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那一晚思绪激烈波动,我无法立刻入睡。表面上看来没有充分理由——老先生只不过轻柔地抚摸了一下我的袖子,没发生别的事——然而这压抑的举动表达出的热烈感谢,已足以在我内心引起轩然大波。在这动人心魄的触碰里,我感受到一股发自内心、纯洁又狂热的柔情,我从不曾从女人那里体验过。我生平第一次清楚意识到,我这样的年轻人能够帮助世界上某一个人,我这么一个渺小、平凡、缺乏自信的军官竟然有能力让别人快乐,我内心的震撼无以言喻。这突如其来的发现叫我有些陶醉,为了厘清这一点,我也许需要再次提醒自己:我一直深信自己是个多余的人,没有人对我感兴趣,没有人在乎我。这想法打从孩提时代起就如影随形,欺压着我的心灵。无论在军校或军事学院里,我都是那种不好不坏、完全不引人注意的中等生,从来不讨人喜爱或得到偏爱。进了部队后,情况也没有好转。因此我深深认为,如果有天我突然消失,像是从马背上摔下来把颈椎摔断了,军中同伴可能只会说声“真令人惋惜”或是“可怜的霍夫米勒”,一个月后就不会有人觉得少了我有什么关系。有人会顶替我的位置,骑我的马,这个人可能会跟我一样,把我的工作做得很好或很差。在过去两个驻防地的时候,我跟我的军中伙伴一样和几个女孩谈过恋爱。亚洛斯劳那位是牙医师助理,维也纳新城那位是身材娇小的裁缝女工。安娜尔和我会一起出去玩;在她休假时我带她进我房间,生日时送她珊瑚项链;我们彼此说过一些绵绵情话,或许确实是出于真心。然而等我一调遣,我们很快就各自找到安慰。刚开始三个月我们还有必要偶尔通几封信,然后我们有了各自的朋友,差别只在情感冲动时,她温柔倾吐的物件从东尼换成斐德尔,过去早被忘得一干二净。目前为止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让我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产生强烈、狂热的情感,我对人生早就不忮不求,只想恪尽本分,绝对不要遭人议论。
然而我真没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我惊讶又好奇地自省,怎么可能?我这样平庸的年轻人也有能力影响别人?我,一个连五十克朗财产都没有的人,带给一个富翁的快乐竟然胜过他的朋友?我,霍夫米勒少尉,可以帮助人?可以安慰人?如果陪一个瘫痪、怅然若失的女孩坐一两个晚上,陪她说话聊天,她的眼睛会因此闪闪发亮,脸颊变得红润有生气,整幢沉闷阴暗的屋子会因此明亮起来,只因为我存在?
奔腾的思绪带领我飞快穿越漆黑的巷弄,全身走到发热。很想扯开大衣,好让心自由舒展。这份惊喜意外催生出一份新的惊喜,还带来叫人越发沉醉的感受,原来和陌生人交朋友如此简单容易,容易极了。我到底付出些什么?不过释出些许同情,在城堡里度过两个快乐、轻松、兴奋的夜晚,光这样就够了吗?每天把所有空闲时间耗在咖啡馆,和无趣的军中同伴玩单调乏味的纸牌游戏,在林荫大道来回散步溜达,真是愚蠢至极!不行,从现在开始不能再过这种无意义的生活,不能再让日子浑浑噩噩空转下去!就在我加快脚步踏过这轻柔夜色时,一股真实的热情让我这个突然觉醒的年轻人决定,从现在起要改变自己的人生。我要减少上咖啡馆的次数,不再玩愚蠢的扑克牌,也不再打台球,快刀斩乱麻地停止所有浪费时间、对别人没益处、让自己变笨的消遣。宁可多去拜访那位生病的女孩,每次去之前多准备一些话题,这样就能一直跟两个女孩说些新鲜有趣的事。我们还可以一起下棋,或一起轻松惬意地度过美好时光。单单一个助人的念头,从现在起成为对别人有用的人,就足以叫我激昂振奋。喜出望外之余我很想放声高歌,甚至想做些疯狂的事。人唯有明白自己对别人的意义,才会感觉到自身存在的意义与使命。
