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流浪猫
当狄博思在小阁楼里埋头苦干时,那个奇异女子离他并不远。
她蹲在几条街外的一个花园里,躲在灌木丛中。夜深了,周围一片漆黑。风还在吹着,花园里很湿。
手提箱在边上,她坐了一会儿。然后她发出一种细微的“咪咪”声。一开始什么动静也没有。
她又“咪咪”了几声。这时从屋子方向传来了回应。
“喵……”
只见一只上了年纪、仪表高贵的黑猫慢慢朝她走来。离灌木丛还有一小段距离时,她警觉地停了下来。
“莫莉阿姨,是我。”年轻女子低声说。
那只老猫吐了口唾液,转身就想走。
“现在我知道是谁了。”她不满地发出一种嘘嘘声,“你!”
“那你认出我了,莫莉阿姨?”
“你不就是咪妮吗?我那皇后路的侄女咪妮。”
“是的,莫莉姨。我听说你住这,就顺道过来看望下您。”
“我什么都听说了,”老猫说,神经有点紧张,“在你身上发生的一切我都听说了。所有猫都在谈论你。究竟怎么回事,咪妮?大家都知道你出身高贵,来自芒刺镇上最体面的猫族之一!你让家族里其他人怎么说你好?”
“他们都不理我了,”咪妮说,“他们说肯定是我自己的过错。我姐姐现在甚至见了我掉头就跑。”
“嘘,”莫莉阿姨说,“我不怪她。你必定犯了什么真正恐怖的过错,才会受到这样的责罚。竟然变成人了!这是多大的惩罚啊!就算给我一千只金丝雀,我也不愿意变成人。现在你老老实实告诉我,是不是和巫术有关?”
“我不知道啊。”咪妮说。
“那你一定知道事情怎么发生的?”
“有一天我出去时还是只猫,回来就变成了女人,这就是我知道的。”
“我不相信,”莫莉阿姨说,“你肯定是罪有应得,你可能做过什么非常非常不合猫道的勾当——告诉我是什么?”
“什么都没有。据我所知,我什么都没做。”
“你还穿上了衣服,”莫莉阿姨接着训她,“哪搞来的?”
“我——我偷的,”年轻女子说,“我总不能光着身子到处走吧,你说呢?”
“哼!你还有个手提箱?”莫莉阿姨又嘘声说,“哪来的?”
“也是偷的。”
“里面都有些什么?”
“都是晚上的一些日用品。一把牙刷、洗脸毛巾和一块肥皂。”
“难道你不再吐唾液洗身子了?”
“对。”
“完了!”莫莉阿姨说,“我还盼着你很快能恢复正常,现在我恐怕你是无可救药了!”
“莫莉姨,我饿坏了。你有什么吃的给我吗?”
“很抱歉,什么都没有。我刚吃完晚饭,我的女主人又有点洁癖,从不让食物乱摆乱放。吃剩的饭菜都直接放冰箱里了。”
“她对你好吗?”咪妮问。
“我觉得还行。怎么啦?”
“她会不会收留我?”
“不,不可能!”莫莉阿姨尖声惊叫,“别异想天开了,孩子!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我正在找落脚的地方,莫莉姨,我能去哪儿?这附近有什么地方能让我住的?”
