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隔天清晨——房子仍罩在死灰色的薄雾里,百叶窗全紧闭着,守护着居民的酣梦——一如每个早晨,我们骑兵中队已经奔驰在前往操练场的路上。先用跳跃步伐走一段不平整的铺石路。骑兵队员在马鞍上摇来晃去,个个睡眼惺忪、动作迟缓、心情恶劣。整支队伍慢腾腾地穿过四五条巷弄,到了宽敞大路上开始用小跑步,接着向右踏上空旷的草地。我下令队伍快跑,坐骑的鼻子喷出一口气,立即嘶嘶叫地向前飞奔。马已熟悉这片柔软、舒服、空旷的草地,它们真是聪明。不需要人鞭策,甚至可以松开缰绳,只要大腿轻轻一夹,它们就会全力冲刺。马跟人一样,也能感受兴奋与淋漓畅快。
我骑在队伍最前面。我热爱骑马。呼啸的冷风打在额头和脸颊上,我可以感觉到汩汩血液自臀部流向松弛的躯干,仿若生命的热力在体内生气勃勃地循环。早晨的空气非常清新,还尝得到夜露的滋味,嗅得到松软泥土的气息和旷野的遍地花香,并能感受到马儿呼吸的温暖鼻息四处流动。清晨的第一回驰骋总是能提振精神,不仅可以摇醒睡意犹浓的身体,也能驱走如浓雾般的昏沉呆滞。不知不觉中,承载着我的轻盈感觉逐渐扩展到胸口,我嘴唇微张,将扑面清风一饮而尽。“驾!驾!”我感觉视线越来越明亮,感官越来越活跃,身后传来节奏规律的佩刀撞击声、马儿此起彼落的喘息声、慢悠泉水流淌的沙沙声和尖锐的马鞍摩擦声,还有马蹄整齐划一的节拍。这支由男人与马组成的队伍融为一体,化为一只半人半马的怪物,情绪高昂地向前狂奔。前进!前进!前进!驾!驾!驾!啊,就这样奔驰,一直驰骋到世界尽头吧!我这乐趣的主宰与创造者心底自豪不已,坐在马鞍上不时回头看手下的士兵。突然发现这些勇敢的骑兵队员全换了面孔,斯拉夫人那种沉重沮丧、呆滞无神、睡眼惺忪的模样像煤灰从眼底一扫而尽。他们察觉到有人在注视他们,一个个挺起背坐直,用微笑响应我眼中的喜悦。我留意到就连这些迟钝的农村子弟也沉浸在驰骋的快感里,享受过往人们飞行的梦。因为年轻,因为宣泄了压力,他们都跟我一样得到肉体上的快乐。
我突然下令:“停!小跑步前进!”所有人倏地勒紧缰绳,整支队伍像突然停止运作的机器一样瞬间减速。他们有点困惑地偷偷瞟向我——他们相当了解我,也相当清楚我抑制不住的纵马欲,因为队伍通常会一鼓作气地狂驰过草地,直到抵达操练场为止。然而,我觉得仿佛有只陌生的手勒紧我的缰绳,刹那间令我想起一件事。我不自觉注意到左边地平线边上那片白色方形围墙、城堡花园的树和平顶塔楼,就像有一颗子弹直直射入心口:说不定有个人正在那儿望着你!这个人之前因为你的跳舞兴致而伤心,现在又因为你的骑马狂热再度伤心;这个人受限于瘫痪的双腿,看见你像小鸟般轻盈驰骋一定羡慕不已。不管怎么说,我突然觉得很羞愧,羞愧自己可以健康、自由自在地尽情奔驰,羞愧自己很幸运能拥有健康的身体,能够体验这种肉体上的快乐,实在是上天很不合宜的偏爱。马儿慢吞吞地走,我让身后那群失望的弟兄跟着自己慢步穿越草地,我没有看他们,但可以感觉到他们在等我的命令,等我让他们再度策马奔驰,可惜他们的等待是徒然。
