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域中奇事
李思齐断臂,王小妹册妃
朱元璋派降将李思齐去宁夏招降扩廓帖木儿。“要我去给他送信,岂不是有去无回吗?”扩廓并没有杀他,只是在派人送他回塞上时,让他留下一只胳膊。朱元璋要册封王保保(即扩廓)之妹为秦王妃。“王保保始终不肯降明,是个有骨气的奇男子!”
扩廓帖木儿,这个战败后浴火重生的汉子就像一只不死鸟,统领着他的军队游弋在宁夏、甘肃两省,不时攻城略地,让朱元璋新派往西北各地城邑的官员们叫苦不迭。
徐达攻克庆阳后,奉诏奏凯班师南还,只留下右副将军冯胜率三万兵马驻庆阳,总制西北军事。冯胜打仗是员猛将,却惯于自由散漫,“不由法度”。他嫌庆阳是偏远山城吃的玩的都不称心,没多久就擅自引兵移驻西安。这事惹恼了朱元璋,下诏将他痛骂了一顿。只是因为他过去的功劳大,才未予处分,仅把他西征应赏赐的金币扣减了一半。
扩廓帖木儿见徐达率明军主力南还,心想自己施展游击战术的大好时机来了。他这个昔日的河南王现已自命为“西北王”,虽然西北大多数城邑都被明军攻占,明朝政府派有守城官吏,他扩廓帖木儿还不是想打哪儿就打哪儿,但也是令那些明朝新任命的府尹知县们闻风丧胆。最近元顺帝又派特使带了许多金银珠宝和两名绝色美女前来慰问他,加封他太子太保的荣誉爵位。他得闹出点动静来报答他的皇上。
果然,扩廓帖木儿的数万步骑突然奔袭兰州。兰州是西北各省最重要的城市之一,徐达派指挥佥事张温驻守这里。张温是个很有胆识的将领,他一面趁扩廓立足未稳,主动出击挫其锋锐,一面派人向附近城市及西安的冯胜求援。
扩廓知兰州守兵仅数千人,于是将兰州城密密麻麻地围了两三重。他准备了云梯于夜间偷袭攻城,都被防备严密的张温率部奋勇击退。
离兰州较近的巩昌,守将于光收到张温求援信,随即点起本部兵马星夜赶赴兰州驰援,谁知行至马兰滩,狡猾的扩廓帖木儿早已有伏兵埋伏在滩涂险地,一声呐喊,芦苇丛中的钩镰枪、绊马索齐出,于光当即被绊倒的坐骑掀下马来,元军一涌而上将他活捉,他手下的士兵除了少数逃脱,尽皆被元军杀死。
第二天,扩廓帖木儿将于光绑到兰州城下,令士兵用刀尖抵着于光的背部,逼他向城中喊话,叫守将张温投降。
这时,张温在士兵们的簇拥下来到城头,他见元军绑着于光,知他是前来驰援自己被擒,心中非常难过。这时,他忽然听见于光用洪亮的声音大喊道:“城上的张将军听了,我是巩昌守将于光,昨晚不幸遇伏被擒,为国捐躯,死而后已。大军即将到来,将军等但坚守好了!”
他的话音未落,元军士兵早将他按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站在后面的扩廓帖木儿脸色铁青,他努一努嘴,身后的一排亲兵凶神恶煞般呐喊一声,一齐跃上将长枪刺入于光的身体,将他刺猬般钉在了黄土地上。
“于光都督,我的好兄弟!”张温目睹这幕悲壮的惨剧,泪流满面地高喊着。接着城上的火炮箭矢齐下,逼使扩廓帖木儿不得不仓皇后退。
以后的几天,张温和他的部将们夜不解带地在城上严密布防,城中居民也送来瓜果酒肉慰劳守城士兵。兰州附近城市守将陆续前来驰援,而冯胜得知兰州被围,于光殉难的消息,顿时急出一身冷汗。倘若兰州失守,再死一个张温,皇上对他的责罚就不止扣一点钱了。冯胜是个平时懒散,打起仗来雷厉风行的悍将。不消一天工夫,他和他率领的三万军队已越过宝鸡,不分昼夜地向兰州挺进。而且他在进军途中,不时发出命令,要各地守军对兰州城下的扩廓帖木儿施行反包围。
精明的扩廓帖木儿得知这个消息,知道与冯胜正面冲突难免两败俱伤。为了保存自己的实力,他不得不割舍了兰州这块肥肉。趁冯胜还未对自己形成反包围之前,迅速果断地从安全地带撤回了自己的根据地宁夏。
降将李思齐在南京的日子过得还算惬意。领着江西行省左丞的薪俸,每天在家里养些花花草草,闲来看蛐蛐儿斗架。他是个武夫出身,不会吟诗作画;而且身为降将,在京城那班高傲的土大夫面前难免自惭形秽,因此没有交得什么朋友。
最近他得知徐达西征奏凯班师,经历一年多的艰苦战斗,终于将他们“关中四将”尽行剿灭。自己和脱列伯算是幸运的,投降或是被擒都留下一条命。而张良弼、张良臣兄弟和孔兴都在这场残酷的决斗中命丧黄泉。回想当年他们在关中叱咤风云、纵横捭阖的情景,不免令他唏嘘感叹!
