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公主
公主
许敬说,大热天打马球的都是傻蛋。
桂林众贵女说,连热都耐不了的男人是软蛋。
叶沚说,各骂各的,别拿我当传话筒。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许嘉文一句话,就把叶沚的小姐妹们得罪了个干净;各位官家女子你一言我一句,直接把许嘉文的心火撩了起来。
许嘉文最自豪的,从来就不是他出神入化的刀法,也不是一心二用的绝技,而是他的嘴上功夫——商鞅舌战群儒,也不过如此。
毕竟是个进士公,虽说这些年沾染了不少匪气和痞气,但若定下心来,不但能够出口成章骂人不带脏字,还能引经据典博古通今骂得他们心服口服磕头赔罪。
这,就是知识的力量。
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许嘉文大获全胜,名噪桂林。
桂林之地,民风剽悍,弱肉强食,姑娘们都崇拜强大的男人。所以纵使挨了一顿骂,仍有不少小姐对叶沚这位素未谋面的义兄心生好奇,甚至有一两个已经芳心暗许。
“县主,什么时候把你那哥哥带出来给姐妹们见见呗。”
叶沚狐疑:“你们不会是想把我哥约出来,找人打他一顿吧?”
桂林知府嫡长女干巴巴地说:“我们只是被他训斥过后幡然悔悟悬崖勒马,想见见他长什么模样而已。”
叶沚:“呵呵,你们肚子里肯定憋着坏水呢,你们让我把他带出来,肯定是想出了什么主意整他。我告诉你们,想都别想。”
桂林通判嫡长女急道:“这次真不是。我们真的都是用心纯良。”
其庶妹附和:“对,我们只是对他很好奇。”
广西巡抚庶长女道:“呵,好奇?只怕是春心萌动吧。”
叶沚道:“我干,你们竟然把主意都打到我哥头上了,胆儿挺肥啊。”
桂林通判嫡长女张芊道:“你放心,我们一点要当你嫂子的意思都没有,就是意思意思。”
叶沚道:“想当我嫂子,那也得我哥看得上你。你瞧瞧你自己,除了嗓门大你还有什么优点?我哥在京城见的美女多了,要是突然看上你那可真是活见鬼了。”
张芊不以为意,反讽道:“行,我们俗,他看不上我们,可大姐你呢,都快十八了还没嫁出去。这桂林上下谁不知道咱们的永淳县主任性娇蛮,这靖江王又护短,那个好人家的公子敢娶你啊?娶了你那可就真真是老寿星上吊——活的不耐烦了。”
叶沚道:“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两人扭打起来,旁边的人也没有拉架的意思——毕竟打的次数多了,也就不稀罕了。
这场战争没能决出个输赢,两人最后都是衣衫凌乱,蓬头垢面。
永淳县主理了理自己的仪容,冷哼一声,放了两句狠话,气乎乎地走了。
她的那两句狠话谁都没当回事,就连她自己也是说完就忘。叶沚自那天不欢而散后,在家闷闷不乐了两天,无聊极了,想到还是得找个人陪她玩玩,就装作没事人一样又回去和小姐妹们玩耍去了,张芊也端出大度的样子,像是把这事完全忘了。
这种事在京中定然是要被那些嘴碎的妇人说道一辈子的,可在桂林,所有人都没把这件事当成大事,就是爱子如命的靖江王,也一点没有生气,仍旧老神在在地坐在书房拿着本书看。这不禁让许嘉文感慨,桂林的淳朴和京城严密的尊卑和繁琐的礼教相比,确实更加让人自在快活。
不知不觉,已经在桂林住了一个月了,还是好肉好菜供着的一个月。
许嘉文并不喜欢这种日复一日波澜不惊的生活,可是见叶沚似乎十分享受,所以也就一直忍着没说。现在,他已决意告辞。
他想着,靖江王听到这个消息,应当十分开心才对。可当他到了书房,把去意向靖江王一表露,靖江王竟然没有喜上眉梢,而是沉默了。
靖江王放下了茶盏,道:“非要走么?多住几天不好么?”
他这是在挽留?许嘉文有些摸不着头脑,王爷不是一向很讨厌他的么?
