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传奇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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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节 因情成梦,因梦成戏——《牡丹亭》的艺术成就

《牡丹亭》传奇怪诞的情节和幽渺的深情,在当时犹如天马行空,横世独出。人们在惊诧之余,又不免对它横加改动,以适合传统的审美趣味。

对《牡丹亭》传奇的这一命运,汤显祖奋力加以抗争。他曾就当时有人改动《牡丹亭》传奇一事,在诗文里不止一次提到唐代诗人王维的《雪里芭蕉图》,诗有《见改窜〈牡丹〉词者,失笑》(卷十九):

醉汉琼筵风味殊,通仙铁笛海云孤。总饶割就时人景,却愧王维旧雪图。

文见《答凌初成》(卷四七):

不佞《牡丹亭记》,大受吕玉绳改窜,云便吴歌。不佞哑然笑曰:“昔有人嫌摩诘之冬景芭蕉,割蕉加梅,冬则冬矣,然非王摩诘冬景也。其中骀荡淫夷,转在笔墨之外耳。”

他把改窜《牡丹亭》传奇与“割蕉加梅”这种大煞风景之事相提并论,表现出《牡丹亭》传奇与王维《雪里芭蕉图》二者有内在的相通之处,即看似不合客观自然之理,实则自含主体深邃之意,体现了艺术家独特的人生感受、个体精神和审美趣味,由此构成“转在笔墨之外”的“骀荡淫夷”的艺术境界。

汤显祖曾说过:“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卷四六《答孙俟居》)。正是为了张扬至情,为了表现情与理的激烈冲突,汤显祖才有意构置了杜丽娘出生入死、起死回生的情感历程,以此展现个人与社会、理想与现实、主观与客观之间的冲突与调和。以情与理的冲突为中心线索,《牡丹亭》传奇可以分为三个情节结构段落:从第二出《言怀》到第二十出《闹殇》,写杜丽娘的“生可以死”;从第二十一出《谒遇》到第三十五出《回生》,写杜丽娘的“死可以生”;从第三十六出《婚走》到第五十五出《圆驾》,写柳、杜婚姻的成立。人间——阴间——人间,现实——理想——现实,依次转换的三个场景,既是杜丽娘人生追求的完整的情感历程,也是汤显祖文化探索的完整的精神历程。这一情节结构本身,就包含着独特而深邃的象征意蕴。

戏曲文学特别注重展示人物的内心世界,抉发人物内心幽微细密的情感。明人张琦《衡曲麈谈》说得好:“子亦知乎曲之道乎?心之精微,人不可知,灵窍隐深,忽忽欲动,名曰心曲。曲也者,达其心而为言者也。”《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册,第267页。汤显祖的《牡丹亭》传奇在这方面也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王思任《批点玉茗堂牡丹亭词叙》称赞《牡丹亭》传奇的人物塑造说:

其款置数人,笑者真笑,笑即有声;啼者真啼,啼即有泪;叹者真叹,叹即有气。杜丽娘之妖也,柳梦梅之痴也,老夫人之软也,杜安抚之古执也,陈最良之雾也,春香之贼牢也,无不从筋节窍髓,以探其七情生动之微也。杜丽娘隽过言鸟,触似羚羊,月可沉,天可瘦,泉台可瞑,獠牙判发可狎而处,而“梅”、“柳”二字,一灵咬住,必不肯使劫灰烧失。柳生见鬼见神,痛叫顽纸,满心满意,只要插花。老夫人眢是血描,肠邻断草,拾得珠还,蔗不陪檗。杜安抚摇头山屹,强笑河清,一味做官,半言难入。陈教授满口塾书,一身襶气,小要便宜,大经险怪。春香眨眼即知,锥心必尽,亦文亦史,亦败亦成。如此等人,皆若士玄空中增减圬塑,而以毫风吹气生活之者也。《清晖阁批点牡丹亭还魂记》卷首。

《牡丹亭》传奇中的人物形象之所以达到很高的艺术造诣,就是因为汤显祖善于“从筋节窍髓,以探其七情生动之微”,深入人物的内心世界,寻找其喜怒哀乐的潜在根源,并加以细腻深刻、委婉曲折的表现;而且还善于对人物形象从“玄空中增减圬塑,而以毫风吹气生活之”,进行艺术虚构、艺术创造,使之形神毕露,从而赋予人物形象以鲜明的性格特征和深刻的文化内涵。