最近李文忠将战败被擒的脱列伯解送来京,朱元璋真是个胸怀宽广、言而有信的人,不杀降将也罢,对他这样在战场上擒获的敌军将帅不仅赦其一死,也一样以礼相待,赐以官爵养起来。他不禁大胆地想象:如果今天坐在金銮殿上的不是朱元璋,而是他李思齐皇上,他会赦免战败被擒的徐达、李文忠之辈吗?他会封朱元璋一个临濠王的头衔吗?大概也会的,因为这是帝王应有的宽宏大量。
不过,李思齐竟被自己这样虚幻的假想惊出一身汗来。这种想法让人知道了那还了得吗?死罪!死罪!
脱列伯被安置在李思齐同一条街上。李文忠还将他的家眷都送了来。李思齐很想去看看他,一则叙叙旧,二则打听一下关中许多部属的下落。可是一想到经常出没在他家附近的那些检校们的身影,他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完全自由的。这些检校们鼻子特别尖,如果他们嗅到李思齐和脱列伯这两个老搭档在一起互通声气的味道,汇报到皇上那里,岂不是凭空惹来一场灾难?
因此,他打消了去拜访脱列伯的念头。
一天,李思齐正在院中浇花,宫中两个太监突来宣旨,说皇上召他即刻晋见。
李思齐慌忙扔下浇花的水壶,换好锦袍冠带跟随太监进宫。
他见到朱元璋惶恐地跪拜行礼:“降臣李思齐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朱元璋念他年老,令宫人赐座。
朱元璋见李思齐惶恐不安的样子,有意缓和气氛,很随意地问他道:“李将军,近日在家里做些什么?”
“禀陛下,微臣犬齿徒增,不会干什么,不过看看书,浇浇花草而已。”
朱元璋心想:你李思齐一介莽夫草寇出身,大字不识几个,看什么书啊?不过,毕竟帝王大度,朱元璋也不揭他的短,微笑着说:“李将军,朕有一事托付于你。现在是你为国建功立业的时候了。”
李思齐听说让他建功立业,以为要他领兵打仗,心里暗暗高兴,嘴上却故作谦逊道:“臣食皇家俸禄,理应为国效劳,只是老迈无能,难堪大任啊!”
“不不不,李将军别误会了。”朱元璋打断他的话道,“朕不是叫你去领兵征战。朕是叫你去给一个人送封信。”
“送信?”李思齐顿时惊愕不已,“给谁送信?”
“这人也是你的老朋友。他就是现在宁夏的元左丞相兼兵马大元帅扩廓帖木儿。”
“啊!”李思齐惊得差点从绣墩上跌倒。他口齿不清地说:“陛,陛下也知道啊,我们关中四将和扩廓打了几年仗,冤仇结深了。我要去给他送信,岂不是……岂不是有去无回吗?”
“嘿嘿嘿,这个朕也知道,这次张良弼逃到宁夏就被他宰了。不过,这次你是朕的使臣,扩廓不敢杀你的。两国相争不斩来使嘛!”
“这可说不准。扩廓这小子浑起来,哪管这一套!”李思齐似已感觉到刀锋贴着脖子的飕飕凉气。
“呵呵呵,李将军蜗居家中,哪知天下事。朕已与扩廓帖木儿结成秦晋之好了。朕已册封他的妹妹为次子秦王朱樉正妃,你去报告这个喜讯,他总不会难为你吧?”
李思齐将信将疑地接过朱元璋令内官递给他的那封书信,无可奈何地叩头谢恩:“臣领旨。”
李思齐以明朝使臣的身份,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出使宁夏。一路上他想象着自己见到扩廓帖木儿的恐怖情景:扩廓端坐中军帐,喝令将使者带上来。他撕开朱元璋盖有火漆金印的信封,抖开那两页信,不待看完就把它撕得粉碎,勃然大怒道:“贼秃驴,竟敢污辱吾妹,把来人给我拖出去砍了!……”
幸运的是,这样的场景并未出现。扩廓帖木儿果然对他以礼相待,设宴用宁夏的手抓羊肉招待他。还问他现在官居几品、所任何职,话语间隐隐地流露出几分奚落。
李思齐尴尬地说:“我侪老而无能,朝廷只是养着罢了。但皇上对将军惜才之心朝廷上下无人不知。他尝问诸将:‘天下奇男子为谁?’大家都说常遇春横行天下无敌,可谓奇男子。他笑着说:‘遇春虽为人杰,我得而臣之;而我却不能臣王保保,他才是天下的奇男子呢!’此次册封令妹为秦王妃,显见皇上对将军的敬慕和重视。古云:良鸟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元室衰颓已无可挽回,将军还要图他那点虚名作甚?”
扩廓帖木儿听着听着,忽然脸色骤变,拂袖而起,吓得李思齐再也不敢说下去了。
过了几天,扩廓帖木儿派几个骑兵送李思齐回去。他没有给朱元璋复信,李思齐也不敢问。他知道自己此次说降扩廓之行已无果而终,能保住一颗脑袋没丢已属万幸了。
骑兵们送李思齐到塞上的边境,过境就是陕西省明军统辖的地盘。李思齐暗自庆幸终于捡回一条老命了,没把尸骨留在塞北的荒沙中。他拱手向护送他的骑兵们告别。
骑兵们忽然一字排开,挡住他的去路。为首的一位说道:“丞相有令,请将军留下一物以为告别。”
李思齐愕然道:“我从中土远来,身边别无长物可送给丞相啊?”