许嘉文重重地摇头。。
靖江王眼中流露出真挚的伤感,叹了口气,喝了口茶。
许嘉文更疑惑了,你不是早就巴不得我走了吗?这时候伤感个毛线啊。
许嘉文不懂女孩子的心情有可原,可他竟然连靖江王这种老男人的心都不懂,真可谓百无一用。
靖江王哪里是在挽留他,他是在挽留自己的女儿。
他娘的,当初就不该为了锻炼她放她出去,现在她见识到了外面的花花世界,哪里还肯安安份份地在桂林这小地方呆着?尤其是还有许敬这王八蛋在一边诱拐她。
靖江王保养得很好,年近四十却还是二三十岁的青年模样,长年烹茶看书,身上的儒雅味道比许敬苏哲这两个货真价实的读书人还浓厚,剑眉星目,五官立体,英俊不凡。若是他们三个站在一起,小姑娘们最先一见钟情的定然是他,其次是苏哲,最后才轮的上许敬。
从模样上,应该还是苏哲的皮囊最好看,其次是靖江王,最后是只能算清秀的许敬(现在已经不算清秀了,日晒雨淋黑得跟块炭似的)。
从气质上,靖江王和苏哲不相上下,一个儒雅一个风流,可惜现在正经人家的小姐都不好风流才子了,偏爱靖江王这种玉面书生多些。至于许敬……说他是官家子弟都丢了朝廷的脸面。
从年龄上,苏哲最年轻,其次是许敬,靖江王在这方面倒是最吃亏的。
从地位上,苏哲是前朝公主和大学士之子,靖江王是大胤世袭郡王,这便是靖江王略胜一筹。
从家底上,苏家是清流,不贪腐受贿,而大胤的俸禄又低,所以家里的钱都得靠苏哲她娘接济,更别提什么积蓄了;而靖江王世世代代坐镇边陲,王府里不知搜刮了多少好东西,苏哲往他面前一站,就像个穷酸秀才一样;有趣的是,许敬往苏哲面前一站,跟乞丐也没啥两样了。
想当初,桂林无数闺中女子都争着要做叶沚的姨娘,只是靖江王一直无心女色,那些人才不得不熄了这打算。
这想哪去了,许嘉文轻轻打了自己一巴掌,回过神来,抬头看见靖江王又变了脸色,眼神复杂地盯着他,于是低头喝茶以掩饰自己的惊疑。
老王爷这是怎么了?自己离开让他多活几年,他还不乐意?果然,男人心也是海底针。
许嘉文没空去琢磨善变的靖江王心里想的啥,聊了几句便告辞了,接着悄悄到了叶沚的院子里,准备向她道别。
不巧,今日叶沚出去玩了(其实不算巧,她这几日几乎每日都要出去玩),丫鬟说可能要等到傍晚才回来,许嘉文就让丫鬟去拿了纸笔,在院子里慢吞吞地写着什么东西。
叶沚回来时,见到的便是一向刀不离身的自家哥哥竟然没有佩刀,穿了件宝蓝色长袍,执起笔在苦苦思索如何落笔的样子,突然想起,原来他也是个读书人啊。
她走到了他的身边,并未刻意放轻脚步,可许嘉文大概是太过投入,竟然一无所觉。
叶沚生出些玩性来,突然在他肩膀上一拍,同时配上了尖锐的大叫,许嘉文顿时吓得魂飞天外,手里的笔都被扔了出去。
许嘉文回过头一看,松了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平复着自己的心情。
叶沚见他的窘样,笑个不停。
许嘉文白了她一眼,弯下身捡起了毛笔,咻的一声投进了笔洗里,看起来还在情绪里没缓过来。
叶沚想想,得找个话头把这事带过去,便坐到他身旁,指着桌子上的纸张道:“你这写的什么啊?”
许嘉文哼哼两声,不愿意搭理他,语气不好地说:“家书。”
叶沚问:“寄给谁的?”
许嘉文道:“公主殿下。”
叶沚道:“你跟她提我了吗?”
许嘉文不解道:“我给我舅母写家书,提你干什么?”
叶沚深吸一口气,按下性子,挤出笑容,道:“那你写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呢?”
许嘉文便把家书直接递给了她,她也不避讳,接过就看,看着看着,脸色就慢慢变得难看起来。
她道:“你这写的都是什么呀?十句话里面九句半都看不懂。”
许嘉文道:“又不是写给你看的,你看不懂有什么紧要。”
叶沚抿着唇,瞪着他,许嘉文感觉自己的背都被他看出了几个窟窿,只得叹口气,道:“你若看懂了,那便离阎王爷也不远了。”
叶沚顿觉后脊发凉,如坠冰窟,看看许嘉文一脸漫不经心,似乎并未发觉自己刚才说了些什么,心头更多了一份惊疑和陌生。
她嘴角抽了一抽,堆出个笑容道:“哥哥此来是有什么事么?”
