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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燃烧的蒸汽都

火!好大一场火!

点燃目力能及处的一切,破碎的廉价布料在这红色精灵的舞动中渐渐化为虚无,从这种角度来看,那些老爷们的官邸中极尽华丽典雅贵重无瑕的丝绸织物、古董字画和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珍藏同下等人的物什相比并无甚不同。

有些耐受高温的材料在烈焰中依旧能得保全其形貌,只是纷纷倒塌的房屋与因接连不断的爆炸引发的震动使它们很难有足够的幸运第二次幸免于难。

小格里菲和他的同伴们正向着前方挺进,步伐错乱不堪意志却一往无前。

爆炸声,枪声,喊声,哭声,狂笑声……充斥着小格里菲的脑海,仿佛整个世界都沉浸在这场血与火的狂欢中。

所有属于“文明”的气息都在硝烟中化作永不消散的雾气的一部分,繁华朽作尘土并同尘土一并归于不朽。

直到一切在他的眼前发生,他才为这曾日思夜想的一幕而欢欣雀跃,并迅速将这种鼓舞转化为真实的力量,以便能够更为有效地破坏着“蒸汽都”中他所目见的一切。

起义爆发伊始,进展就出乎寻常地顺利,可这样的顺利却让小格里菲感受到荒谬与惊愕。

在他人生所经历的每一件事情上,就没有哪一件如同眼下这般顺利无碍——而他所正在做的却恰恰是他短暂而卑微的生命中最过荒唐妄为之事,以至于他决意如此时便以做好面临生命终结的准备。

跟随众人攻向“蒸汽都”中心的小格里菲自嘲一笑,若不去追求与他所终结的一切同归于终结,像他这样人的生命又有什么意义呢?

火焰与爆炸以最不合秩序的方式摧毁秩序中所孕育的造物,连本会使他恐惧的灼热空气也与他达成多年来的第一次和解。燃烧的蒸汽都,像极了少年时的盛夏。

那时的小格里菲喜欢在老帕布的酒馆附近消磨掉整个夏日,那些最爱吹牛扯皮再把自己灌得烂醉如泥的冒险者和猎手们都是旁人眼中一言不合就能抽刀子砍人的狠角色,在他眼里却可爱得如同俄治勒斯河里肥硕的游鱼。

每一次小格里菲跑出很远终于把悬着的心放下后细数检查得手的几枚钱币时,就会腹诽酒馆里流传的冒险传说十有八九都是那些除了把钱币挥霍一空外再找不到别的能耐的家伙们的自吹自擂,说不定还少不了连套路都从来没换过的互相吹捧。

说来也是,像他们那些全身家当只有几个硬币的“大冒险家”若真都是不畏争斗勇武果敢得如同骑士小说里的主人公一般,怕不是早就得不知横尸在何处——毕竟连买药的钱都出不起。

不走运的日子里也会在刚刚下手时就被事主抓住,这便免不了一顿毒打,鼻青脸肿全身酸痛也算寻常,他当时想不懂的是那些长得凶横穷得彻底的混蛋们为何从来不下重手?

对小格里菲这样阴沟里长大的孩子来说,骨头没断就不算受伤。

没偷到钱就得挨饿,俄治勒斯河里的鱼就得遭殃,这是个朴素自然的道理。

而他去践行自己的道理的时候,往往能看到两个该死的家伙和阳光一起躺在河畔的草地上,还奢望着水里那些狡猾的鱼去咬他们的鱼钩——小格里菲敢对神明发誓,要是那两个家伙真能钓得上鱼,那他以后都能变成走在“蒸汽都”道路中央的大人物。

说实在的,他即便从未靠近看过那位叫凯瑟琳的女孩的模样,也敢拍着胸脯说她肯定是附近村镇里最美丽的姑娘。

令他不解的是总喜欢跟凯瑟琳待在一块的那个男孩究竟走了什么狗屎运,这样的家伙假如和他一起去酒馆,说不定连下手的勇气都没有。

后来小格里菲才知道那个令他讨厌的家伙的名字,弗利特——听起来就是个令人讨厌的名字。

然而这个即便面对最暴躁恶劣的冒险者也不曾有丝毫退缩的“勇者”,却在她的面前彷徨了。他要如何同她搭话呢?难道这样纤尘不染的女孩会去在意一个卑鄙的小偷的仰慕吗?