实际上,重意境,重抒情,也决定了《牡丹亭》传奇的语言特色。《牡丹亭》传奇所运用的语言,是文学语言而不是生活语言,是剧诗而不是口语,许多地方未免过于典雅蕴藉了。清人李渔在《闲情偶寄》卷之一《词曲部·词采第二·贵显浅》中批评说:

《惊梦》首句云:“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以游丝一缕,逗起情丝,发端一语,即费如许深心,可谓惨澹经营矣。然听歌《牡丹亭》者,百人之中有一二人解出此意否?若谓制曲初心,并不在此,不过因所见以起兴,则瞥见游丝,不妨直说,何须曲而又曲,由晴丝而说及春,由春与晴丝而悟其如线也?若云作此原有深心,则恐索解人不易得矣。索解人既不易得,又何必奏之歌筵,俾雅人俗子同闻而共见乎?《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册,第23页。

从戏剧艺术的舞台欣赏角度来看,李渔对《牡丹亭》传奇语言的这种批评,的确是切中其弊的。剧本语言如果过于晦涩,必然影响观众的艺术欣赏和艺术接受。但是,从汤显祖的创作思想和审美情趣来看,这种典雅蕴藉的语言,却正是他表达浪漫情思所必需的。汤显祖的浪漫情思,本来就难以明言,似浅似深,若有若无,朦朦胧胧,如雾中之花,水中之月。这种情感,可以感受,却不能解释;可以意会,却难以言传。不用典雅蕴藉的语言,又怎么表达这种情感呢?

当然,《牡丹亭》传奇的语言并不都这么模糊晦涩,也有明白如话,通俗晓畅的。那不是别的,恰恰也是根基于汤显祖表达直爽明朗的情感的需要。根据个体情感表达的需要,运用自如地选择恰当的语言形式,这不正显示出汤显祖高超的艺术造诣吗?汤显祖常常能扣准不同环境、不同身份的人物,采用不同风格的语言。例如,那些艳丽典雅的语言,往往用来描写才子佳人、官宦士夫的生活;而第八出《劝农》写到公人、田夫、牧童、采桑女,第二十三出《冥判》写到胡判官,唱词就比较通俗。王骥德《曲律》卷四《杂论》下评汤显祖的戏曲语言“才情在浅深、浓淡、雅俗之间”《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四册,第170页。,这正是文人戏曲追求的最高境界。

汤显祖戏曲语言的艺术成就,多得力于元代杂剧的哺育。姚士粦《见只编》卷中说:“汤海若先生妙于音律,酷似元人院本。自言箧中收藏,多世不常有,已至千种,有《太和正音谱》所不载者。比问其各本佳处,一一能口诵之。”姚只粦:《见只编》,《丛书集成初编》本。臧懋循《负苞堂集》卷四《寄谢在杭书》说,他在麻城刘承禧家借到的元代杂剧300种,出于汤显祖的挑选臧懋循:《负苞堂集》,上海:古典文学出版社,1958。。可见汤显祖对元杂剧濡染颇深。

《牡丹亭》传奇是汤显祖的力作,它标志着汤显祖在传奇创作上达到的最高水平。李渔《闲情偶寄》卷之一《词曲部·结构第一》曾说:“使若士不草《还魂》,则当日之若士已虽有而若无,况后代乎!是若士之传,《还魂》传之也。”《中国古典戏曲论著集成》第七册,第8页。这是符合实际情况的。《牡丹亭》传奇不仅在明清传奇史上具有一种独特的精神上的典范意义,在中国文化史上也具有一种独特的精神上的典范意义。

在20世纪,《牡丹亭》传奇一直是明清戏曲研究的热点之一。潘群英《汤显祖牡丹亭考述》(台北:嘉新水泥公司文化基金会,1969)和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资料考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以丰富的资料和详尽的考释,为研究者提供了极大的方便。《牡丹亭》传奇有美国学者Cyril Birch的英译本The Peony Pavilion(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1980)此本又有新版,Bloomington(Indiana):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