许嘉文的笑容极其温和,道:“我要走了。”
叶沚一听他要走了,脑子一空,便忘了刚才发生的事,拽住他的衣襟急忙道:“走了?怎么就要走了呢?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是我太淘气惹你生气了,你不想要我了?亦或是我父王,是他逼你走的?还是……”
许嘉文握住她的手,笑着一一摇头,将她拉到凳子上坐好,把她安抚下来后才道:“都不是,只是我该走了。”
叶沚难过地说:“什么叫该走了?”
许嘉文道:“我在桂林已经停留太久了。我少年时立志要走遍天下,铲除世间不平之事,可如今我双手双脚都被缚在了桂林,每日无所事事,混吃等死,谈何兼济天下?我走,并不是因为这里不好,恰恰相反,是因为这里太好了,所以才不需要我,我不该留在这。”
叶沚道:“那你接下来要去哪?”
许嘉文道:“云贵。前几日听说那里爆发了大型民斗,还绑架了调停的朝廷命官,所以我得去看看什么情况。”
叶沚急道:“云贵的混水也是你能蹚的?几十年来云贵什么时候太平过?你是去行侠仗义的,不是去调解纠纷的。你这性子到了云贵,是指定要受那些土官们冷落排挤的。”
许嘉文道:“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迎难而上,方为君子之道。况且我做事,上仰青天,下瞰百姓,坦坦荡荡,无愧于心,就算他们觉得我多管闲事,觉得我荒唐可笑,那又如何?正青天之道,斩不平之事,我若觉得自己没错,便是为千夫所指,又何足道哉?”
叶沚忽然说不出话来了,往日里与她嘻笑打闹没个正形,教她喝酒讲粗话耍嘴皮子,经常做些傻事的哥哥似乎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坐在她面前的似乎完全不是许嘉文,而是一位正气凛然、以身证道的君子。
叶沚笑了,道:“我陪你去。”
许嘉文微笑着摇摇头,道:“旅途辛苦,你受不了。”
叶沚道:“我都受了半年了。”
许嘉文道:“这次不一样,云贵处处都是深山,嶙峋崎岖,只能靠着一双腿行走,听说三天就能磨破一双鞋子,你坚持不下去的。”
叶沚道:“你行,我就行。”
许嘉文,道:“王爷不会让你走的。”
叶沚摇摇头,道:“他拦不住我。”
许嘉文低低地轻笑,不知不觉便成了哈哈大笑,响遏行云。
许嘉文注定走不了了。
皇帝下旨,封靖江王嫡次女叶沚为公主,上京受封。
靖江王惊骇莫名,搞不懂龙椅上的那个男人心里想的什么,头发都白了几根。
许嘉文也深深皱起眉头,努力去揣测皇帝的心思,每日背着手在院子里踱步,要不就是坐在石凳上摸着下巴叹气,几天来胡子都长出来了。
叶沚是所有人里最开心的一个,听说自己要封公主,乐呵呵地到小姐妹们面前接受她们的奉承讨好嫉妒去了,又想到自己去了BJ,哥哥一定会陪自己,便不用去那穷山恶水的云贵,高兴得一宿没睡着。
许嘉文见她那高兴的样子,既替她开心,又充满了无奈。为了此事,靖江王府的幕僚们都想破了脑袋,许嘉文也主动去找了靖江王商讨。
一位幕僚觉得,皇上是对王爷不满,想让县主在京城当人质,好挟持王爷。
话刚说出口,就被另一位同事驳了回去:“有世子在,当人质也轮不上县主啊。况且咱们王爷一不造反弄权,二不结党营私,三不欺男霸女,忠心耿耿,谦卑有礼,淡泊名利,皇上怎么可能会对这样的人不满?”
靖江王喝口茶,深沉地点头。
另一位幕僚觉得,皇上想封赏王爷,但王爷已贵为郡王,位极人臣,妻子俱全,赏无可赏,便只能封赏县主为公主。
又有同事一针见血:“王爷这些年在桂林,寸土未开,寸功未立,谈何封赏?”
