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肉(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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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烧肉——缺失的记忆

黄蓓佳 [作家]

遍搜自己的童年记忆,居然找不到有关吃红烧肉的场景。

前不久跟朋友吃饭,点菜的间歇中,互相聊到了最喜欢的经典菜肴,我说我最喜欢红烧肉,即刻有几张诧异的面孔转过来。面容中透出的信息,显然认为我故作矫情。朋友们一向斥我为“小资”,小资女人跟“红烧肉”照例是挂不上钩的,所以我理解他们的诧异。

我怎么会答出“红烧肉”的呢?我自己也惊讶。应该是脱口而出的吧,因为我一向对美食淡漠。回家之后赶紧搜索记忆,有没有关于红烧肉的童年情结。

没有。

或者可以说,小时候基本上没有吃过几次红烧肉,关于这道菜肴的色香味的记忆几乎空白。

能记起的关于“肉”的菜式,大都是肉丝类:韭菜炒肉丝,豆腐烧肉丝,肉丝榨菜汤,等等。六十年代吃肉,要符合两个条件:钱和肉票。父母买肉,花三五毛钱,连肥带瘦二指宽的一条,肥肉要另切熬猪油,聊补炒菜用油的不足,剩下刀柄大小的一块瘦肉,只能切成肉丝,方得平均到家里每个老小的筷头。

八十年代刚结婚时,婆母跟我聊到丈夫小时候的糗事,笑说:“他那时候从幼儿园回家,头桩事情就是惦着吃大肉,不要小肉。”

彼时丈夫年幼,口中的大肉即红烧肉也,小肉便是肉丝了。

幸福的家庭彼此相似,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和丈夫的家庭都该算做能吃上肉丝的幸福家庭。

过年会增加肉票供应,家家户户多割三五斤肉回家。

能吃上一顿红烧肉了吧?还是不行。

老家的人穷讲究,对于吃不起的红烧肉,偏偏还看不起,过年请客的桌上如果上来一碗红烧肉,那是很没面子的事,所以大块的肉要分解,肥的切丁,瘦的剁成肉糜,肥瘦按比例搅和起来,加葱姜汁、黄酒、酱油、切碎的荸荠、一定分量的水和淀粉,做成嫩嫩的肉圆,再放进干笋片和肉皮,红烧。

过年的那几天,无论家宴还是待客,红烧肉圆是压轴戏,少了它,就像歌剧中没有大段的咏叹调,成不了气候。

也所以,还是吃不成红烧肉。

记不清是一九六三年还是一九六四年,也记不清是什么原因了,我们老家县城运往苏联的一大批猪肉被拒绝入境,发回原地。当时那是一件大事。猪肉价贵,不宜贮藏,搞不好霉变生蛆,损失巨大。迫不得己,县里提出号召:吃肉爱国。

那时候的人思维简单,一说爱国,人人争先。尽管肉价昂贵,我父母出于爱国之心,倾半月工资,踊跃扛回家一只肥猪后腿。

猪腿已经腌过,肉咸,质硬,不宜红烧,更不能切肉丝烹炒,唯有投入大锅,加多多的水,白煨。

煤球炉,小火,煨了足有三个时辰。锅盖噗噗地响,乳白色蒸汽在房间里袅绕,浓烈的咸香味简直是无孔不入。父亲揭开锅盖,汤雪白,肉鲜红,大人孩子的眼珠要弹入锅中。

狂欢的气氛。手舞足蹈的老小感谢苏联老大哥,感谢体恤我们的县委领导。

我实在想不起来那一天的晚餐我吃了多少肉,能记清楚的是接下来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晚饭后延续了狂欢的情绪,全家出发去剧院看戏。是锡剧吧,好像。开场锣鼓一打,我胃里开始翻江倒海,恶心得冒冷汗,哆嗦。我心知不妙,起身挤出座位,飞快地往门外奔跑。走在过道中,实在控制不住,食物从口中喷薄而出,白花花地倾倒在地。周围人的鞋子和裤子都不可避免地沾上了我的呕吐物,他们朝我怒目而视,厌恶之情无以复加。

我愣着,难受,狼狈,无助,自己厌恶自己。众目睽睽下的那种尴尬和耻辱,一辈子都不能忘记。

那一夜我总共吐了三次。无法想象一个人的胃里能装下那么多东西。实在是撑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