当然,此刻受到奇特心理障碍困扰的我很清楚,这种自我折磨愚蠢又无意义。因为不许自己享乐,所以也不让别人享乐;因为别人不快乐,所以也不让自己快乐。我知道这样一点意义也没有。我也明白,就在我们开心说着老掉牙笑话的时候,世界上每一秒钟都有人躺在床上呻吟和死去,千千万万窗子后的人受制于贫困,许多人在挨饿。我知道这世上有医院、采石场、矿坑,此刻在工厂、机关、监狱里有数不尽的人被迫劳役,若受到无谓的折磨,更加重了他们的苦难。我很清楚,只要开始想象世界上正在同步上演的不幸就会让人无法入眠,收起嘴角的微笑。不是这种臆测、想象出来的苦难让人惊慌失措、心灰意冷,唯有心怀同情的灵魂亲眼目睹,才有可能真正感受到震撼。我仿佛跌入逼近又真实的幻觉里,原本兴致高昂、沉浸在骑马乐趣里的我蓦地瞥见那张苍白扭曲的脸,看见她拄着拐杖拖着身体穿过大厅,也听见拐杖拄地的声音,还有暗藏的、用来支撑患病关节的器具所发出的刺耳吱嘎声。我大吃了一惊,没有多想也没有迟疑立刻拉住缰绳。令人振奋神往的奔驰你不要,反倒让整支队伍踏着沉重步伐前进,这对谁有好处?现在对自己这样说也没用了。这震撼一击触动到内心靠近良知的地方,我再也没有勇气精神奕奕、自在正常地享受健全身体带来的乐趣。队伍一路磨磨蹭蹭、拖拖拉拉地走到通往操练场的小路,一直到完全离开那座城堡的视线范围,我才振作起来对自己说:“荒唐!忘掉这些愚蠢的多愁善感吧!”然后下令:“前进!向前冲!”
事情从拉住缰绳那一瞬间开始,也是同情的奇特毒素开始散发的第一个征兆。一开始只是模模糊糊的感觉,就像生了一场大病后醒来,头脑还昏昏沉沉的,觉得好像遭遇过什么事或正遭遇了什么事。我的生活圈一直很小,日子总是过得漫不经心、得过且过,只关注同袍与上级认为重要或有趣的事,自己不曾特别关心什么,别人对我也如此。我从来没有为了什么事而激动。我的家庭关系正常,工作和职业生涯也都安排规划妥当,而我现在才意识到这种无忧无虑的生活让我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现在突然有件事令我挂念,从外面察觉不到,明显看来也不重要。然而,我从她受伤的眼眸中惊觉,原来人的痛苦可以那样深沉,那愤怒的眼神在我体内炸开,蓦然自心底流出一道暖流贯穿全身,引发的狂热激情连自己也无法解释,就像病人无法解释自己的病情。起先我只知道自己已跨出那个自由自在的舒适圈,踏入一个带来新刺激却又让人不安的全新领域。我生平第一次看见感情裂开一个深渊,这深渊莫名散发出诱惑,让我想探测深浅,想要一步跳进去。然而直觉提醒我,不可以向大胆的好奇心屈服,它警告我:“够了!你道过歉了!你已弥补过你做的蠢事。”可是心里另一个声音低声说:“再去一次!再去感受一次背脊发凉的滋味,感受恐惧和紧张交织的滋味。”接着又听到直觉说:“别闹了!不要强迫自己,不要再搅和进去!你这种涉世未深的年轻人根本无法应付,只会做出比第一次更蠢的傻事来。”
出乎意料的是,我根本不需要自己做决定,因为凯柯斯法瓦的信在三天后出现在我的桌上,问我星期日是否愿意到他家用晚餐。他说星期日受邀的都是男客,其中有一位是国防部的F中校,他曾经跟我提过这个人,当然他女儿和伊萝娜也非常欢迎我光临。他的邀约让我这样腼腆的年轻人感到十分得意,承认这点并不让我觉得丢脸。人家并没有忘记我,而且信上提到F中校要出席,像是在暗示凯柯斯法瓦(我立刻明白他是出于感激)正暗地为我谋取获得提拔的机会。