靖江王面色沉重地点头。
还有幕僚觉得,皇上是想让县主去和亲。
仍有同事反驳:“我大胤开国以来未有和亲先例!世祖在世时便立下铁律,王朝江山,日月山河,自有大胤的铁骑用生命捍卫,还轮不到要送女人送财宝割地求和苟且偷生的地步。”
不料,这次并未反驳成功。
靖江王脸色一下子难看到了极点。
一位幕僚弱弱地说了一句:“可如今已是长乐朝了,而且当今圣上姓叶……”
鸦雀无声。
又有一幕僚道:“听说今年国库空虚,皇上不想跟夏人打仗了……”
噤若寒蝉。
啪的一生,靖江王摔门而去,哒哒哒,许嘉文黯然而去,只留下各位幕僚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皇帝千里迢迢把永淳县主召到京都,必然不可能只是找这个远房的小姑姑拉拉家常。
和亲,是目前最大的可能了。
许嘉文仰天长叹。
该当如何?
李代桃僵?果真是两国和亲,若被发现,便是两国之争。刀兵再起,烽火重燃,无数将士为此背井离乡,血染沙场,无数百姓食不果腹,流离失所,届时天下哀鸿遍野,民乱四起,朝廷内忧外患,动荡不安,天下大乱!岂可为乎?
金蝉脱壳?若和亲事定,叶沚便是躲了过去,也自会有另一个未婚的花季少女替她远嫁。而那个人或许也是父母高堂俱在,一家和乐,甚至可能已经有了意中之人,即将谈婚论嫁,可却不得不因为皇帝的旨意和国家的利益,劳燕分飞,青冢黄昏。为了自己的幸福害了别人的一生,若如此做了,叶沚和他都要负疚一生。
抗旨不遵?和金蝉脱壳差不多,却比金蝉脱壳还要蠢,白白拖累了更多的人。
把那和亲对象弄死?呵,弄死一个还有第二个。灭族?呵,他要是有那本事,现在就应该在边疆做总兵做总督了,还至于像个没用的孤魂野鬼一样到处飘荡?
真是难办啊。
许嘉文叹着气走进了自己的院子。
还得从皇帝下手啊。
许嘉文环顾四周,看没人了才走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门窗,谨慎地拿出文房四宝,神情凝重,笔落惊风雨。不久后,将有一匹快马从桂林离开,六百里加急奔赴BJ城。
半月后,桂林靖江王府前送行。
王府女眷、王爷、世子、仆人、各家送行的小姐齐齐挤在了王府门口,哭声如雷,涕泗如江。
女眷们笑着哭着拉着叶沚左叮咛右嘱咐,生怕她在路上吃不好睡不好,叶沚挤吧着眼泪,心头开始有些难过起来。
各家小姐哭的哭笑的笑,叽叽喳喳,吵嚷个不停,有些和叶沚亲近的便把她拉到自己身前,将一张张单子和银票塞进了她的袖中,叶沚无奈叹气。
仆人们垂着肩,低着头,只有一个玉楼放肆地在马车里呼呼大睡,其他的都只能眼含泪水却不发一语。
靖江王爷领着他十三岁的胖墩世子站在最前列,紧抿红唇,端庄稳重,只有从他们眼里浮动着的水光才能看出他们的情绪。靖江王上前一步,在叶沚肩上拍了拍,道:“一路上多听那小子的话,别乱跑惹事。”
世子出列,十三岁的他已经有姐姐高了,他拍了拍叶沚的另一边肩,老气横秋地说:“姐姐一路珍重。”
叶沚肃然,向众人福了福身,随即果断决绝地走上了马车,终已不顾。
马车在所有人的视线里逐渐远去,变成一个小黑点消失在天际,辘辘的马车声和随行侍卫铠甲清脆的碰撞声也悄悄远去,渐逝而不可追。
叶沚上了马车便抹干了脸上的泪,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发呆。
许嘉文的眼中出现了种种复杂的情绪,他语气柔和地说:“不必太过伤感,你们还会再见的。”
她的嘴角渐渐勾起一抹浅浅的弧度,她挑起帘子往后探了探头,道:“你知道吗,一年前,我第一次离家去江南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分毫不差,有一瞬间我还以为自己回到了那时。”
许嘉文笑道:“再经历一次自己的人生想必也有些意思。”
叶沚摇摇头,道:“又有什么意思呢?”
