),汝其可瘳于兹(瘳谓医好)。乃今我兄弟相后(“相后”犹言“相及”,谓兄终弟及),我筮龟其何所即(谓已作决定,不必用筮龟占卜),今用建庶建(孙诒让谓“用建”疑当作“用逮”,朱右曾谓“不传子而传弟,故曰庶建”)。”叔旦恐,泣涕共(拱)手。

这里,武王认为周公既勤于政务(不遑暇食),又多才多艺(大有知),因而要依兄终弟及的继承法,传位于周公。但周公惶恐而不敢接受。《度邑解》又载:

王曰:呜呼!旦,我图(图谋)夷(平定)兹殷。其惟依天室(谓在明堂举行殷礼),其有宪命(“宪命”谓“法令”),求兹无远(谓宣布法令,可以在此不远离天意);天有求绎,相我不难(谓如果天有什么寻求,在此也不难得到天对我的帮助)。自雒(洛)汭延于伊汭(洛汭谓洛水入河之处,在今河南巩县北;伊汭谓伊水入洛之处,在今偃师县西南),居易(平坦)无固(无险固),其有夏之居(周自称为“有夏”)。我南望过于三涂(三涂山在今河南嵩县南),我北望过于岳鄙(岳指太行山,鄙指近岳都邑),瞻过于有河宛(河指黄河,宛谓弯曲处),瞻延于伊、雒,无远天室?其名兹曰度邑。

武王这样选定洛汭、伊汭之间建设新都,目的在于加强对东方地区的统治,平定殷贵族的动乱。这时武王已有把殷贵族迁移到这一带的计划,“居易无固”是为了便于对殷贵族监督控制,“依天室”是为了在此宣布法令,用法令来加强对殷贵族的管理统治。后来武王去世,周公的摄政称王以及兴建洛邑、迁移殷贵族,可以说,执行了武王的遗志。《史记·周本纪》采用《度邑解》这段话,结尾说:“营周居于雒邑而后去。”“营”是规划的意思,说明武王已有在洛邑建设都城的规划。《周本纪》没有引用我们上面所引《度邑解》所讲武王要传位于周公的话,可能因为兄终弟及不符合宗法制度,为司马迁所不取。其实当殷、周之际,周的嫡长子继承制尚未确立,而殷的兄弟相及之制早有成法,当时成王幼弱,还不足以应付刚克殷之后政治斗争形势十分复杂的局面,采用兄终弟及之制,在政治上对于新建立的周朝是比较合适的。

(二)周公摄政称王

武王克殷后二年便去世。《尚书·金縢》说:“既克商二年,王有疾,弗豫。”“既克商二年”是克商之后二年。《史记·周本纪》把“武王病”及“崩”也都记在克殷后二年。《封禅书》也说:“武王克殷二年,天下未宁而崩。”《逸周书·明堂解》说:“既克纣六年而武王崩”,是武王总共在位六年之误。《礼记·文王世子》谓“武王九十三而终”。不确,当如《古本竹书纪年》为“年五十四”《真诰》卷十五注引《竹书纪年》云:“(武王)年四十五。”《路史·发挥四》、《通鉴前编》卷六引《竹书纪年》:“武王年五十四。”朱右曾《汲冢纪年存真》、王国维《古本竹书纪年辑校》都作“五十四”。王国维《周开国年表》说:“至武王之年,则明见于《史记》。《史记》载:武王克殷至于周,自夜不寐,告周公曰:‘惟天不飨殷,自发未生,于今六十年,麋鹿在牧,蜚鸿满野。’《逸周书·度邑解》具有其文。此篇渊懿古奥,类宗周以前之书,与《文王世子》等秦汉间之书,文体大异,自为实录。据此则克殷之前六十年武王尚未生,又二年而崩,年当近六十。”又说:“《路史》引真本《竹书纪年》谓武王崩年五十四,事较近之。”