于是就这样,也只因为这样,接下来几个星期的傍晚以及大多数的晚上,我都在凯柯斯法瓦家度过。这样亲密的谈天说地很快就成为习惯,也变成带着危险的宠溺。但是对于一个从小在不同军校之间流浪的年轻人来说,在冷冰冰的军营和烟雾弥漫的军官宿舍外意外找到一个家、一个心灵归宿,这是何等的吸引力啊!值勤完毕大约四点半或五点,然后我散步过去,手都还没碰到门环,凯柯斯法瓦的仆人就已经开心地开了门,仿佛他早就从神奇的窥视孔发现我到来。我从所有的体贴里看出,他们已经很自然地把我当作这个家的一分子,完全迎合我的每一个小缺点和偏好。总是随时准备好我喜欢的那款香烟,我上次随口提到想读的书,总会很刚好地出现在一张矮凳上,书不仅是全新,内页也已经很周到地裁开了。摆在艾蒂丝的躺椅对面的扶手椅是专属于“我”的位置。诸如此类的小细节和琐事虽然微不足道,却为一个陌生空间增添了舒适的家庭温暖,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感到轻松愉快。我坐在那里比和军中同伴坐在一起更自在踏实,无论闲聊还是说笑都随心所欲。我第一次察觉,形式的束缚会限制心灵真实的力量,人唯有不受拘束,真正的心智才会显现出来。
其中还不知不觉混合了另一种更神秘的感觉,使得我每天和两个女孩聚在一起都兴致高昂。从小时候被送到军校开始,我这十年、十五年来一直生活在只有男人的地方。从早上到夜里,从夜里到清晨,无论在军事学院的宿舍、演习时的帐篷、房间里、餐桌上、行军途中、马术学校还是课堂上,呼吸的空气往往充斥着男人的气味。最初是男孩子,后来是年轻小伙子,总之都是男人、男人,他们精力充沛的举止、坚定沉重的步伐、低沉的喉音、熏人的体臭、他们的放荡不羁,有时候甚至粗鄙低俗,我都已经习以为常。我自然真心喜欢军中大多数的伙伴,也的确无法抱怨他们没有同样真诚地待我。这种氛围还缺了一股振奋,没有含氧量足够的空气,也少了迷人、让人心动、鼓舞的力量。就像我们出色的军乐队,尽管演奏精准明确却终究只是冷冰冰的铜管乐,听起来生硬粗糙,只按照节拍演奏,因为他们缺乏小提琴那种轻柔弦乐音色。我们军中伙伴混在一起时就是这样,就算是最美好的时刻也总是少了一分柔和,除非每次都有女性在场或是有女性接近的气息。早在当年我们十四岁的时候,大家两两一组穿着合身笔挺的军装走过市中心,只要看见其他男孩在跟女孩调情或漫不经心地闲聊,心中的渴望就叫我们发现,神学院式的军营生活残暴地夺走了我们的青春,与我们同龄的小伙子每天在街上、林荫大道上、溜冰场上、舞厅里理所当然不受拘束地和年轻女孩来往,而我们这些被隔离、被限制住的人,只能远远观望这些穿短裙的精灵,当她们是有魔力的仙子,和女孩说上一句话就像做梦一样遥不可及。这种遗憾无法自记忆中抹除。即使后来遇上各形各色讨人喜欢的女子,也不过是乏善可陈的快餐爱情,根本无法弥补这种少男情怀。在社交场合与年轻女孩偶遇,我每每会变得迟钝、害臊、说话结巴(虽然我已经和十几个女人有过肌肤之亲了)。由于长久以来缺乏和异性往来,我永远不可能表现出单纯、自然、落落大方的态度来。