那骑士冷冷地说:“珍珠财宝均非丞相所爱,丞相说‘愿得将军一只胳膊,以为纪念’。”
李思齐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左臂,这玩意怎么能送人呢?他懵了。
这时那几名骑兵在马上齐刷刷弯弓搭箭瞄准他的胸膛,他知道这遭厄运在所难免了。只得下马来抽出腰间佩剑将左臂搁在道旁的一棵白杨树干上。只见雪亮的剑光在太阳的余晖中一闪,他的半只胳膊“噗”一声掉落地上。
鲜血顿时从断臂处喷涌而出,他痛得晕死过去。
那几名骑兵下马为他包扎好创口,敷上金疮药,然后将他扶上马,让他伏在马背上,抽了一鞭子。
幸好边境那边不远处的巡逻兵发现了他,听说他是朝廷使者,火速将他送往西安救治。
李思齐回到南京后,整天抱着他那伤口尚未痊愈的半只断臂站在天井中的假石旁发愣。
门外监视他的检校们不时露出半张脸来窥探他的一举一动。看来他虽然在塞外丢掉了半只胳膊,却没有换来朱元璋对他的信任。
一代枭雄竟落得如此可悲的下场,还活个什么劲?不久,李思齐就在抑郁痛苦中死去。
扩廓帖木儿兵败太原城郊时,他手下的一些将领趁乱潜回了城内。扩廓的弟弟脱因帖木儿也是其中一人。眼看太原孤城守不住,趁那时徐达的军队忙于打扫战场,尚未合围,脱因帖木儿带领亲兵保护他们兄弟俩的家小从明军的隙缝中突围而去。一些不愿投降的将领也拖家带口地跟随他们一直逃奔宁夏,与扩廓帖木儿会合。扩廓帖木儿有一个幼妹却没有与他们一起行动。
察罕帖木儿死后,元顺帝器重王保保领军的才能,给他赐名扩廓帖木儿,他的兄弟也改名脱因帖木儿,同为元室效命。他们的幼妹那时年纪尚小,仍为王姓。可是这王小妹天资聪慧,从小在阿哥军营中厮混,竟也继承了家中的传统,不喜脂粉,专爱刀枪剑戟。识字以后,也常偷偷拿着阿哥的兵书看得有滋有味。
这一年王小妹已经十六岁了,太原城被围时,她竟然带领一班毛丫头扛着真刀真枪去守城,她们的飒爽英姿还真令人不敢小觑。脱因帖木儿潜回城内接家小时,怎么也找不到这个疯丫头。据说她自作主张打扮成村姑到城外打探军情去了。时间紧迫,无奈脱因帖木儿只好把她扔下不管了。
太原守军投降后,徐达领军进城,当他派人到扩廓帖木儿的住处搜查时,好几个明军大汉经过好一阵搏斗才制服这个持枪抵抗的女娃。因为有人说她是扩廓帖木儿的妹妹,无论她怎么辱骂挣扎,明军士兵都不敢伤她,直接把她带到了徐达的面前。
徐达马上喝令把她松了绑。小姑娘眼睛骨碌碌溜着四面站着的军士,她知道跑也无益,马上就会被抓回来。
“你是扩廓帖木儿的妹妹,是吗?”徐达和颜悦色地问她。
“本姑娘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俺就是王小妹,你们要把俺怎样?”
“嗬!火气还很大哩。”徐达和他周围的将领都笑起来。
“你就是徐达?俺哥老和你打仗,俺还以为你是三头六臂的天神呢!”
“也不过如此,对吗?”徐达微微笑着说,“王小妹,我们要送你去见皇上,咱们讲好:路上你不许跑,也不许刁难护送你的人,好吗?”
“皇上?朱元璋要见俺干吗?”