“我老了,”莫莉阿姨说,“几乎不再上屋顶,也不去别人家的花园里晃悠。但我还有几位朋友。那个老师、史密斯先生的猫就住在隔壁花园。就在那头。你可以过去跟他谈谈。他叫西蒙,大伙都叫他斜眼西蒙。虽然是暹罗猫,但并不难处。”
“我是不是能待——”
“不,不——”莫莉阿姨说,“你也不能待在那。不过西蒙认识附近所有的猫,因而也几乎认识这里所有的人。如果有谁能帮上你的话,一定是他。”
“真谢谢你,莫莉姨。再见了,过几天我还会来拜访。”
“如果你实在不走运,”阿姨说,“或许你可以和那只不洁猫谈谈。她是只流浪猫,你通常能在房屋建筑协会的屋顶上找到她。不过她臭名远扬,简直就是一个荡妇。但她确实见多识广、人脉深厚,因为她整天都在镇子里晃荡。”
“谢谢。”
“现在我该回去了,”莫莉阿姨说,“我真的为你深感遗憾,但我还是得说你是咎由自取。只有一句忠告:多用唾液洗身子。这就是猫道,亘古不变。”
莫莉阿姨高高翘着尾巴,穿过花园向家里走去。她可怜的侄女拎起手提箱,从栅栏的缺口处钻出去,去寻找隔壁史密斯先生家的猫。
狄博思这边也很难受。他焦虑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每次一在打字机前坐下,他就忍不住将写好的稿子撕得稀巴烂,然后又站起身来。他将桌子的所有抽屉翻了个底朝天,就是找不到薄荷糖。而他脑子里又坚信,没有了薄荷糖,他就不能正确思考。夜越来越深了。
“照这样下去,我还是得出门,”他说,“没准儿真能让我碰上什么新鲜事,我好写成稿子交差。但我真的不抱希望,在这种天气里,还有人会在室外活动。奇了怪了,弗拉夫怎么在屋顶上待了那么长时间。通常他早就该回来了。我想我还是睡觉去吧。明天我就去见老板,跟他说:‘很抱歉,你说的对,我确实不适合干记者。’然后他回答我说:‘那就这样吧。或许你该找找别的工作,那对你对我都有好处。’就这样——我被炒鱿鱼了,重新开始找工作。”
厨房里突然有了动静。
垃圾桶脚踏板的声音。
“一定是弗拉夫,”狄博思自言自语,“小恶魔!他一定又想吃垃圾桶里的鱼骨头。他刚吃了一整条腌鱼。我还是去看一眼,免得他将垃圾撒得满屋子都是。最后又要我打扫残局。”
狄博思站起身,把厨房门打开。
他吓得几乎灵魂要出窍。
不是弗拉夫——是个年轻女孩,就是今天下午爬到树上的那个女孩子。她正忙着在垃圾桶里翻来翻去,只有一个地方她能进到我房间里来——厨房的天窗。
一听到有声音,她立刻转过身。嘴里还叼着一根大大的鱼骨头。她看起来就像一只胆小、浑身湿透的流浪猫,狄博思不禁想大喊一声:“走开!快滚!”还好他没说出口。
她将骨头从嘴里拿开,冲他友好地笑了笑。她有一双绿眼睛,稍稍有点斜视。
“请原谅,”她说,“我和你的猫一起坐在屋顶上。鱼的味道实在太诱人了,我忍不住从天窗里爬进来。弗拉夫还在屋顶上。”
她谈吐优雅。不过浑身湿透了。头发湿成了一绺一绺,贴在脸庞上,衣服跟浸了水一样皱巴巴——他突然为她感到难过。
一只可怜的、就像被淹得半死的猫——流浪猫!
“很抱歉我们把鱼吃光了,如果你实在饿得慌,我可以给你——”狄博思几乎要脱口而出,“一瓶牛奶。还有一块三明治,带沙丁鱼的,如何?”
“太感谢了。”她礼貌地答道,看样子她随时都有可能饿晕过去。
“你可以把那东西放回去了。”狄博思说,指着她还紧紧抓在手里的鱼骨头。
她立马将鱼骨头扔到垃圾桶里。然后小心翼翼、浑身湿漉漉地坐在厨房的椅子上,瞅着狄博思打开一听沙丁鱼罐头。
“能告诉我名字吗?”狄博思问。
“咪妮……咪妮小姐。”
“我叫——”
“狄博思先生,”她说,“我早知道了。”
“叫我狄博思就好,大家都叫我狄博思。”
“还是叫你狄博思先生吧,如果你不介意。”
“你刚才在房顶上做什么?”他问。
“我……嘛……我在找工作。”
狄博思奇怪地看着她,“在屋顶上?”
她没有回答。三明治好了。狄博思差点要将碟子放到地板上,但及时制止住了。没准儿她也像正常人一样吃喝,他想。果然,她有板有眼地用手吃起了三明治。
“你在报社工作,”她边吃边说,“但时日无多了。”
“你怎么知道?”狄博思大声说。
“别人告诉我的,”她说,“你的稿子没写好,关于我在树上的那篇文章——真遗憾。”
“你说别人告诉你的,这什么意思?”狄博思问,“我很想知道你怎么发现的。我一句话都没跟别人说过。”
他等着,直到她将整块三明治吃完。吞下最后一口后,她又用手指将碟子上的残渣碎屑扫个精光,接着开始舔手指。
随后她闭上眼睛。
不是睡着了吧,狄博思想。
没有——她正心满意足地盯着前方,然后狄博思听到了一阵细微的隆隆声——年轻女士正在打呼噜。
“再问你一下。”狄博思说。
“哦,是的。”她说,“我只是偶尔听别人说到你。”
狄博思叹了口气,这时他注意到女孩子正在发抖。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不发抖才怪。
“难道你没有干衣服可以换上吗?”