我立刻接受邀请,一点也不后悔。那一晚令人相当满意,在部队里没有人真的在乎我这个低阶军官,在那里却受到讲究的年长绅士诚挚款待,凯柯斯法瓦一定用了什么方法让他们注意我。生平第一次有高阶长官愿意屏除阶级优越感对待我。他问我是否满意所属的部队,有哪些晋升机会。只要我去维也纳或无论有什么需要,他鼓励我尽管去找他。还有那位公证人,一个精力充沛的秃头男士,生得一张圆脸,脾气看起来很温和,一再邀请我到他家去。一位糖厂经理则是一直找我说话——完全不同于军官餐厅里的交谈。在军官餐厅里,上级的任何意见我都必须“绝对顺从地”赞同!我心中油然产生一股舒服的踏实感,不过半小时光景,我已经和他们畅所欲言了。
两个仆人再次端珍馐佳肴上桌,这些美食在过去只听家境富裕的同僚吹嘘过。我第一次尝到鲜美的冰镇鱼子酱、酥皮鹿肉派和雉鸡,还有各式叫人心神舒畅的美酒。我明白赞赏美味佳肴很蠢,但我为什么要否认?我不过是个位阶低、要求不高的年轻少尉,怀着幼稚的虚荣心和几位有名望的年长绅士一同享用人间美食。哎呀可惜了,我一直想着真是可惜了!瓦夫卢胥卡那家伙真该来看看,他这个面色像干酪一样苍白的志愿兵老是吹嘘他们在维也纳萨荷大饭店吃得多丰盛!他们真该到这座城堡来见世面,保证他们会目瞪口呆!没错,这些忌妒鬼如果有机会瞧见我在这里乐在其中,看见国防部中校向我举杯敬酒,看见我和糖厂经理像朋友一般交谈,听他很认真地对我说:“我很惊讶您跟所有人都熟。”
旧日的仕女小闺房里已摆好了咖啡,冰镇的法国白兰地倒在宽口大腹杯里不断端上来,还有形形色色的各式烈酒,当然也有圈着一截华丽纸箍的名牌粗雪茄。大家在聊天,凯柯斯法瓦走过来,俯身慎重地问我是想和他们一起打牌,还是想跟小姐们聊天。我立刻表示想跟小姐们聊天,因为冒险跟国防部的中校玩一局终究不太自在。赢了,说不定会惹毛他;输了,我的月俸就再见了。而且我想到皮夹里最多也不过才二十克朗。
牌桌在隔壁架起来的时候,我坐到两个女孩身边,怪的是她们两人今天看起来都特别漂亮,究竟是美酒作祟,还是心情好所致?一切看起来都好迷人。艾蒂丝不像上次见面时那样苍白萎黄、病容满面,可能为了尊重客人而擦了腮红,也可能真的是兴奋的情绪让两颊增添些许红晕。无论如何,今天她嘴角没有紧绷、焦躁抖动的纹路,执拗的双眉没有抽动。她穿着一袭粉红色的长礼服坐在那里,没有毛皮,没有毯子遮住她的缺陷。我想大家的心情都很好,根本没有人想到“那件事”。至于伊萝娜,我甚至怀疑她喝到微醺了,她的眼神如痴如醉,她笑着将美丽丰润的双肩往后一靠,我必须往旁边站开一些,以免抗拒不了诱惑,会假装不小心碰到她裸露的嫩臂,实际上却是故意的。
一口白兰地立即让人身暖心也暖,一支味道浓烈的雪茄搔得鼻子又痒又舒服。刚吃过美味丰盛的大餐,这会儿身边坐着两位美丽动人、情绪亢奋的女孩,即使最愚蠢的笨蛋也能开心地侃侃而谈。我很清楚,除非该死的腼腆个性来捣乱,不然一般而言我称得上是能闲聊的人。然而我这一次状况奇佳,真的很有兴致和她们聊天,和她们闲扯的当然都是些很蠢的小事,都是部队里最近发生的事。譬如上星期邮局快要关门的时候,有位上校想捎封快递到开往维也纳的快车上,他叫了一个枪骑兵,一个真正的斯拉夫农家小伙子,再三叮嘱那封邮件必须立刻送到维也纳。