小格里菲只有在同村头棕发的姑娘相处的时候才能忘却平日里所有的烦恼。

她可真是个贪得无厌的女人,如果说凯瑟琳就像骑士故事里的女主角一般洁白纯真,那么卡蒂简直就是神明特意创造出的与之相对的存在。

她的堕落对小格里菲来说有着难以招架的诱惑力,同时也像他偷窃冒险者的钱币一般掏空了他的钱袋,那些泛着惹人喜爱的光泽的金属圆片消失的速度甚至比把它们偷来的速度还要快!

可他是不喜欢她的,尽管多日缠绵,可那只不过是交易罢了——就像她同别的男人做的那样。

十五岁那年的夏日还没有常年不散的大雾,不必遭受空中飘浮的颗粒与无处不在的小液滴的一重又一重的散射,径直透照下来,让本就燥热难耐的小格里菲更加难受。

许是热坏了脑子,他才会把目光盯上那些往日退避三舍尤嫌不及的人物,于是这一年的盛夏,汗水和飞溅的泥土混着血液在被砍掉的手臂的创口处凝结,却始终凝不成血痂,于是日渐溃烂的皮肉流出起泡的脓液,无数蝇虫在上面饮食起居。

在夏日随风扩散的恶臭里,生命并没有尊严。

无数他所不理解的微小的生命在伤口之下扩散繁衍愈发壮大,而他的身体日渐虚弱,往日红润的脸庞再不见一丝血色。

阴沟里的老鼠最终只能是老鼠,而残疾病态的老鼠连在阴沟生存的权利也无,众人不会怜悯,群鼠也不会相助,只有来自名叫卡蒂的棕发姑娘的点滴施舍。

而并不顽强的可怜老鼠身上却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奇迹,飘摇的生命的火光重新明亮起来。

在那之后他就不再随意向神明起誓,他之前并不信奉神明,可他却亲身见证了神迹,于是决意奉献自己的虔诚,即使他的虔诚可能并无价值。

他决意守护属于自己的神迹——并不是日益好转的残缺身体,而是他并不纯真却依然善良的姑娘。

他听说她那个把她领入行的母亲曾因她平白沾染这份晦气而打她,于是他要做的一切只是想让她不会后悔。

蒸汽的时代仿佛在一夜间就骤然到来,他早已不再偷东西,可工厂不需要只有一条手臂的人去做工,其实不论在哪里,都很少有为他准备的活计。

幸好这个变化的时代有太多令人眼花缭乱的东西每天都在源源不断地出现,报纸就成了被某些群体所钟爱的好东西,连不足十岁的孩童都能依靠此道来为生活略尽绵薄之力,他自然也能。

小格里菲记忆中的一切在这个时候不断地翻涌,稍稍缓解了他隐于内心深处的恐惧,他早已看淡生死,毁灭与被毁灭于他来说都是解脱,而他此时正在做的未竟全功的事业是他唯一的寄托。

他还记得当他的日薪超过卡蒂的那一天,他们两人买了一些新鲜的菜蔬来庆祝,他到今天也忘不了那晚蔬菜粥浸泡白面包的味道。

在俄治勒斯河里的鱼死绝之后,这几乎是他吃过最丰盛的一餐了。

那时的他已经不再卖报,卡蒂也早已不再做那种生意,她成了工厂里的女工,赚得不多,但好在他们都很知足。

整个世界发展得愈发迅速,万物蒸蒸日上,只有他们这些人的日子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甚至变得更加糟糕,但当时的他们并不因此而有怨愤。

小格里菲的思绪跨越流年,他想起起义的民众刚刚杀进蒸汽都时那些大人物们的嘴脸,他还记得那辆被他们砸烂的蒸汽马车。

马匹上与肉体紧密嵌合的精密昂贵的机械构件可以凭借蒸汽,提供出寻常马匹难以企及的动力,却也难以抵抗来自钢管与铁棒的暴力攻击,更何况起义军掌握的枪支也不在少数。

蒸汽马车上的贵人,哦,不管是不是真正的贵人,反正对他来说都一样,那些人许是从来没有过这样刺激的经历,竟有一个幸运的家伙当场吓昏了去,而那些清醒者的下场想必会让他们自己后悔为何不更早些去死。