许嘉文笑道:“那如果老天爷施恩让你再活一次,想必你也不愿意咯。”
叶沚笑道:“再活一次?那真的就没有什么意思了。”
许嘉文的声音里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他笑道:“第二次,你也许真的能活得比第一次精彩。”
叶沚笑道:“何必奢求重头来过,从现在起走好人生的每一步不就好了?”
许嘉文道:“你人生中难道没有什么遗憾想要去补救的么?”
叶沚道:“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许嘉文怔了怔,慢慢低下头,沉默不语。
叶沚道:“哥哥心中有憾事?”
许嘉文并未回答。
叶沚扭头看向窗外的风景——青山绿水,大好桂林。
这是她的桂林。
仲夏,花怒,木阴,蝉鸣,鸟啼。
一夜狂风骤雨,倾倒万物。
花残,木伤,蝉死,鸟悲。
好悲阔的一场暴雨。
队伍不得不在长沙停下。
黑云压顶,雷公欲吠。
叶沚一脚踢开被子,小心翼翼地走下床,好在熟睡的玉楼并未被她吵醒,她松了口气,走到窗前,轻轻将窗打开了一个小缝,透过小缝向外看去。
夏雨凶狠,轻而易举就能压过春雨的缠绵。
叶沚点了一盏灯,冷风从缝隙里吹进来,烛火奄奄一息,纵使她尽力用手护着,也改变不了它熄灭的结局。
屋子里黑漆漆的,屋子外又不知有多少知了被狂风卷去,被暴雨狂击,又不知有多少顽强的小鸟,与狂风暴雨相搏。
怎么没来由的生出这些许感慨呢?
叶沚在黑暗中摸摸索索,终于找到了一个雕花的灯罩,再次点亮了微弱的烛光。
烛影摇曳,最终还是没有熄灭。
叶沚将灯拿到面前,认真地透过木制包纱的灯罩看那烛光,看灯罩壁上的烛影——它好像是在战兢,又好像在张牙舞爪表示不惧,又好像哭天抢地表示臣服。
叶沚看的,并不是眼前这微小的烛火,而是在无数个愁思难眠的夜前,此时此地的另一盏明灯。
孟春时节,长沙也下了好一场雨。
细雨迷蒙,微停,粗糙的竹叶上划过一颗颗水珠,一打而过,重归初状,光滑的竹子表面则满是雨水,竹林里尽是泥泞。
她走得很小心,可那时天已经黑了,她提着灯走在细雨中,除了朦朦胧胧的光,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因此她的白鞋几乎每一处都变了颜色,即使提起了裙子,裙摆处也沾上了不少的泥巴。
走在前面的嘉文回头,把他的灯塞到她手中,慢慢弯腰,轻柔地把她背了起来,说:“唉,小姑娘就是麻烦。”
她没说话,抱紧了他,双手的灯放在他胸前,照亮了他透着坚毅的脸。
黝黑光亮、棱角分明的面庞上流淌着涔涔雨水,嘴角挂着一道浅到几不可见的笑,眼里蓄满了温柔。
他背着她,一步一步,平稳而快速地走到了客栈,他一直背着她上了楼,把她放在了她的房间才要离开。
“哥哥,”她拉住他,“我衣服和鞋子都脏了。”
嘉文叹口气,撩起了自己的袍子,他的整双鞋都厚了一层,大了一圈,衣角也是吊着一块一块的泥。
“姐姐,要不是带着你,我身轻如燕,根本不会粘上这么多泥。现在也只能这样了。”
她惊道:“难不成我要穿着这身衣服睡觉?”
嘉文走到她面前蹲下,仰起头看着她的眼睛,道:“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江湖。”
可我心心念念的,从来就不是江湖。
烛光下,他的眼睛十分澄澈,她能在他眼中找到光,找到火,却找不到同样在烛光下的她。
往事如烟。
叶沚把灯轻轻揽进怀中,微微一笑,笑中有追忆,有情思,有后悔,但更多的还是释然。
窗户上印着一个淡淡的黑影,许嘉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就站在了窗前。
一扇窗,分开了两个世界。
烛光跳动,黑影也随之明灭,但从未消失。
闪电乍出,好像一把宝剑出鞘寒光乍现,刺痛了她的双眼,雷霆乍惊,她便吓得将手里的灯扔了出去。
灯罩被烧着了,火光大了些,但只烧到一半便戛然而止,就好像已知宿命,却仍不信命,以死相搏,只为了绽放片刻的芳华。
黑影最终消失了,可整个房间已然没有光亮。唯一的光,竟只是屋外的闪电了。
她轻手轻脚地关了窗,认命般摸索着爬上床,沉沉睡去。
车队进京都时,已是寒冬。
随处可见,片片霜花。
叶沚拉开门帘,在玉楼的搀扶下搓着手发着抖下了马车,玉楼给她披上了一件羊毛大衫,又递给她一个手炉。
许嘉文笑道:“京城到了这时节确实冷到不像话,你打小在南方长大,受不住也是正常。”
叶沚抱着手炉,整个人都恨不得缩进衣服里,听了这话,不服气,想要辩驳几句,却发现辩无可辩,只得深吸了一口气,将手炉抱得更紧。
许嘉文道:“京城里好吃的好玩的可不少,你想不想去看看?”