这种自己也不想承认的孩子气渴望,不想跟满脸胡茬又粗鲁的男性同伴在一起、只想和年轻女孩交朋友的渴望,没想到忽然之间以最完美的方式获得满足。每天下午,我这位在场的唯一男士坐在两个女孩中间,她们清亮的女性嗓音让我全身舒畅(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这是我第一次和年轻女孩在一起不会害臊,这种幸福感受几乎无法形容。通常只要年轻男女独处的时间稍长,很容易会变成干柴烈火。由于情况特殊,我们相处没有演变成这种关系,反倒只有独特的幸福滋味在增长。几小时的闲谈里没有丝毫暧昧,要不然黄昏时分的促膝谈心会衍生出致命的吸引力。我很乐于承认,伊萝娜让人想一亲芳泽的丰唇、丰腴的手臂、轻柔摇摆间流露出匈牙利人的性感风情,一开始就让我这个年轻人神魂颠倒。好几次必须努力箍紧双手对抗强烈的欲望,以免把这个有一双黑亮笑眼的温暖柔软的小东西一把拥入怀中狂吻。不过打从我们相识不久,伊萝娜就告诉我,她两年前已经和一位在贝斯柯瑞特的候补公证人订婚了,只要艾蒂丝身体复原或者健康情况好转,她就会和那个男人结婚。我猜凯柯斯法瓦一定允诺给这可怜的亲戚一笔嫁妆,只要她能坚持到那时候。再说,倘若我们之间没有真正的热恋,却在她那楚楚可怜、无助地困在轮椅上的女伴背后偷偷摸摸亲吻或手来脚去,这样的行为多么粗鄙恶劣呀!所幸一开始的诱惑很快就烟消云散,我的倾慕转向那病弱可怜、受命运冷落的女孩,而且感觉越来越真挚。对病人的同情有种神秘化学作用,不知不觉中掺杂了柔情。坐在这瘫痪女孩身边,和她聊天,逗她开心,看到她绷紧的薄唇因为笑容和缓下来;有时候她一时情绪暴躁发脾气,只要轻抚她的手,她就会觉得不好意思而平静下来,然后我会接收到她灰色眼眸流露的感激。这些幽微的亲昵感让我与这瘦弱、无法保护自己的女孩,建立起互信互赖的真心情谊,带来的快乐更甚于和她的好姊妹一同上演热情如火的风流戏码。也多亏了这些轻微的冲击,才让我在自己身上发现了全然陌生且从未料想到的温柔情感,一切都该归功于短短这几天来的许多新体悟!
全然陌生的温柔情感无疑更危险!因为再体贴的努力都是白费。健康的人和生病的人、自由自在的人和无法自由行动的人,他们的关系根本不可能永远。不幸会让人脆弱,不间断的痛苦折磨会让想法偏差。就像债权人与债务人之间根深蒂固的尴尬不会消失,正因为一方扮演施惠者,另一方扮演受惠者,彼此的角色无法改变。因此潜藏在病人心中的神经质会强烈抗拒每一分担忧。必须时时留神,不要跨越那道难以察觉的界限,以免关心非但不能安抚,反而使这个容易受伤的女孩受创更深。她如此受宠,一方面希望大家把她当公主服侍,当小孩子溺爱,然而无微不至的照顾又会在下一秒激怒她,因为她更清楚意识到她没有照顾自己的能力。为了让她拿书本或茶杯不至于太费力,别人把矮凳挪到她身边,她立刻眼底冒火厉声呵斥:“你以为我自己拿不到我要的东西吗?”这个瘫痪的女孩像一只关在笼里的野兽,平时温驯地讨好看守人,偶尔还是会冷不防伸出利爪,说自己是个“可怜的残废”,毫不留情地撕毁当场轻松自在的气氛。遇上这种紧张时刻,每个人都要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以免受到她的恶劣情绪干扰,对她做出不公正的评断。
我可以一再克制住自己,连我自己都很意外。对人之常情有了初步认知后,其他的认知也会不知不觉应运而生。人若能够对世间特有的一种痛苦感同身受——这是种神奇的启蒙教育——之后他能理解所有形式的痛苦,包括最怪异和看来荒谬至极的。因此艾蒂丝偶一为之的捣乱行径丝毫不会困扰我;她的发作越不合理、越折腾人反而越能撼动我。我渐渐理解到,为什么这家的父亲和伊萝娜,甚至全家的人都欢迎我的来访和陪伴。长期的病痛不仅使病人精疲力竭,也把其他人的同情消耗殆尽;强烈的情感是不会持续到永久的。显然父亲和女伴的心灵深处都和焦躁的可怜病人一样受着折磨,心力耗尽、听天由命地忍受。