“咱们皇上其实很器重你哥,虽然他屡屡战败。皇上对你们家的人都很感兴趣。”
王小妹被送到了南京,朱元璋听说了这个小姑娘的事,慨叹果然是将门虎女。朱元璋接见她时安慰她说,朝廷已派人去宁夏招抚扩廓帖木儿,不久他们兄妹就可见面了。小姑娘毕竟心地单纯,也就安下心来。
因为她是个女娃,朱元璋把他交给马皇后,让她在宫里居住,并令宫人像待公主般待她。王小妹果然和宫中那些十多岁的公主们很玩得来,公主们教她读书习字,她就教公主们舞刀弄剑和拳脚功夫。
朱元璋是个马上得天下的皇帝,他要求他的皇子们文武兼备。一方面在大本堂跟随硕儒名师学习经史;另一方面不时差遣徐达等武臣讲授兵法骑射。可对他的那些公主们就顾不得那么多了,顶多是宫中的女史为她们讲授一些《女诫》之类。突然得到这么一个女教习,教她们舞刀弄剑,使柔弱的公主们平添几分刚强,朱元璋自然很高兴。因此常常降旨对王小妹给予赏赐。
得到皇上的肯定,王小妹更加来劲。她请马皇后在宫中挑选十名忠诚可靠的宫女,每日教习武艺,由拳脚擒拿功夫到刀枪剑戟,因为宫中除了侍卫们谁都没有武器,因此在她们练习时侍卫们的兵器都被她们强行“借”来了,成了徒手侍卫,弄得他们非常尴尬。
就这样练了十来天,宫女们的武艺突飞猛进。王小妹以检验成绩为名,奏请马皇后让习武的宫女们与宫中侍卫进行一场比武,由拳脚功夫到刀剑兵器一一比到。这场饶有兴趣的比赛不仅有后妃公主们在旁观看助威,连刚刚下朝的朱元璋也被吸引来了。结果双方战了个平手。朱元璋大为高兴,对马皇后说道:“自此宫室无忧矣!”他当即批准给那十名宫女配备武器,担任保卫皇后娘娘的重任。而王小妹则被委以五品宫廷女武官之职。朱元璋和马皇后都益发喜爱这位长相娟秀、内心刚毅的姑娘了。
这时正值朱元璋为他的十位皇子皇侄孙封藩大典举行之际。封藩后十六岁的太子朱标册封了太子妃。在众多候选的侯门淑女中朱元璋选择了已故开平王常遇春之女为太子妃,这自有几分对这位为他打下江山的战友给予嘉奖之意。太子次妃选了太常卿吕本之女,她就是后来的建文皇帝的生母。
太子册妃之后,年已十五岁的秦王朱樉再过两年就要去西安就藩了,朱元璋和马皇后急着筹办他的婚事。朱樉性情乖僻暴戾,在封藩前就因胡作非为凌辱侍女之事遭到父皇惩罚。朱元璋和马皇后为他找媳妇之事伤透了脑筋。皇子册妃一般都选公侯权贵家的千金。可是如果朱樉秉性不改,哪家的千金跟着他都要受委屈,这样就会影响君臣关系。因此朱元璋对此事难以决断。
一日,朱元璋忽然想起了马皇后宫中的王小妹。此女已届及笄之年,老搁在宫中也不是办法。将她配给朱樉行不行呢?她年长朱樉一岁,人生阅历强过他;且有一身武艺,不怕朱樉对她动粗。再说她娘家无人,即使伉俪不和也得罪不了什么人,而对扩廓帖木儿,有了这层亲戚关系可是自己派人去说降的好由头。
朱元璋禁不住为自己的主意拍案叫绝。可是当他与马皇后去商量时却遭到了反对。
“樉儿娶王小妹?臣妾虽然喜欢这个姑娘,但她毕竟是元伪丞相之妹,这个王保保始终与我为敌,不肯降明。陛下居然与他通秦晋之好,朝野上下能不议论吗?”马皇后忧心忡忡地说。
“你千万别小看这王保保,他可是个奇男子。徐达、常遇春天下无敌,可算英雄人杰吧,都服服帖帖听朕的号令;可王保保与朕交手累战累败,常被朕打得弃甲而逃,可他始终不肯臣服于我。朕就是欣赏他这种铮铮骨气!朕册封其妹为秦王妃,就是想让我们帝王家也生出几个这样的奇男,永葆大明江山稳如磐石。”
“再说,樉儿在宫中名声颇不好,人家姑娘乐意吗?”马皇后又有她的担心。
“哈哈,像她这样一个女子,上无爹娘,下无兄弟姐妹可以依靠,现在靠着皇后娘娘,年纪大了怎么办?有这样的机会嫁给一位藩王,哪怕是一只吃人的老虎她都会答应的。”
“好吧,让臣妾先去跟她说说,陛下可以让下面准备册封大礼。”
皇子们每天都要进宫给马皇后请安,王小妹见过那位秦王朱樉多次,倒是一表人才,只是满脸生的骚疙瘩。他那些乖戾淫荡之事她也有所耳闻,王孙公子大概都在所难免吧,王小妹相信自己过了门能笼络制服住他,因此她大方地答应了马皇后。
册封王妃的典礼很快举行,令礼部官员们尴尬的是王小妹没有娘家,无法行纳彩礼。马皇后虽是新娘的保护人,可以代女方父母受礼。但她又是新郎官的母后,总不能自家女儿嫁给自己儿子做媳妇吧。于是迎亲仪仗只能从宫中另辟的一间静室里将新娘接出去,出来迎接新郎的也只是宫中几个年纪大的太监。自然其中少不了那班曾跟王小妹习武的公主和宫女们,她们一个个假装泪眼婆娑地与师傅在轿前告别。马皇后还让那十名女侍卫全副戎装跟随在花轿后面,成为一道独特的风景。
王小妹过门以后,果然用她的娇柔美貌把小她一岁的秦王朱樉笼络得服服帖帖。他脸上的骚疙瘩悄然不见了,再也不动辄让丫环们脱掉衣服接受各种惩罚了。秦王本来不爱读书,刀枪骑射在诸皇子中也是二流。有了王妃在身边点拨,他的武艺倒是大有长进。洪武十一年就藩之后,曾奉命率师平定洮州叛藩。
只是朱元璋想借王家根脉生几个奇男的愿望却没有如愿以偿。王妃虽有生育,但秦王府丁口不旺,仅得一王子,后来也没多大出息。
朱升拒收皇上赐的美女
沈儿峪徐达大捷,李文忠直捣元“上都”,克应昌,缴获元宗室重宝及降卒数万。朱元璋决定开科取士,刘伯温奉命设计科举考试制度及八股文定式。朱元璋送一美女给曾授他“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真言的朱升,吓得老先生连呼:“臣年已古稀,消受不起,得罪,得罪!”