原来悲惨的遭遇可以不仅仅只发生在下等人的生活里,这一发现令小格里菲很是振奋。

那一年的雾气已经淡淡地凝结在昂利郡上空,月光朦胧至完全隐约掉,女工的劳力廉价且更易被压榨,因此卡蒂常伴着茫茫的夜色从雾中归家。

那一天他的心绪总是不宁,是因为那个曾经善良的棕发姑娘脾气愈发古怪,她的胃口也变差了很多,而他煮了锅浓粥,以待改善她近期因头痛而日益下降的食欲,可直至粥已凉得凝固,他也没能等回他的姑娘。

他到了她所工作的附近最大的印刷厂,巨兽巍峨屹立——这样的企业在属于蒸汽的时代到来之前甚至连传说中也不曾存在。

她就躺在离她工作了很多年的工厂并不远的一处地方,地上很凉,她的身体也很凉。

她本应隆起很高的小腹变得平整,裹身的廉价素色布料被染上一朵朵猩红,着红衣的她美得如同十五岁那年盛夏时他眼中的她,仿佛这些年来的岁月从未存在过。

依稀可见人形的肉团摊在一旁,血污沾染本就肮脏不堪的道路,也污秽了她和同她躺在一起的女工的眸子,那张消瘦嶙峋却带着几分熟悉感的脸让小格里菲认了好一会才在愕然中识出她的身份。

凯瑟琳和卡蒂死在同一个工厂的同一天。也是这一年,数不清的尸体从这里被拖出,有些被家人带走,有些则依偎着朽烂共化为腐土。

即便后来在第五根据地恶补了许多回想起就令他头痛的知识,小格里菲也很难理解在空中飞扬的掺杂着金属颗粒的灰尘同她的离去有什么关系。

但这并不妨碍他对这个世界献上最恶毒且纯粹的诅咒。

不得不说,那个他眼中曾经令人讨厌的家伙变了很多,成了他们令人安心的领导者,在第七根据地建立的时候,弗利特就到了一个很高的位置。

他能理解那个男人炽灼的怒火,正如他心中的火焰也想把万物都燃为余烬。

蒸汽都已经沉没在由无数复仇者所组成的火的汪洋里,连着它似乎与时代同注定不朽的名字一样化作过往的遗迹。

蒸汽都尚未完全攻陷,但已经没有什么属于凡俗的力量能够阻止起义军的行动了,可小格里菲心中的悸意却愈发深沉。

他的怖惧来自天边永不衰落的“钢铁与蒸汽之城”,它是万物之源,是时代的起点。

蒸汽都只不过是昂利郡的政治与经济中心,盘剥劳动者血肉而得享世间所有美好的曾经的贵族老爷们在披上唤作资本的新衣裳后,便以整条俄治勒斯河都无法浇灭的狂妄的欲火给了它属于时代的名,好像要同天上的城市一较高下。

火在蒸汽都燃起,钢铁与蒸汽之城却依旧如往日般平静,平静地仿佛工厂所排出的废水。

胜利的喜讯从前方传来,蒸汽都已经被彻底占领,虽然这并不是他们这一支小队的功劳,却并不妨碍他们为之欢欣鼓舞。

小格里菲庆祝于这场迅速而圆满的胜利,心中最后的一点担心也渐渐消弭于无形,木已成舟,任凭再有何种波澜也无法改变这一事实。

地上的世界,火光蒸腾着雾气驱逐走所有的黑暗,天上也有光芒亮起,是流火的尾羽。

天命玄鸟!

它的刀翅并不扇动,却依旧以疾速划过天空,它离开时代的源头,然后降临在属于人类的城。

有人破鸟腹而出,看着周围熊熊燃烧的一切,听着偶尔传来的爆炸声,眼中既无愤怒也无惊恐。

他仰天而笑。

这个在战场上大笑的男人迎着众人充满敌意与恐惧的目光张开双臂,便把天地都揽在怀中,如同行走于人间的神明在巡视祂的子民。

他说道:“你们好,真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