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肉(增订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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琐忆如蚂蚁上树

黄集伟 [出版人]

吃午饭时,我爸成了食堂里被传唤次数最多的那个人。那会儿,他不过三十来岁,可人们已开始叫他“老黄”。老黄,老黄,老黄……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儿大都来自女性,要么女护士,要么女医生,也有男同事,可不多。叫老黄的有我爸同科室的同事,也有不在一科室的熟人。他们单位不大,食堂却不小,低头不见抬头见,总归不陌生。随着那此起彼伏的招呼声儿,我爸在那间有小半个篮球场大的食堂里快速腾挪移转,不一会儿,被到他大腕里的肥肉就有了好多。

快七十岁时,说起我爸平凡短暂的一生,我妈还是会将他的胃病挂在嘴边。她就像摁惯了home键那样,总要一而再而三说到这个“食堂细节”——不同只是立春那天说的是在“此起彼伏”中旋转的老黄,立秋那晚说的是在若干个方桌间轻快旋转腾挪辗转的老黄。我妈的思维方程式是,我爸胃病的逻辑源头全部来自那些被到他大碗里的肥肉。我爸不到两岁就已是孤儿,快十七岁时才知道世界上有一种交通工具叫火车,有一种照明工具叫电灯……可就算不断闪回如此凌乱散漫的讲述,我还是觉得,在那个很酱油色、很年代剧、被很多很多划痕刮蹭得模糊不清的画面里,我爸内心溢满温暖。时至今日,也没谁能在“肥肉”与“胃癌”之间划上必然的等号吧?

结婚没几年,我忽然又想换工作了。媳妇拦不住,后来,索性不拦了。有一天,按她给我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招聘广告,我去考试。笔试、面试很容易就过了,可体检时却出了点儿麻烦。一并过了笔试面试关的有六个男的,门一开,大家争先恐后一股脑堵进那间黑黢黢的小屋,轮流B超。轮到我,刚躺平,那位女大夫就开腔数落——不是直截了当而是花团锦簇地数落:“您是不是每天晚上吃完一碗倍儿香倍儿香的红烧肉然后直接上床睡觉啊?”这是个很呛人的花团锦簇,但却是至今为止我所听到的有关“脂肪肝”最另类、最出彩的语文。那位女大夫将对“脂肪”的警醒,对一个生活习惯不良、缺乏锻炼的年轻人的忠告,天才地置换为一个动态画面,要言不烦,却又意味纷繁。是,我肚子上的肥肉是多了点儿,而比超量存储肥肉更尴尬的,其实是生活习惯。跟我爸我妈那个年代的观念比,这时的“肥肉”概念已悄然向“变态”等字眼儿的内涵靠近,而且越来越近。而这种“靠近”背后所蕴含的医学进步、理念更迭,我等完全无从知晓。

因为“倍儿香倍儿香”缘故,最终我没能去那家报社上班。七拐八拐,后来我成了一家出版专业报的编辑。有那么三五年,每个月末,我都要写一篇类似“新书过眼录”之类的印象记。记得有一个月,到月末写稿时,我忽然为一本外版书中文译名激动不已——那本健康保健类外版书的书名叫“与脂肪作斗争”……这个个性鲜明的书名让我浮想联翩,我的联想在它究竟是像“解放战争”还是更像“抗日战争”之间举棋不定。最后,我的选择落在了“抗日战争”这个喻体上。我的注解是,现如今,说到“减肥”,它已然意味着一场一生的战斗,怎么可能速战速决?而当这个健康观念遭遇儿时那些肥腻温存奇香夺人的记忆时,一场更加难分胜负的纠结便也轰然开展。或许,成长的意味就是越活越拧巴、越活越矛盾、越活越纠结?而这真的就是一种健康生活?

上高中以后,我妈被调到一家制药厂工作。她为什么去了那儿、去那里工作如何、心情如何、工资待遇如何,我们从来不问,也不懂得询问或关心,唯一记得的,是我妈在这个单位当大夫有那么一点儿关乎“口福”的福利——那家制药厂的主打产品要从猪心里提取某种物质,提取完成,那些几乎一刀未动完损无缺作为原料的猪心会当作福利,以几毛钱一斤的便宜价卖给员工。也不是想买多少买多少,是按人头花名册立好了规矩一月买一次——简单说,员工人人有份,人人有限。

那真是我少年时代吃过的最美味的佳肴。我知道,严格说,那根本算不上佳肴,可它却被贴上无上美味的标签,一种存放在我的记忆里,并成为记忆幻觉里最重要的一项……是因为它上面沾染的星星点点的脂肪?或许是吧。是因为奶奶厨艺高强配料合理烹制恰切?或许是吧。可我想,它就像我们那个年代被过分夸大的那些为数不多的年夜饭一样,已是被记忆修改、被情感PS后的一碗味觉记忆……它在失真的同时记录了逼真,在夸张的途中渲染出真相。就像置身热恋中的人们那样,它自己被自己的记忆迷惑,自己被自己的情感蛊惑,沉迷其中,幻觉其中,并信以为真。而最终,它长进记忆躯干,成为一组流淌在毛细血管里的血,暂忘时暗红,一旦被想起来,依旧鲜红。

在我会做的不多的家常菜里,“蚂蚁上树”算是一种。经过不断地摸索实践,我发现,原料中不可缺、不可多的肉馅儿配料,对烧好“蚂蚁上树”至为关键。“不可缺”的意思是它不能没有,是必备原料之一,而“不可多”的意思则是在“蚂蚁上树”里,“树”是主体,“蚂蚁”仅负责提香和点缀。而我的个人经验是,当那个不可缺、不可多的肉馅儿偏肥时,烧出来的“蚂蚁上树”有可能更好吃些。理由是,肥肉一定比瘦肉更容易提香,而且也更容易滋润粉丝,使它在烹制过程中的粉丝既不至于黏糊干硬,又不至于湿软绵塌,毫无嚼头……而这个反刍式的回望也顺便在我有关肥肉的这则叙述中忽然发酵,变成某种宿命之喻:半饥半饱,支离破碎,星星点点,一知半解,或许正是我们这代人的神伤与不甘——吃食如此,情感如此,智商如此,学业、职业、大梦、小愿之类也一样,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