叶沚犹豫一下,道:“还得先入宫面圣呢。”
许嘉文看了看天色,道:“那你就先去吧,明天来苏家找我就行。”
叶沚嗯了一声。
京城这时候已经有不少的举子四处奔忙为明年开春的科考做准备了,有不少人看见许嘉文,还操着各地方言窘迫地问路:“兄台,请问某某大人府怎么走?”
“大哥,唔该问下某某大人府中点走啊?”
“这位小哥,这某某大人府中咋走啊这?”
“兄弟,你晓得这某某大人家里咋子去不?”
纵使这些年来许嘉文走过不少地方,但面对这许许多多听得一头雾水的方言,仍是情不自禁地想:朝廷该狠抓读书人的官话考察了。
应付完这些问路的举子,许嘉文才忐忑不安地走到苏府门前,推门的手抬起又放下,欲言又止。
君不闻近乡情更怯乎?
两柱香后,许嘉文灰溜溜地离开了大门,拉着老马小白叩开了后门。
开门的是个十一二岁的小童,他疑惑地细细打量着他,接着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扭头就跑了,整的他迷惑不已。
他把小白拉到了马棚,自己找了草料切碎了喂它,小白哼哼唧唧地跟着他手里的草料扭来扭去,他呵呵笑了,拍了拍它的头。
“呦,这不是咱府上的表少爷么?怎么现在混得要干马夫的活了?是咱府上不给你饭吃了还是怎样?”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许嘉文抓着草料逗引着小白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他缓缓回头。
那青年一身红色官袍,身高六尺,长须飘扬,剑眉星目,玉树临风,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眼神温润如玉。
许敬亦浅浅一笑,走上去狠狠抱住了他,咬着牙,锤了他几下,不料他却艰难地咳了几下,许敬赶紧放开他。
“你怎么胖了这么多,身子骨也弱得跟个女人似的。”许敬皱眉。
苏哲用力呼吸了几口气,挤出一个笑容,道:“这几年每日都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锻炼啊,我夫人心疼我,就每天山珍海味人参枸杞地给我补着,那可不胖得厉害么。”
许敬忍俊不禁,道:“你娘不管你?”
苏哲道:“我成婚之后她就没管过我了。你还别说,这现在真有些怀念小时候她天天逮着我教训的时候。”
许敬道:“我看你是欠抽了。”
苏哲哈哈大笑,道:“有点。”他揽着许敬的肩便向内院走,道:“我夫人听说你回来了,可高兴了,她早就想见见你了。还有我闺女,一岁半了,长得跟瓷娃娃糯米团子似的,可爱得很,你见了肯定得抱着她不撒手。”
许敬突然停下脚步,问:“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没通知家里啊?”
苏哲笑道:“锦衣卫头子说的。”
许敬恍然大悟。
这锦衣卫头子可不就是公主殿下么?这天底下还有能瞒住她的事?
“殿下去哪了?”
“去代王家走亲戚去了,估计得开春才回来。”
“舅父回来了吗?”
“没呢,在宫里跟皇上一块苦着脸发愁呢。”
“你夫人好相处么?”
“恩,还行吧。”
两人西拉一句,东扯一句,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苏哲的院子里。
院子里闹哄哄的,银铃般的笑声不绝于耳。
许敬转头看他。
苏哲无奈道:“今个这些丫鬟们就该离府回家过年了,这正收拾着东西呢。”
许敬诧异道:“这么多都是外边的?”