武王死后,成王年幼,周公深恐诸侯因此叛周,就自己“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鲁世家》),就是摄政称王。《礼记·明堂位》说:“武王崩,成王幼,周公践天子之位以治天下,六年朝诸侯于明堂,制礼作乐,颁度量而天下大服。”《礼记·文王世子》也说:“周公相,践阼而治。”周公于摄政七年,将归政于成王,所作《洛诰》,记载成王曾当面称赞周公“惇宗将礼,称秩元祀,咸秩无文。”还说:“四方迪乱未定,于宗礼亦未克敉公功。”说明此时周公制礼,尚未完全成功,因而要请周公继续留守成周,担任“四辅”(四方辅佐)的职司。《洛诰》结尾载:“惟周公诞保文武受命,惟七年。”这是说周公正努力完成文王和武王所给予的使命,当第七年。

《荀子·儒效》说:

大儒之效: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恶天下之倍(背)周也。履天子之籍,听天下之断,偃然如固有之,而天下不称贪焉;杀管叔,虚殷国,而天下不称戾焉。……教诲开导成王,使谕于道,而能揜迹于文、武。周公归周,反籍于成王。……是以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下,恶天下之离周也。成王冠,成人,周公归周反籍焉,明不灭(通作“蔑”)主之义也。……故以枝代主而非越也,以弟诛兄而非暴也,君臣易位而非不顺也。

所谓“及武王而属天下”,“及”是指兄终弟及,《公羊传·昭公三十二年》说:“兄死弟继曰及”,是说继承兄的王位而继续治天下。“籍”,刘师培以为是“阼”的通假,并且举《淮南子·氾论训》及其注为证(《左盦外集》卷七《释籍》)。《淮南子·氾论训》也说:“武王崩,成王幼少,周公继文王之业,履天子之籍。”高注:“籍或作阼。”《史记·鲁世家》又说:“武王既崩,成王少在强(襁)葆(褓)之中,周公恐天下闻武王崩而畔,周公乃践阼,代成王摄行政当国。”所说“成王少在襁褓之中”,不确。当时成王的年龄,古书上无确切记载,有六岁、十岁、十三岁三种说法,都不可靠。多数人信从十三岁之说,其实十三岁之说也是出于后人推测。因为后人相信成王二十岁行冠礼而周公归政之说,以此推定为十三岁。我们认为,周公归政成王不必在二十岁。《荀子·大略》说:“古者天子诸侯十九而冠,冠而听治,其教至也。”这是后来礼制的规定。周公摄政三年成王亲自参与伐奄的战争,这时成王必然已经成年,那么当周公摄政之初,成王虽未成年,也应有十七八岁。

周公的摄政,确是周朝的紧急措施。因为当时周克殷才两年,殷贵族的势力还很强大,同时东方有许多夷族的方国还不属于周的统治范围,很容易出现“闻武王崩而畔”的局面。年幼的成王难以控制这个局面。这时周公出来摄政,而且称王,是十分必要的。不称王,不足以号令诸侯以及周的所有贵族。从《尚书·大诰》、《尚书·康诰》来看,周公因三监及武庚叛乱而东征,东征胜利之后分封诸侯,周公都是称“王”而用“王命”的。《大诰》是周公东征的动员令,开头就是“王若曰”。郑玄说:“王谓摄也。周公居摄,命大事,则权代王也”(《尚书·大诰》正义引)。实际上,周公不仅是“权代王”,当时周公“践天子之位”,就是掌握着天子的权力。《大诰》的王,无疑是周公。《大诰》说“不可不成乃文考图功”(按《大诰》中“文”字都误作“宁”,古“文”、“宁”形近而误),这样称文王为“文考”,显然是周公的话。《康诰》的王,也无疑是周公。《康诰》既说:“周公咸勤,乃洪大诰治”,接着就是“王若曰:孟侯,朕其弟,小子封,惟乃丕显考文王”。又说:“乃寡兄勖,肆女(汝)小子封在兹东土。”这样把康叔封称为“弟”,把武王称为“寡兄”,只能出于周公之口。关于这点,清代研究《尚书》的经学家早已看到,但仍固守郑玄之说,以为只是“命大事则权代王”。例如钱塘说:“凡公摄政七年,称王者三而已,皆系天下之安危,征武庚,命微子,封康叔是也。三者皆殷遗,称王亦殷法也,殷弟继兄,则遂为王。公假以靖殷遗之变,殷遗靖,天下莫敢动矣”(《溉亭述古录》)。的确,周公称王,不仅由于摄政,也还沿用殷法,所谓兄终弟及,《荀子》就说“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属天下。”王国维说:“是故大王之立王季也,文王之舍伯邑考而立武王也,周公之继武王而摄政称王也,自殷制言之,皆正也”(《殷周制度论》,《观堂集林》卷十)。