结果那个蠢蛋急急忙忙冲到马厩,把他的马安上马鞍,然后策马直奔通往维也纳的公路去了。如果没有人打电话通知下一个指挥部,那头蠢驴真的就要骑上十八个小时。上天可作证,我说的不是什么需要聚精会神聆听的深刻大道理,真的是一些平凡琐事、军队里流传的老掉牙故事和最近发生的新鲜事罢了。没想到这些故事让两个女孩十分开心,一直笑个没完,这点倒是让我很吃惊。艾蒂丝的笑声如银铃般清脆响亮,最尖锐的高音有时稍显刺耳,不过她真的很开心,快乐真诚地发自内心,因为她瓷器般透明的脸庞越来越红润,一缕健康甚至美丽的气息映亮了脸庞,那对灰色眼眸以往总是有几分刚强与锐利,现在因为单纯的喜悦闪闪发亮。只要她忘记被束缚的身体,我喜欢看着她,她的动作越来越不受拘束,举手投足越来越自在。她很自然地将身体往后靠,开心地笑,畅快地喝,把伊萝娜拉到身边,胳臂搭在她的肩膀上。我那些蠢话真的把这两个人逗到乐不可支。如果说的故事得到热烈回响,说故事的人会受到鼓舞,我因此想起了许多早已遗忘的故事。我感受到全新的勇气,不再腼腆胆怯,和她们一起笑,并且逗她们笑。我们依偎在角落里,像三个玩疯的小孩。
然而,当我正尽情说笑,沉浸在这个快乐的小圈子里时,却也有意无意察觉有人在观察我。他越过眼镜的玻璃镜面,从牌桌那边看过来的眼神温暖、幸福,大大提升了我的幸福感受。这位老先生偶尔会悄悄地(我认为他在别人面前会不好意思)、小心地越过纸牌看我们一眼,有一次刚好与他四目相对,见他亲密地向我轻轻点头。在这一刻,他全神贯注的脸像个正在聆听音乐的人一样熠熠生辉。
就这样时间接近了午夜,我们的闲聊瞎扯没有停止过。一些非常可口的三明治又送上来,有意思的是并非只有我动手享用,两个女孩也拿了不少,也尽情畅饮香醇浓烈、黑里透红的陈年英国葡萄酒。可惜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艾蒂丝和伊萝娜像老友一样与我握手道别,仿佛我是她们亲爱可靠的好伙伴。我理所当然地承诺很快会再来,可能就是明天或后天。然后我和另外三位男士一起走到前厅,等主人派车送我们回家。仆人正在帮中校穿衣,我就自己取下了大衣。突然感觉到有人想帮我披上大衣,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凯柯斯法瓦先生。我吓了一大跳正急着婉拒(我一个年轻小伙子怎么可以让一位老先生服侍?),他靠过来低声和我说话。
“少尉先生,”老人怯生生地低声说,“少尉先生,您不晓得,您一定无法想象,能够再听到那孩子开怀大笑让我多开心。她平常总是闷闷不乐,今天她就像以前一样,如果……”
中校在这个时候走向我们,亲切地对我笑:“怎样?要走了吗?”凯柯斯法瓦当然不敢在他面前继续说下去,但是我可以感觉到他的手突然轻触我的袖子,怯生生、极其轻柔地抚摸我的袖子,好似人家亲热抚摸小孩或女人那样。这一下轻抚胆怯羞涩,却隐含了难以估量的柔情与感激。我感受到满满的幸福和深深的绝望,这体会再一次震撼了我。我以军人身份恭敬地陪同中校迈下三步阶梯,朝车子的方向走去,然而我得努力打起精神,以免让人发现我正心慌意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