“有的,”她说,“在我箱子里。”
这时狄博思才注意到她随身带了个箱子,就在窗台底下。
“你最好冲个热水澡,”他说,“再换上干衣服,不然你明天一定生病。浴室就在那边。”
“谢谢。”她说。她拎起箱子,起身走过去。突然,就在经过他身边时,她轻轻用头蹭了蹭他的袖子。
她喜欢被人爱抚!狄博思想。像被鳄鱼碰了下,他的身体立刻往后退。
当她消失在浴室里,狄博思走回起居室坐下。“我不是在做梦吧!”他心想,“一个奇怪的女人从我的天窗闯入家里,饿得半死、打呼噜,还想让我爱抚她……”
突然他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她不会——她不会是想过来和我一块住吧?她说她正在找工作。但很明显,她其实是在找地方落脚。流浪猫。
“我不会答应的,”狄博思说,“我已经有了一只猫。我喜欢自己一个人生活,做自己的主人。而且我只有一张床——我真蠢,竟然让她在这儿冲澡。”
她又出现了,径直进了起居室。
我就知道,狄博思想,我说得一点没错。她穿上了睡衣睡裤,脚上还套着一双拖鞋。
她用手指着搭在另一只手臂上的湿衣服。“请问我可以在火炉边把衣服烘干吗?”
“是的,当然可以,”狄博思说,“其实我想说的是——”
“什么?”
“这么说吧,我很高兴你待在这儿,直到衣服干了为止,但你不能住在这儿。”
“哦……”
“实在抱歉,不过你真的不能住在这儿。”
“哦。”她说,“即便一晚上也不行?”
“是的,”狄博思说,“我没有多余的床。”
“我不用床。储藏室里有个大的空箱子,一个用来装汤料罐头的硬纸板箱子。”
“纸箱子?”狄博思目瞪口呆,“你想睡在纸箱子里?”
“没错,要是你能在里面铺些干净的报纸就更好了。”
狄博思坚定地摇摇头。“我给你点钱,你去找家旅馆,”他说,“边上就有一个。”
他伸手想掏钱包,但立刻被她止住。“不用,”她说,“没这个必要。如果实在不能住这儿,那我宁愿离开。我这就把湿衣服穿上,马上走人。”
她的样子孤苦凄凉,焦虑不安。外面风雨声大作,狄博思听得一清二楚。这样的天气,这样的夜晚,他实在不忍心将一只可怜的流浪猫赶出家门。
“好吧,那你就在这儿住一个晚上。”狄博思说。
“我能睡在纸箱子里吗?”
“当然可以,但有一个条件——我想知道谁跟你说了那么多我的事。比如我是谁、在哪儿工作、我在写的文章。”
厨房里传来了声响,弗拉夫终于结束了他的屋顶之旅,回家了。他那灰色的毛发湿透了。
“他,”咪妮指着弗拉夫说,“都是他告诉我的。实际上,我和这儿附近的很多猫交流过,他们都众口一词说你的好话。”
狄博思脸一下红了,花言巧语只会让他浑身不自在。
“你——你能跟猫说话?”他问。
“是的。”
一派胡言,狄博思心里想。脑子一定进水了。
“嗯,你怎么做到的?”
“过去我就是一只猫。”她说。
疯了,他想。
这时,咪妮小姐已经在火炉边挨着弗拉夫坐下,就在炉前的地毯上。狄博思能清晰地听见他俩都在打呼噜。声音平和安详。我该回去写那篇关于她的稿子了,狄博思心里说。
(本报讯)今天晚上,我让一位会像猫一样打呼噜的年轻女子寄宿在家。她从天窗闯入我家里。在回答我提问时,她竟然说自己过去是一只猫……
我宁愿把自己两只耳朵扔出去,狄博思暗自想到。他们在那儿你一言我一语,不亦乐乎。但狄博思只能听见“喵喵”的小杂音,别的根本听不懂。
“弗拉夫在跟你说什么?”他调侃道。
“他说,你的薄荷糖就在书架最上面那一格的果酱瓶里,你自己放进去的。”
狄博思起身看个究竟——她说的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