从《大诰》、《康诰》、《酒诰》等文来看,周公摄政称“王”,以“王命”东征,以“王命”分封诸侯,是无疑的。然而,春秋时人不见有称周公摄政称王的,只说周公“相王室”。例如《左传·定公四年》记祝佗说:“昔武王克商,成王定之,选建明德,以蕃屏周。故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于周为睦。”其实,明明是周公“定之”,而要说“成王定之”;明明是周公称王“以尹天下”,而要说“周公相王室,以尹天下”,这是他们为周公讳言,因为这样摄政称王而用“王命”,是不符合当时的宗法制和周礼的。《孟子·滕文公下》说:“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崔述《论语余说》说:“周公相武王诛纣一句,伐奄三年讨其君一句,伐奄乃成王事,不得上承相武王言之。”其实,伐奄乃周公本人事,孟子这样混通来说,也不免为周公讳言。直到战国末年荀子出来,用他“一天下”的政治主张,认为周公摄政称王是以天下为重,讲出了“以枝代主而非越”的大道理,断言这样的事“非圣人莫之能为,夫是之谓大儒之效”(《荀子·儒效》)。于是周公摄政称王,成为“大儒之效”,就名正言顺,秦汉之际就有不少著作也这样说了。

还值得注意的是《书序》对《大诰》、《康诰》、《君奭》等篇的解释。明明《大诰》是周公称王下令东征,而《书序》说:“武王崩,三监及淮夷叛,周公相成王,将黜殷,作《大诰》。”明明《康诰》是周公称王分封康叔而告诫,而《书序》说:“成王既伐管叔、蔡叔,以殷余民封康叔,作《康诰》、《酒诰》、《梓材》。”《史记·燕世家》说:“成王既幼,周公摄政,当国践阼,召公疑之,作《君奭》”;而《书序》说:“召公为保,周公为师,相成王为左右,召公不说(悦),周公作《君奭》。”《书序》全部隐讳周公摄政称王的事,把周公摄政期间所办的事,一律归于成王,或者说“周公相成王”,说明《书序》作者存在着浓厚的宗法礼制思想。

(三)三监、武庚及东夷的叛乱

这场叛乱,主要是由管叔、蔡叔发动的。《尚书·金縢》:“武王既丧,管叔及其群弟乃流言于国曰:公将不利于孺子。”管叔是带头煽动叛乱的。《左传·定公四年》又说:“管、蔡启商,惎间王室。”杜注:“惎,毒也。管叔、蔡叔开道纣子禄父,以毒乱王室。”王引之认为:“,谋也;间,犯也。谓谋犯王室也”(《经义述闻》卷十九)。武庚的叛乱是出于管叔、蔡叔的开导启发。同时东夷的叛乱也是出于管叔、蔡叔的招诱。《后汉书·东夷传》说:“管、蔡畔周,乃招诱夷狄。周公征之,遂定东夷。”也还有东夷族的奄君、蒲姑君煽动武庚叛乱的传说。《尚书大传》说:“奄君、蒲姑谓禄父曰:武王既死矣,今王尚幼矣,周公见疑矣,此百世之一时也(“一”字原脱,今补正),请举事。”

管叔主谋发动叛乱,具有争夺王位的性质。因为他是武王之弟,周公之兄,武王死后,成王年幼,按殷兄终弟及的继承法,该由他继承王位的。《逸周书·作雒解》载:

(武)王既归,乃岁,十二月崩镐。周公立相天子(“相”疑“阼”字之误),三叔及殷、东、徐、奄及熊盈以略(“略”是起兵进犯之意)。……二年又作师旅,……凡所征熊盈族十有七国。

三叔,指三监、殷和东,指原来商代王畿的两部分。徐和奄,是东夷族嬴姓的两个方国。《左传·昭公元年》:“周有徐、奄。”杜注:“二国皆嬴姓。”正义:“《世本》文也。”《史记·秦本纪》称嬴姓“其后分封,以国为姓”,有徐氏、运奄氏等。运奄氏即是奄氏。熊盈族,前人解释多有错误。朱右曾以为徐国盈姓,奄国熊姓,“熊盈谓徐奄之同姓国”(《逸周书集训校释》)。奄国,古书上无熊姓之说,和徐同为嬴姓,亦即盈姓。雷学淇又解“熊盈”说:“《吕览》亦谓公之践商,至于江南。熊即楚人之氏,则周公尝伐楚可知。”陈梦家解释令簋“惟王于伐楚白(伯)”,也引《逸周书》这段话,说:“熊族之国,楚是其一”(《西周铜器断代》(二),《考古学报》第十册)。我们认为,把“熊盈”之“熊”解释为楚国,是错误的。楚国是芈姓。芈,金文作“嬭”。熊是楚君的氏。古代姓和氏有区别。如果要指两族的话,应该说“芈盈”,不该说“熊盈”。“熊”“盈”两字原为一声之转。“熊盈”当即指嬴姓之族,长言之,称为“熊盈”,短言之,只称为“盈”。刘师培说得对:“熊者,盈字之转音也,如《左传·宣公八年》夫人嬴氏,《公》(《公羊传》)、《穀》(《穀梁传》)作熊氏,则熊盈均与嬴同。《作雒解》所言熊盈族十有七国,即《世本》、《潜夫论》所载嬴姓诸国也”(《左盦集》卷五《偃姓即嬴姓说》)。唐兰也有相同见解,认为“熊盈应当是一个氏族的名称,徐、奄等民族方音如此,正像吴的称为攻、勾吴之类”(《古文字研究》第二册《论周昭王时代的青铜器铭刻》)。所谓熊盈族就是指嬴姓的东夷和淮夷。淮夷嬴姓,见于《世本》(《路史·国名纪乙》少昊后嬴姓国“淮夷”条引)。

据《书序》,当时和三监一起叛乱的是淮夷。前面已经引用,它解释《大诰》著作的原因是:“武王崩,三监及淮夷叛。”奄就是淮夷中主要的方国。它又说:“成王东伐淮夷,遂践(刬)奄,作《成王政(征)》。”淮夷也或称为东夷。它又说:“成王既伐东夷,肃慎来贺,王俾荣伯作《贿肃慎之命》。”《史记》和《书序》同样认为和三监、武庚一起反叛的是淮夷。例如说:“召公为保,周公为师,东伐淮夷,残奄,迁其君薄姑”(《周本纪》)。“及周成王少时,管、蔡作乱,淮夷畔周”(《齐世家》)。“管、蔡、武庚果率淮夷而反。……宁淮夷东土,二年而毕定”(《鲁世家》)。

所谓东夷或淮夷,其所有的部族或方国确是不少的。《逸周书》说熊盈族十七国,而《吕氏春秋》又说东夷八国。《吕氏春秋·察微》说:

故智士贤者相与积心愁虑以求之,犹尚有管叔、蔡叔之事与东夷八国不听之谋(高注:“东夷八国,附从二叔,不听王命,周公居摄三年伐奄,八国之中最大”)。

而孟子又说武王、周公一共灭国五十。《孟子·滕文公下》说:

周公相武王诛纣,伐奄三年讨其君,驱飞廉于海隅而戮之,灭国者五十,驱虎豹犀象而远之,天下大悦。

所谓“灭国者五十”,当是包括武王、周公所灭之国在内。林春溥在《武王克殷日纪》之后,附有《灭国五十考》(收入《竹柏山房丛书》),出于勉强凑合。当时参与叛乱而被周公讨伐的东夷之国,可考的,有奄、薄姑、丰、徐等国。

奄,金文作“”,读作“盖”。“奄”、“盖”声同通用,亦称“商奄”或“商盖”,是东夷中的大国。《左传·昭公九年》记周大夫詹桓伯说:“及武王克商,蒲姑、商奄,吾东土也。”商奄即指原来奄国所在地。《左传·定公四年》所说分封鲁公“因商奄之民”,商奄之民亦指原来奄国之民。《韩非子·说林上》载:“周公旦已胜殷,将攻商盖,辛公甲(即太史辛甲)曰:‘大难攻,小易服,不如服众以劫大。’乃攻九夷而商盖乃服。”商盖即商奄,亦指奄国。《墨子·耕柱》载周公旦“东处于商盖”。孙诒让说:“商奄即奄,单言之曰奄,累言之曰商奄”(《墨子间诂》卷十一)。这是正确的。奄的国都即汉代曲阜的奄里,在今山东曲阜东注19

注19汪中《周公居东证》(《述学·内篇二》):“按《汉书·艺文志》‘礼古经者出鲁淹中’,苏林曰:‘里名也。’《楚元王传》:‘少时尝与鲁穆生、白生、申公俱受《诗》于浮邱伯’,服虔曰:‘白生,鲁国奄里人。’《续汉书》注引《皇览》曰:‘奄里,伯公冢在城内祥舍中,民传言鲁五德奄里,伯公葬其宅也。’《说文》:‘,周公所诛,国在鲁。’《括地志》:‘兖州曲阜县奄里,即奄国之地也。’淹、、奄,古今字尔。”《说文》段注、顾栋高《春秋大事表》等,都定奄在今曲阜东二里。

薄姑,一作蒲姑,金文作“古”。《汉书·地理志》说:“至周成王时,薄姑氏与四国共作乱,成王灭之,以封师尚父。”薄姑亦是东夷中的大国,其地在晋代乐安国博昌西北,亦即临淄西北五十里,靠近济水。在今山东博兴东南《续汉书·郡国志》安国博昌有薄姑城。《春秋释例》:“蒲姑,乐安博昌县西北有蒲姑城。”《水经·济水注》说:“薄姑去齐城(临淄)六十里。”又说:“济水又径薄姑城北……薄姑故城在临淄县西北五十里,近济水。”《续山东考古录》博兴县下云:“薄姑国城在东南十五里,今柳桥。”

丰,见于金文。方鼎:“惟周公于伐东尸(夷),丰白(伯)、古(薄姑),咸(终于平天下)。”丰伯当与薄姑相近。谭戒甫以为即商代的逢公(《国语·周语下》),亦称有逢伯陵(《左传·昭公二十年》)。“丰”、“逢”声韵相同(《西周鼎铭研究》,《考古》一九六三年第十二期)。其说可从。在今山东益都西北《齐乘》:“逢山在临朐西十里,逢伯陵始封于逢。”《清一统志》:“逢山在临朐县西二十五里,殷诸侯逢伯陵之国。”在今益都西北。

徐也是东夷中的大国。西周、春秋间在今江苏泗洪县南。《汉书·地理志》临淮郡徐县,“故国,盈姓”。《括地志》谓“在泗州徐城县北三十里”(《史记·周本纪》正义引)。但是殷周之际,徐国应与奄国靠近,不该远在淮水流域。《说文》:“,邾下邑地。从邑,余声。鲁东有城”(段玉裁注:“城当为戎,许书之例未有言城者”)。戎即是徐戎。《说文》谓徐戎在鲁东,这是有根据的。《书序》说:“鲁侯伯禽宅曲阜,徐戎并兴,东郊不开,作《费誓》。”段玉裁说:“经言徐戎,谓戎之在徐者,在鲁东切近,击柝相闻,故曰东郊不开”(《古文尚书撰异》)。其地即战国时代的徐州,在今山东滕县东南注20。当是西周初期,在周的不断征讨中,徐戎被迫南迁,才迁到今江苏泗洪县南的。