李思齐拖着断臂回到南京,无疑这是扩廓帖木儿传给朱元璋的信息:无论你给他奉上高帽子也好,与他秦晋通好也罢,他扩廓是吃了秤砣死了心不会降你的。这使朱元璋非常恼怒,他对徐达、邓愈等将领说:“难道你们就没法逮住这个王保保,就这么任他在宁夏继续胡作非为吗?”徐达领了圣命,决定采取步步进逼的办法,寻找扩廓帖木儿的主力决战。
洪武三年四月初,徐达率大军越过冰凌初化的黄河,进入宁夏境内。见未遇扩廓军抵抗,大军兼程疾进,直抵扩廓老巢安定(今宁夏固原)。结果又扑了空,扩廓早已整军退屯附近险要之地车道岘。那里地势窄逼,大军展开不易。徐达命左副将军邓愈步步进逼,步步立栅,直达扩廓营垒引其决战。
扩廓帖木儿不敢与明军决战,一夜之间拔营而起,退驻一个叫沈儿峪的地方。
沈儿峪两边光秃秃的山岭,中间一条十里长沟倒长了些树木。明军赶到后与扩廓军隔沟立垒,互相戒备着等待决战的时刻到来。
谁知当晚夜半时分,熟悉地形的扩廓帖木儿从间道越过沟口,突袭明军东南营地。驻扎那里的是左丞胡德济部数千人,因为日间行军人马困乏,该部安营后未作任何防范。突遭夜袭,许多营帐被元军点燃起火。胡德济和他的部将们张皇失措,元军乘势杀入,一时明军营垒一片混乱。
地处高处中军帐的徐达深夜还在运筹明天的战事,突见东南方向火起,知是敌人劫营,立刻亲自带领一标精锐人马顺着山谷冲下来,正好遭遇前来劫营的元军,奋勇将其杀退。事后清点,胡德济部被烧掉十多座帐篷,烧死、杀伤官兵一千余人。
徐达顿时勃然大怒,把全军将领都召集到中军帐中来,喝令将左丞胡德济绑至帐中。这时胡德济胡须被烧焦了半边,脸亦被烫伤,模样十分狼狈。
胡德济是明初名将胡大海的养子。胡大海及其子被东吴杀害后已无后人,徐达不能不顾及这一点。于是对他说:“左丞胡德济临敌不备,张皇失措,违律当斩。念他是功臣后裔,权寄头颅于颈上,械送京师,请皇上自行发落。”
说完,他又命令将德济部将赵指挥等数人统统推出营外,斩首示众,为临阵失措者戒。顿时吓得诸将瞠目结舌,内心十分震悚,没有一个人敢出面求饶说情。
接着,徐达作了明日越沟与扩廓决战的部署,他神情严肃地说道:“明日越沟作战,无论敌人有多少箭矢滚木,攻坚者必须一往无前地冲上去,临阵退缩者斩!迂回包抄者必须限时到达,延误军机者斩!如有擒获或杀死扩廓帖木儿取得首级者,本帅将向皇上保举官升三级,士兵立刻擢升五百户。”
第二天清晨,诸将向士兵们传达了徐帅的讲话,果然大大振奋士气,战斗开始后,全军奋勇当先,不消片刻就在十里长的战线上纷纷越过深沟,冲向元军的阵地。扩廓帖木儿还未布置有效的抵抗,杀进敌营的明军已经一阵风似的把他的部队分割成三段。而从山后迂回奔袭的明军也飞速达到,袭击了他的辎重和他保护的那些元朝官吏。刹那间,元郯王、济王、国公阎思孝、平章韩扎儿、虎林赤、严奉先、李景昌、察罕不花等,统统做了明军的俘虏。
扩廓帖木儿抵挡一阵之后,见自己的精锐伤亡惨重,而明军的包围圈缩得越来越紧,只得令身边的卫队,保护着他与妻儿数人落荒而逃。慌忙中他也不辨方向,狂奔了一日一夜仿佛耳边犹闻明军呼喊“活捉王保保”之声。
忽然,前面有一条大河阻路。扩廓张目四望,想找一条船给些金锭让船老大渡他过河,怎奈河上连船影儿都没有。这时,后面似有追兵喊杀之声。扩廓仰天长叹道:“前有大河,后有追兵,天绝我也!”话音刚落,他忽见上游有一段浮木随水漂来,他忙命一个会水的士兵游上去,把木头拢住带回岸边,他让妻儿几个抱住大木,自己与士兵们用手中枪戟当成篙,往河心划去。
后面追赶扩廓的是明军都督郭英,他追到河边,只见水势湍急,河上已无人影。原来扩廓上岸以后,再也不敢在宁夏境内逗留,带着妻儿径直逃奔和林去了。