苏哲道:“这些都是我夫人陪嫁过来的,家里的那些都去了我娘那了。”
许敬叹道:“孤立无援,孤掌难鸣呐。”
苏哲抬起脚,一脚将他踹进了院子里。
苏哲的夫人齐悦出身河东齐氏,父亲齐建官至礼部员外郎,母亲李氏,外祖李承哲生前官至工部尚书,死后追封太子少傅,谥号忠穆。出身这样的家庭,许敬以为齐悦应该是个温婉厉害的名门闺秀,可事实却与他的臆想有些出入。
厉害不假,但确实个冷淡的性子,像他娘一样。
齐悦牵着女儿到她父亲跟前,小家伙一看到自己的爹来了,咧开嘴就笑,口水滴滴嗒嗒,苏哲从怀里掏出帕子,小心地为她擦拭,丝毫不介意她的口水滴到了自己身上。
苏哲有公事要忙,抱着女儿逗玩了一会就恋恋不舍地离开了,小家伙哭天抢地拉着他的手不让他走,最后还是她娘狠心棒打了这对苦命鸳鸯才把父女俩分开。
小家伙看见了许敬,又从她娘的怀里探出身子张开双臂,对着他笑。
齐悦道:“她想你抱她。”
许敬道:“我?”
齐悦看起来并没有再回答他一次的兴致。
许敬犹豫了一下,还是伸出手把小家伙抱了过来,小家伙很聪明,到了他怀里也不扑腾,还咿咿呀呀地亲了他一下,眼睛灿若星河。
苏哲所言非虚。
许敬爱不释手,问道:“孩子起名了么?”
齐悦道:“大名叫苏仙,小名叫阿宝。”
许敬反复叫着“阿宝”,每叫一次,小家伙就笑一次,眉眼弯弯,煞是可爱。
许敬道:“阿宝一直都是这样粘人么?”
齐悦道:“她只粘外人,家里人都是爱搭不理的。”
许敬道:“我看她挺粘苏哲的呀。”
齐悦道:“她爹不常回来,所以在她眼里也是外人。”
许敬笑出了声。
“弟妹真是有趣。”
齐悦皱眉道:“弟妹?”
许敬道:“怎么了?”
齐悦眉头皱得更深,道:“夫君说你才是弟弟。”
许敬冷笑道:“他放屁!老子比他大了整整三十五天,这些都是户籍上记着的。这混蛋从小就不服我比他生得早,想不到如今竟然在你面前睁着眼睛说瞎话。”
齐悦很快就反应过来,道:“夫君一直都像个孩子一样,表兄你莫要和他计较。”
许敬撇了撇嘴,小家伙看着他们二人,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咬着指头呵呵笑,许敬也跟着她笑,问道:“阿宝还没开始学说话吗?”
齐悦道:“小家伙太懒,教了也不肯说,她爹说等到她两岁再教也不迟。”
许敬道:“现在会走了吗?”
齐悦道:“她也不肯走,现在还只会爬,她爹和她爷爷也都说不急。”
许敬笑道:“她爹自己都是两岁半学走路,三岁才开始学说话,他会着急就怪了。”
齐悦道:“夫君小时候不容易。”
许敬感慨道:“那几年大家都不容易。”
齐悦点头。
许敬道:“彭大人在府中么?我有事找她。”
齐悦道:“彭大人入宫去了,要未时才回来。”
许敬微笑道:“待她回来,烦请让下人通知我一声,我这次回来还住在以前的清兰居,应该给我留着呢吧?另外还得劳烦弟妹替我写一道折子,我明日要入宫面圣。”
齐悦道:“清兰居还给表兄留着,至于这折子,以什么身份写?”
许敬想了想,道:“就写长乐三年进士、万年县主之子吧。”
齐悦道:“入宫仪容仪表要齐整,表兄若是差些什么,直接告诉我,我派人去添置。”
许敬笑道:“弟妹不问我为何要进宫?”
齐悦道:“问了表兄也不会告知我不是么?既然夫君与公婆都信任你,那我便也相信你。”
许敬道:“苏哲能娶到你这么个好媳妇,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
齐悦道:“夫君龙章凤姿,英俊潇洒,又是公主殿下与苏公之子,这门亲事是我高攀了。”
许敬想着:看你的表情,也不像是真心觉得自己高攀了的样子。于是坚持道:“苏哲那小子几斤几两我还能不知道?他能娶了你,那绝对是他高攀你了。”
齐悦展颜一笑,如清风自来,千树万树梨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