注20《史记·鲁世家》:“(顷公)十九年楚伐我,取徐州。”集解引徐广曰:“徐州在鲁东,今薛县。”索隐:“《说文》:‘,邾之下邑,在鲁东。’又《郡国志》曰:‘鲁国薛县,六国时曰徐州。’又《纪年》云:‘梁惠王三十一年下邳迁于薛,故名曰徐州。’则徐与,并音舒也。”《说文》段注:“玉裁谓楚所取之徐州即地,疑非薛。齐湣王三年已封田婴于薛,不能至鲁顷公十九年鲁尚有薛也。”今按段说不确。战国时薛又称徐州,确实在齐湣王三年已成为靖郭君的封邑,但是到五国联合攻齐时,徐州(即薛)被鲁乘机占有。《吕氏春秋·首时》说:“齐以东帝困于天下而鲁取徐州。”所以到鲁顷公十九年楚又取鲁的徐州。《说文》的,与徐州,薛,都是一地,在今山东滕县南,微山县西北。

《诗经·豳风·破斧》:“周公东征,四国是皇。”《毛传》:“四国,管、蔡、商奄也。皇,匡也。”《诗经》所说“四国”常常是指多数国家,《毛传》实指为管、蔡、商奄三国,不确切。王先谦说:“诗言四国,犹《鸠》篇‘正是四国’之比,非有实指”(《诗三家义集疏》),是合理的。

(四)东夷族的强大

东夷族会参与三监、武庚的叛乱,不是偶然的。因为他们在殷代后期已很强大,并逐渐从沿海地区进据中原。

今辽宁、河北、山东、江苏北部沿海地区,原来都是东夷族分布的地方。《禹贡》说:冀州有“鸟夷”(今本“鸟”误作“岛”,从《史记·夏本纪》、《汉书·地理志》及孔颖达正义改正),青州有莱夷,徐州有淮夷,扬州又有鸟夷。鸟夷当是崇拜鸟的图腾的氏族部落。淮夷的“淮”,从“隹”,“隹”即鸟类,也该是鸟夷的一支。原来分布不限于淮水流域,直到今山东中部。淮夷,嬴姓,亦即盈姓,亦称熊盈族。在今山东郯城北的郯国,也是嬴姓,相传为少昊氏之后,“以鸟名官”(《左传·昭公十七年》)。在今山东博兴东南的薄姑氏,薄姑就是鸟名。薄姑氏以前,居住在同一地区的爽鸠氏(《左传·昭公二十年》),爽鸠也是鸟名,相传为太昊之后,“实司太昊与有济(指济水之神)之祀”的风姓之族(如后来的任、宿、须句、颛臾等国)。风姓即是凤姓,甲骨卜辞假“凤”为“风”。秦和赵,都是嬴姓,原来也是东夷。嬴姓的祖先,相传是大业,是“玄鸟陨卵,女修吞之”而生。大业之子大费,即伯益(一作伯翳),职司调驯鸟兽。他的儿子大廉又称鸟俗氏。大廉玄孙孟戏、中衍,又是鸟身人言(《史记·秦本纪》)。看来古代东夷,多数是鸟夷的分支。