扩廓逃跑之后,元军没了主帅,纷纷缴械投降。徐达下令打扫战场,清点战果。结果这场大战,明军共擒获元王公、平章以下文武僚属一千八百余人,将士八万四千五百人,马万余匹,骆驼杂畜亦以万计。
与徐达西征的同时,左副将军李文忠率十万人由居庸关出兵,分道北征。首先出野孤岭至兴和,降其守将。然后进兵察罕脑儿,擒元平章竹贞。入骆驼山,击走太尉蛮子和平章沙不丁等,乘胜直捣开平。开平守将上都罕见明军忽从天降,自度无力抵敌,只得率领文武官员,捧开平图籍乞降于李文忠军前。
自从上次李文忠常遇春北征袭击开平之后,元室小朝廷在这个“上都”也待不稳了,迁往了沙漠深处的和林。这时李文忠派出的谍报人员传回消息:元顺帝在应昌驾崩,太子爱犹识里达腊继位。李文忠忖度:元室新主嗣位之际,必有权力之争,趁其闹得不可开交之际,正好进兵。于是自率精骑万余直扑应昌。
元嗣君爱犹识里达腊立朝未稳,手中根本没有兵马可以抵敌明军,于是仓皇带领还没来得及封为太子的皇子买的里八剌以及后宫后妃、诸王将相等数百人开城门出走。可是明军先锋骑兵来得迅速,竟将他们这大队人马截为两段。
幸亏明军以为元嗣君一定坐在龙辇内,骑兵们直向那一队行走缓慢的车辇扑过去。谁知这是爱犹识里达腊使的金蝉脱壳之计,车辇里坐的全是后宫宫娥,他与他的皇后早已在几名侍卫的保护下骑马跑了。
李文忠率大队到达后一清理,抓获的人中间没有元嗣君,只有他的嫡子买的里八剌和一些后宫妃嫔、诸王将相官属等数百人。李文忠率军进入应昌城内,又搜得宋、元玉玺、金宝玉器、镇圭、大圭、玉斧等物。
李文忠又派了一队精骑去追赶元嗣君,在茫茫沙海中追了数百里,直至北庆州还没有追到,只得返回复命。李文忠回军道经兴州,又击败了元国公江文清,将其擒获,降其众三万七千人。至红罗山,又降元将杨思祖之众一万六千人。
李文忠此次北征直捣元庭,缴获元朝宗室重宝、降卒数万,使新继位的元嗣君爱犹识里达腊仓皇逃窜,仅以身免。后来在大封功臣时,朱元璋举贤不避亲,认为李文忠此战功劳最大。只是他的资历和在战争中总的作用不如徐达、常遇春,爵位居于他们之后。
西征和北征大捷使朱元璋大大松了一口气,现在元顺帝死了,元室小朝廷虽然残喘犹存,但已经躲到了远远的沙漠深处。它所依靠的最重要的军事力量扩廓帖木儿部已被消灭,这只遍体鳞伤的不死鸟怕是再难复活了。
综观中华各省,均已归入大明版图。唯有大夏小皇帝明升,依仗蜀道天险盘踞于四川。朱元璋虽屡屡降诏谕降,明升小朝廷始终虚与委蛇地应对,看来这一仗还得打。只是大夏权臣间的内讧正闹得不可开交,等他们自己消耗得差不多了再动手不迟。
战事暂时停歇,朱元璋可以将更多的精力顾及文治方面的事情。
刘伯温在告老还乡三个月之后又被召了回来。朱元璋决定从洪武三年起开科取士,通过科举选拔一批青年才俊充实各级国家机关。为此,他下令在鸡鸣山下修建规模宏大的国子监,通过各种途径选拔监生入学,还任命了宋纳、吴颙等饱学儒士担任国子监的祭酒、司业。这一系列措施都有利于教育培养有才有德的青年学子。但令朱元璋担心的是:一些有才学的士子在写文章时为显示自己的才华博得考官赏识,往往喜欢标新立异,天马行空,把一些锦文绣句写得不着边际。他想找人为科举考试制定一个行文规范。
按说朱元璋身边就有一个现成的儒学大师宋濂,让他做这事岂非轻而易举。可是宋濂一听就大了头,忙道:“臣写文章从来没有什么定式。若让臣用某种定式去写文章只怕连个举人也考不上。”朱元璋没办法,这才想起刘伯温,连忙下诏召他进京做这件事。
遭李善长排挤被迫告老还乡的刘伯温始终心里有疙瘩。他不贪恋权势,但却不甘被人踢出历史舞台,收到朱元璋的诏书他立即欣然承命。对于此事,他想得倒很简单,不过是个科举应试文章的体制,这有何难?