病人对他们来说终究是病人,瘫痪早已是事实,每次病人一时发作,他们只能垂下视线等候风波平息。他们受的惊吓已不像我每次被吓到的那么严重,相较之下,每次只有我一再被她的痛苦撼动,也唯有在我面前,她才会为自己的过分感到羞耻。每当她突然暴怒,只需要略微提醒她“亲爱的艾蒂丝小姐”,她的眼神会立刻变得卑微,脸颊泛红,假使双脚没有困住她,她一定立即逃走,没脸看自己。每次和她道别,她一定会用我完全无法招架的方式乞求来让我动容:“你明天会再来对不对?你不会因为我今天说过的蠢话而生气不理我吧?”这时候心中产生的惊讶总令我费解,除了真心同情之外,我什么也给不了,然而这样的我竟然能对别人有这么大的影响力。
不过这就是青春,每一种全新认知都能让年轻人兴奋激昂。一旦受到感动,便能获得源源不绝的力量。同情是种力量,不仅能鼓舞振奋自己,甚至超越了自己去抚慰别人。我一发现自己拥有这种力量,内心也开始出现奇特的转变。第一次意识到同情的新力量,血液就像注入了毒素,变得越来越温热,越来越鲜红,流动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猛烈。像是得到一记当头棒喝,我再也无法理解自己为何如此愚钝,一直在迷蒙中过着昏暗浑噩的日子。从前压根没注意过的事物,现在起能令我激动、振奋。看过别人痛苦,内心那锐利、洞悉人世的眼便像是苏醒了,到何处都可以看见许多叫我着迷、激动、震撼的细节。然而在我们的世界里街坊相连,屋舍毗邻,处处能感觉到人的命运,灼热的苦难一路蔓延燃烧到世界最底层,所以我不敢松懈,开始过着紧张专注的生活。譬如在试骑新马时,我注意到自己无法再像以前一样往顽强马儿的屁股狠狠抽鞭,因为一想到马儿的疼痛因我而起,我就会非常内疚,马臀上的鞭痕就像是会灼人,让我的皮肤隐隐作痛。或者当我们那位脾气暴躁的骑兵上尉抡起拳头,狠狠地揍向一个可怜的斯拉夫枪骑兵的脸,只因为这个小伙子没把马鞍装好,我的手指在这一刻便会不由自主抽搐起来。挨揍的小伙子全身笔直地站着,双手乖乖地贴着裤缝,在场的其他士兵只管袖手旁观或是幸灾乐祸地笑,只有我,只有我注意到那个迟钝小伙子羞怯低垂的睫毛早已润湿。甚至在军官餐厅中听到嘲笑笨拙同袍的蠢笑话,我也突然觉得无法忍受。自从在这个没能力保护自己的女孩身上体会到弱者所承受的折磨后,各种粗暴行为都会让我义愤填膺,各种无助处境都会引起我的同情。我会开始注意过去忽略的许多琐碎之事,都是从那件意外把同情热泪注入我的眼睛后开始,那些单纯、简单的小事从此可以让我紧张与感动。比如说,我注意到常光顾的那家烟草店的老板娘总是把人家给她的硬币贴到圆亮的眼镜前面观察,顿时怀疑她罹患了白内障。我打算明天小心地探问她,说不定可以请军医哥德包姆来为她检查一下。我也发现志愿兵近来故意冷落红发小个子K,我才想起报上刊登了他伯伯因为贪污渎职而入狱的消息(这个可怜男孩能怎么办?)。于是我利用用餐时间故意坐到他身边,跟他聊了很久,我从他感激的眼神中察觉,他明白我这么做是为了告诉其他人,他们对待他的方式多么不公平、多么卑劣。还有一次是为队上一位士兵求情,要不然上校就要罚他做四小时苦役。我不断做新尝试,每天都乐在其中。我对自己说:从现在开始要尽力帮助每一个人!不再懒散,不再凡事无所谓!在奉献中提升,结识他人的命运以充实自己,用同情心去理解、感受别人的痛苦。我非常讶异自己有这样的转变,心因为感谢这位生病的女孩颤抖不已。我在不知情中伤了这个可怜女孩的心,她的痛苦却授予我同情的神奇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