所有这些东夷,都以游牧、狩猎为其经济生活的主要内容。《禹贡》说:“莱夷作牧。”《史记·夏本纪》作“莱夷为牧”。说明莱夷原以游牧为生。《禹贡》所说扬州“鸟夷卉服”,郑玄解释说:“此州下湿故衣草服”(孔颖达正义引)。《禹贡》所说冀州“鸟夷皮服”,解释者认为东北寒冷故衣皮服。其实,他们穿卉服、皮服,不穿纺织品,主要还是由于他们经济生产落后,以游牧、狩猎为生的缘故。原是东夷的秦和赵二族,本来也以游牧、狩猎为生,长久保持着善于畜牧的传统。赵的祖先造父以善御著称,秦的祖先非子也以善于养马和畜牧著称。《禹贡》说“淮夷珠暨鱼”,以水产为其特产,但也还从事畜牧。直到西周后期也还如此。师簋说:“正(征)淮尸(夷),殴孚(俘)士女牛羊,孚吉金。”虽然他们已开采铜矿,使用铜器,有“吉金”被俘,但也还有大量“牛羊”和“士女”一起被周所俘。

到商代后期,由于商的腐败衰落,东夷就乘机侵入中原,一时声势很大。《后汉书·东夷传》说:“至于仲丁,蓝夷作寇。自是或服或畔,三百余年。武乙衰敝,东夷寖盛,遂分迁淮岱,渐居中土。”《后汉书》这段话,是依据《古本竹书纪年》等书的。这时东夷族确实已经“分迁淮岱,渐居中土”。东夷中强大的一支叫奄或商奄,建都于今曲阜,这里曾是盘庚迁殷之前的国都奄。《古本竹书纪年》说南庚自庇迁于奄,阳甲居奄,盘庚自奄迁于殷。商朝曾经三代建都于奄,可是到商代后期,奄却成为东夷族中称为奄的一支的主要根据地了。后来分封给吕尚的齐国都临淄周围,原来是商的封国有逢伯陵之地,但是到商代晚期,也已成为东夷族中称为薄姑的一支的主要根据地了。同时东夷族的丰伯也在这个区域。《左传·昭公二十年》记晏婴说:“昔爽鸠氏始居此地(指齐地),季荝因之,有逢伯陵因之,蒲姑氏因之,而后太公因之。”《汉书·地理志》也说:齐地“少昊之世有爽鸠氏,虞夏时有季荝,汤时有逢公伯陵,殷未有蒲姑氏”。从今泰山以东,济水以南,直到淮水流域,尽是东夷分布的区域。

商代从仲丁以后,不断和侵入中原的东夷发生战斗。《古本竹书纪年》:“仲丁即位,征于蓝夷”(《后汉书·东夷传》注、《太平御览》卷七八〇引);河亶甲又“征蓝夷,再征班方”(《太平御览》卷八三引)。到帝乙、帝辛(即殷王纣)时期,商和东夷的战争更为激烈。殷墟卜辞有十年和十五年两次大举征伐人方(或释作尸方,即夷方)的占卜记录。十年那一次,在战胜人方的同时,还击溃了林方。郭沫若认为帝乙所征的林方就是蓝夷,古“林”“蓝”音读相同(《驳说儒》,收入《青铜时代》)。这是一个推测。纣也曾大举攻克东夷。《左传·昭公十一年》载叔向说:“纣克东夷而殒其身。”商王朝在攻克东夷的过程中曾消耗了大量的人力和物力。

商代末年商朝虽然曾经多次攻克东夷,但是并没有把东夷征服。到周灭商而建立新王朝,东夷暂时取观望态度。等到周武王克商后二年去世,管叔、蔡叔起来和周公争夺王位,发动大规模的叛乱,“招诱夷狄”,东夷一些首领如奄、薄姑之君就认为这是百世之一时,参与叛乱了。因此,这时周公所处的局势是十分严重的,既有兄弟管叔、蔡叔争夺王位的叛乱,又有殷贵族图谋复国的叛乱,更有东夷侵入中原的叛乱。作为三监的管叔、蔡叔是拥有相当实力的,原来的殷贵族又保持着很大势力,东夷族更是部族、方国众多而力量强大。这三股力量纠合在一起,同时向周公猛扑,对周公及其周围的人的威胁是很大的。这时周公面临着严重的考验,是退避呢,还是反攻呢?所有周公退避、出走之说,都是不足信的。这时周公采用的办法是,把所能团结的力量组织起来,然后对这三股敌对力量有计划地各个击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