刘伯温在家时就打好了腹稿,回到京城即具文上奏。他为大明朝设计的科举考试制度为:不论府、州、县的生员考秀才,三年一次各省乡试考举人,第二年进京会试及廷试考进士,皆在《四书》《五经》中取命题,考生要根据指定的几种疏注和程朱理学来解题。行文体制亦须遵守严格规定,即第一段破题(以一句话破题者为佳),第二段承题,第三段起讲,第四段入手,第五段起股,第六段中股,第七段后股,第八段束股。文章共分八个层次。其中破题与承题要准确地点明并引申题义。起讲、入手为转入议论的过渡。之后才是议论的正文,分为起股、中股、后股、束股四个段落。全文合称八股文。刘伯温还举例以明之,自己按照这个格式做了一篇八股文附之于后。不过在做这篇文章的时候他自己也觉得别别扭扭,全无过去写文章那种潇洒自如妙笔生花,至于好文章中应有的磅礴激情更不知哪里去了。
于是他开始怀疑自己制定的这种试制能否为国家选拔英才。但转念一想,乡下的读书人能读通《四书》《五经》就很不错了,能正确地发挥解析更属难得。至于八股文体制的设立,这是一种应试机制,可以防止考官凭自己的爱好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以及营私作弊。
他把奏本呈送皇上御览,心想如果皇上不满意再改不迟。谁知朱元璋一看大为赞赏,因为在这种试制下选拔出来的人才必然维护正统思想,决无离经叛道者,极有利于王权的统一。
刘伯温想得很简单,八股文只是科举考试的一种形式而已,不过是他一时心血来潮或者卖弄自己的文字才华的小试验。谁知因为它契合了统治者的需要,居然在明清两朝流毒整整五百年之久!在这五百年间,千千万万的寒门学子为了求仕进不得不悬梁刺股苦心钻研,甘做正统思想的驯顺奴才,远离了读书做学问探求真理的正道。
刘伯温这次进京,一看朝廷政局,颇有山雨欲来之势。首先,自己受李善长排挤,告老还乡才过了三个月,皇上即以科举试制这样一个小借口召回他,不是暗示丞相李善长已经失势么?再看中书省的人事安排,杨宪升任中书右丞(当时杨宪还没有出事),刘伯温第一次在朝堂上见到他,因李善长告病缺朝,他俨然以首辅自居。而没过几天,皇上又从陕西把汪广洋召回任中书左丞,而且当着众臣的面宣布汪广洋位居杨宪之上。皇上这又下的是哪一着棋呢?再说那个胡惟庸悄然入阁,也很让人不解,按说胡惟庸是李善长的人,皇上为什么又忽然赏识他?这中间又有什么玄机?
政坛局势的纷纭多变使刘伯温这个睿智的人感到迷惑,他告诫自己千万别卷入这场政治漩涡之中。回京以后朱元璋没有宣布让他复职,他也就没回御史台去,选择了做一个在京城里游游荡荡,临时应召做点杂事的闲官。
这样他就有时间去拜访一些文字之交的老朋友。在这政坛波谲云诡之际,大概只有和这些舞文弄墨的老先生交往,才没有危险。他首先去拜访的就是朱升。
元至正十六年,朱元璋攻下集庆,改其名为应天府。从此他有了一个像样的根据地。面对周围陈友谅、张士诚等强敌,他要采取何种策略才能不断地壮大自己以自保,进而徐图王业,这是他周围的徐达、李善长等人没法帮助他的。这时,邓愈推荐了一个隐居石门山中的老先生。此人名朱升,号枫林,曾任元代的学正,学识极为渊博。朱元璋一见这位长须飘飘的本家,就极为谦逊地向他讨教。朱老先生略一沉吟,就以后世极为出名的“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九字真经授他。朱元璋得此秘诀大喜,以后的几年就在应天城按此诀去做,一直到八年后灭了陈友谅的大汉国才自立为吴王。
朱元璋登基后多次请这位本家老先生出山,授以侍讲学士、翰林学士等职,但他在做些制诰、编修《女诫》等文字工作之后,便借老病告假回乡,青灯黄卷下做他的学问去了。后来,朱元璋始终忘不了老先生授他九字宝诀之恩,在京都为他修建了一座雅静异常的院落,硬是把他接了来,让他享几年清福。还从宫里挑选一名美女去侍候他,吓得老先生连连摆手道:“臣年已古稀,消受不起了,得罪得罪!”终于把那美女给辞退了。
刘伯温访得朱升所居之地,果然是一所甚为幽静的院落。在那简朴的黑漆门楼两旁,竟有朱元璋亲笔所书对联一副:
眷我同宗之老
实为耆哲之英
皇上亲笔题联,这在应天城里大概是唯一的处所了。应门童子问明刘伯温是主人老友,将他请了进去。经过一片茂密的竹林,鹅卵石铺就的小径直达主人的读书堂前。老先生一袭简朴的布衣,正在书案上潜心读经。
“哈哈,枫林先生真是闹中取静啊!熙熙攘攘的京城里竟有如此僻静处所,真真难得。”
“伯温兄别来无恙啊!听说你在为皇上草拟科举试制,这可是造福千万学子之事呀。”
“惭愧,惭愧。”
刘伯温看到朱升书案上摆的是厚厚的几本《诗经》,每本书里都夹有写着密密麻麻批注的字条。朱升告诉他,他在做原来在家中未做完的《诗经》旁注,现已快要杀青了。
就像富人爱炫耀他的财富,仕途中人爱炫耀其官爵,读书人也爱炫耀自己的著述。朱升告诉老友,这几年他断断续续完成并刊行的著述有:《周易》旁注二卷、《尚书》旁注一卷、《诗经》旁注七卷(现正做第八卷)、《性理字训》等“小四书”注五卷以及他自己的诗文集《枫林集》十二卷。并拿出那些刻印装帧都十分精美的著作,一一指点其中或得意或遗憾之处。这时的朱升已与那个城府深沉的谋士毫无相似之处,完全是一副真性情的流露。
刘伯温钦羡地看着他那些著作,心想:此老才是个一心一意做学问的人,难怪皇上每每召见他总是借故辞归。他已达到视利禄功名为草芥的境界了。反观自己,也算是个读书人吧,可这么些年,只是赋闲在家玩耍似的写了十二卷名为《多能鄙事》的农家书和一册《天文秘略》,一册《三命奇谈》。拿它们和朱升的著作比较起来,真令他直觉汗颜无地!
