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科学的考量之上,我还有更深层次的担忧。那就是,对人类这个物种未来命运的担忧。把基因编辑技术从治疗推动到预防,大大延伸了这项技术的适用范围。由此产生的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就是:基因编辑技术的应用边界在哪里?仔细想想,你会发现这条边界非常难以人为划定。
如果编辑CCR5基因治疗艾滋病很合理,那提前修改CCR5基因保护自己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既然如此,一个普通人也希望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得艾滋病,难道有错吗?
再推演一步,如果一个人因为自己的一个基因变异,会提高1%的某种疾病的风险,他要求做基因编辑降低风险合不合理呢?如果合理的话,那有万分之一的风险能不能做基因编辑呢?百万分之一呢?如果不合理的话,那到底存在多大的风险,我们才觉得应该允许做基因编辑呢?
更要命的是,一旦“治疗”和“预防”的边界被打开,“预防”到“改善”的窗户纸更是一捅就破!如果一个人想要他(她)的孩子获得更多的肌肉,更高的个子,想要金发、双眼皮、高鼻梁怎么办呢?更有甚者,如果他(她)想要的孩子具有高智商和强大的语言能力、分析能力、领导气质呢?
如果刚才你还没觉得担忧,现在应该嗅到了巨大的危险吧。
当然,必须得承认,今天我们对于人类基因的理解仍非常粗浅,对于我们关注的绝大多数人类特性——从身高到智商,从性格到道德观念——我们还并不知道到底是哪些具体的基因差异带来了人和人之间的不同。在今天就算有个疯子科学家想要通过基因编辑制造“完美”人类,他也做不到。
但是伴随着基因科学的进步,这些问题或早或晚都是会得到解答的。实际上从20世纪80年代至今,人类通过著名的双生子研究(twin study),已经陆续证明了许许多多人类特性都受到基因差异的强烈影响。
人的身高,可能80%由遗传因素决定。反映人类逻辑思维能力、空间想象力和记忆力的智商,70%~80%是由基因差异决定;甚至,一个人到底是内向还是外向,是更友善还是富有攻击性,是更倾向于保守主义还是自由主义,最大的单一影响因素,都是基因差异;在近几年发表的两项研究中,科学家们甚至发现,一个英国公民究竟投票给保守党还是工党,基因贡献了57%的影响因素;而一个男性在婚姻中是不是会出轨,63%是由基因决定!
我们难以想象,当我们越来越清楚地知道这些人类特性究竟是由哪些特定的基因差异所影响之后,基因编辑技术是不是就会天然地找到它的应用场景?到那个时候,基因编辑技术的推广是不是会把人类带向万劫不复的深渊?基因编辑会不会破坏人类基因库的多样性?基因编辑会不会让人类变得千篇一律,毫无特色?
最重要的是,基因编辑会不会塑造永恒的不平等?当然了,人类社会已经充满了各种资源和能力的不平等。我们自然也没有天真到认为这些不平等会一夜之间消失。但是这一切至少是有可塑性的。家境贫寒的孩子努力读书工作也仍然可以出人头地,优越的家庭条件也有“富不过三代”的永恒困扰。
但是,如果有了基因编辑技术的介入,一切就有可能不一样了。
如果一部分人的孩子早早接受了基因编辑技术的“改善”,他们就可以从外貌到智力各方面都占据竞争优势。要命的是,这些优势还是写进基因组里,可以遗传的,那么,其他的孩子可能就永无翻身之日了!难道基因编辑这项从诞生之日起就伴随着鲜花和掌声的新技术,勾画的是一条通向黑暗地狱的道路?
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的是,人类对自身和对世界的认识与改造,也许会凝滞,但是似乎从未被逆转。在我看来,强大的基因编辑技术进入人类世界,帮助我们战胜病痛,甚至是让我们自己更健康,可能都是无法阻挡的历史潮流。那是不是我们也可以推想,利用基因编辑技术实现阶层固化,塑造人类世界永恒的差异化和不平等,也将可能是无法阻挡的历史潮流呢?
作家阿道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在1931年出版的名著《美丽新世界》中曾经幻想过这么一种阶层永久固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通过药物和教育,人类被永久性地塑造成五种阶层当中的一员,然后一生服务于固定的使命。
我最喜欢的科幻作家刘慈欣,曾经在2005年发表了一篇短篇科幻小说,名为《赡养人类》。在这篇小说中,大刘假设了一种移植知识和提高智慧的技术,它彻底限制了阶层之间的流动,塑造了穷人和富人之间永恒的阶层差异。
请允许我引用几段小说里的原文:
“完成超等教育的人的智力比普通人高出一个层次,他们与未接受超等教育的人之间的智力差异,就像后者与狗之间的差异一样大。同样的差异还表现在许多其他方面,比如艺术感受能力等。于是……于是,一件事就自然而然地发生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能想到。”
“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同一个……”
“富人和穷人已经不是同一个物种了,就像穷人和狗不是同一个物种一样,穷人不再是人了。”
十几年过去了,大刘幻想的那种智慧固化器还没有出现。但是基因编辑技术的出现,以及这位疯子科学家贺建奎的胆大妄为之举,同样将人类历史带到了历史和科幻的分界线上。
面对可能交织光明和黑暗的未来,我们每个人,都需要思考和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