一个下午,刘伯温和朱升对坐书斋,品着童子送来的清茶,纵情地谈诗论文,完全远离了尘世的喧嚣,感到心情无比的畅快。
第二天,刘伯温又去拜访宋濂。
宋濂出身于文学世家。元末战乱之际,他隐居金华山中,著书立说,诗词歌赋均有很高的造诣,被尊为“一代词宗”。他和刘伯温、章溢、叶琛一起被礼聘到应天来后,历任儒学提举、儒讲学士、翰林院学士、知制诰兼赞善大夫等文职。与刘伯温参赞军事不同,他始终待在朱元璋身边,做他的儒学顾问和皇太子的老师。后来,又令他做起居注。由于宋濂文名卓著,四方士大夫纷纷上门乞求他的墨宝,一时洛阳纸贵,致令外国使臣以重金收购他的文集,并祝他安康长寿。朱元璋对其人品的评价极高,曾公开称赞他说:“朕闻太上为圣,其次为贤,再次为君子。宋景濂事朕十九年,未尝有一言为伪,诮一人之短,始终无二,非止君子,抑可谓贤矣!”
对于宋濂这样经常给自己一些道德劝谏,而无任何权力欲的文臣,朱元璋是最放心不过的。他们经常在一起饮酒吟诗,常常闹到深夜。有宋濂这样一位儒学大师在身边,耳濡目染,朱元璋的文字功夫大有长进。他有一首《醉赞善大夫宋濂歌》就是他们君臣俩闹酒后写的:
西风飒飒兮金张,特会儒臣兮举觞
目苍柳兮袅娜,阅澄江兮洋洋。
为斯阅而再酌,弄清波兮水光。
玉海盈而馨透,泛琼液兮银浆。
宋生微饮兮早醉,忽周旋兮踉跄。
美秋景之乐,但有量于彼兮何伤!
宋濂对刘伯温的来访感到很高兴,忙命家人准备酒菜,意欲与其小酌一番。
“宋学士最近有何大作,可赐伯温一读?”
宋濂摇头苦笑:“潜溪自从做了起居注,终日得伴君侧,记叙皇上的一言一行。你想其间哪会有值得吟咏之事?即使有也不过应景唱和之作,哪里值得拿出来看。”
刘伯温很同情宋濂的烦恼,这起居注不是好做的。身为大儒,总不能专去记些皇上的吃喝拉撒的琐事吧?再说,帝王也有喜怒哀乐,许他说错做错,可不许你记错。总之这起居注太难做了。
趁宋濂去内堂张罗酒菜,刘伯温随手翻了翻宋濂近日的笔记,大概这也是他写起居注的素材之一。
三月十五日,臣卧病京师之官舍,不得入侍者六日。皇上顾宦官曰:老宋起居何久不见耶?宦官以病对,皇上忧形于色:宋起居纯饬之士,不参以分毫人伪,未料得疾。时越一日又问:病热稍损否?越二日,又问。越三日,皇上恻然曰:尔往传命,俾归养于金华山中,父子祖孙欣然同聚,疾必易愈。愈且速造朝,国家文翰,庶有赖哉!并敕黄门内使出大府金,藉以束帛赐之。自后,候问之使相属于道。特命中书造安车,给健丁六人。
读了这段笔记,刘伯温更能体味宋濂的苦恼了。他是一支何等文采飞扬的如椽巨笔,却只好用来记叙这类琐屑之事,这不是文人莫大的悲哀么?
有什么办法为他解脱吗?刘伯温想起近日大将军徐达遣人送回所缴获的前元皇宫中文物,其中元十三朝实录秘本及其他诸如皇室世系等书籍,满满地装了几大车。朝中已有人提及修《元史》之事,这对宋濂不是一个脱离宫廷极好的机会吗?
在饮酒间,刘伯温提及此事。宋濂一听大喜过望,忙央求伯温速向皇上奏本,鼎力举荐他担任《元史》编修之职。
刘伯温慨然答应了。两位老友不免为此浮一大白,喝得醉醺醺地才分手。
第二天,刘伯温用心地写了奏章,建议朝廷组织班子编修《元史》,并提议由大学士宋濂任总裁,主持此事。
刘伯温的奏章正契合了朱元璋的心意。古人不是说“盛世修史”么?虽说西征北伐的军事行动刚刚结束,四川的明升小王朝尚待征讨,洪武朝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远远谈不上盛世,但是继承大统已是铁板钉钉的事了。为上一个皇朝修史就意味着下一个皇朝的兴旺发达。朱元璋是个极为好强的人,这种事是他极为乐意做的。
于是他立即批准着手编修《元史》,任命李善长、宋濂、王玮为总裁,由宋濂主其事。
朱元璋任命李善长为《元史》总裁编修,名义上是因为历朝皆由重臣主修正史。其实他心底还有个小算盘,万一要让他从相位上下来,这里不也是个好去处么?
朝廷随后在翰林院等处遴选了十几个编修官。于是宋濂选择了一个吉日,满心高兴地带着他的编修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了京郊的天界寺,在那个僻静处所开始了旷日持久的《元史》编修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