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书评全集(中)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9章 全面战争中的英国文学[26]

在纸张紧缺和年轻的作家们大部分参军作战的时候,要弄清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我认为你可以有把握地说,在近期英国文学不大可能会走向复兴。那些主宰了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所谓的共产主义作家早在苏德条约签署之前就开始失去团结和自信了。西班牙内战在肆无忌惮地撒谎,1914年至1918年的战争宣传令人害怕地重现,将他们当中更有才华的人给赶走,却没有任何有组织的群体出来顶替他们的位置。据我所知,过去几年来英国只出现了一个文学流派,那就是“末日群体”,似乎只是几个非常年轻的作家在进行某种形式的超现实主义创作,但他们并没有什么过人的才华。还有另外一个以亨利·米勒为中心的小群体,但他们大部分是侨居海外的美国人和欧洲人。除了米勒的《北回归线》之外,他们并没有写出什么有价值的作品,而这场战争让他们彻底陷入分裂。

编辑们和出版商们说,自从战争开始后,诗歌的数量增加了,但你只需要翻阅一下杂志就知道它们的平均质量并没有提高。《新写作》这本双年刊是左翼知识分子的集结阵地,它的文学标准下降得很明显。小说仍在出版,但都写得很糟糕。去年出现了几本有价值的作品,要么是美国人写的,要么是战前外国小说的译本。最好的英文作品,除了政治新闻之外,都是些零零碎碎的自传、战争日记和士兵的信件。我相信现在没有人能够坐下来写一本大部头的小说,我猜想在这个时候只有一个麻木不仁的人才会这么做。因此,如果你讨论现在的英国文学,你只能进行预测,而不是进行记录。我们正置身于政治真空期,在它结束前讨论正在发生什么事情不如讨论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但在这么做之前,有必要提一提当前的情况所造成的影响,即这场战争对文学的客观效果,没有人预料到这一点,而它的确很重要。

其中一个影响是,虽然出版的书少了,人们读书却多了,因为士兵们得呆在泥泞的兵营里,而且其它娱乐减少了,特别是空袭使得电影院没办法在晚上营业。六便士的重版书(企鹅丛书、塘鹅丛书和其它相似的系列丛书)卖得很火,这些书的整体水平很高,比十年前的商业模式下出版的书水平高得多。与此同时,流行出版物的格调有了令人称奇的提高。过去几年来,英国的日报一直被广告商控制着,特别是那些消费品的广告商,他们希望让公众一直保持愚昧、轻信和无知的状态。情况已经改变了,一部分原因是国内贸易下降到几乎为零,一部分原因是除了少数几份报纸之外,所有的报纸都减少到了四个版面,官方通讯排挤掉了原本充斥版面的垃圾。所有有分量的媒体或许在一年内都会由政府直接控制,但目前记者摆脱了巧克力生产商的独裁,有思想的政论刊登在一份日报上不再是不可能的事情。自从敦刻尔克战役之后出版了许多政治书籍,一本卖半英镑,比几年前的左翼书社的作品更加“左倾”,也更加诚实。比起以前群众明显没有那么愚昧了。从较低的层面讲,你必须承认这场战争并没有让文学受到戕害。

但高雅文学的情况则不一样。在阅读美国的刊物时我注意到,即使到了现在,里面仍然带有从前英国盛行的超脱态度,那时候希特勒只是在迫害维也纳的犹太人。如果你从望远镜的错误的一头进行观察,你可能会以为这场战争只是上一场战争的重复或延续。但是,普遍的思维习惯和上一场战争的思维习惯不一样了,因为没有哪个有思想的人会认为文明的延续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直到不久前马克思主义者仍在对我们信誓旦旦地说丘吉尔和希特勒代表了相同的事物,但实际上就连那些马克思主义者也不相信这是事实。英国的知识分子现在意识到,如果希特勒获胜的话,他们自己就得面临放逐或死亡。我们习惯于谈论文学的“永恒价值”,但事实上我们所了解的文学是自由资本主义的产物,或许与它密不可分。不管怎样,如果法西斯主义在全球获得胜利的话,建立在我们所谓的思想诚实之上的文学或许将无法生存下去。几年后,出版自由或许将只是一个几乎被遗忘的词语。而且,现在很多人意识到即使希特勒失败了,作家和艺术家的经济状况也将在这个过程中发生改变。我们显然正在迈向某种形式的国家社会主义或国家资本主义,这两种体制都无法养活数量庞大、不事生产的知识分子。

二十年来,英国的文学界一直是寄生虫。从事艺术的人数量多到他们自身就构成了一个公众群体,而那些高雅的周刊和月刊究其本质都是专业性报纸。单是在战后世界将面临的贫穷就将改变这一切。以前作家那种轻松的生活——想住哪儿就住哪儿,想工作就工作,一年写一本书就能挣几百英镑——显然就要结束了。此外,如今每个人都有一种世事无常的感觉,因为人们都知道如果你还能走得动,又没有一份安稳的政府工作的话,你可能很快就得去参军或进工厂。最后还有空袭。你能看到现在要进行严肃的创作有多么困难,而且规模缩小了许多。任何坐下来写书的人至少得在一年的时间中面对心中那个老大的疑团:这本书到底能不能出版。

但是,比这个更重要的是目标感的缺失。艺术与宣传不是一回事,但确实,每一个艺术品都蕴含着一个“主旨”,每一场文学运动都围绕着某个政治纲领而展开。去年的敦刻尔克战役之后英国似乎出现了一场新政治运动的开端,但丘吉尔强势的个性和左翼领袖的缺席将其扼杀了。政策的整个趋势和所谓的体面思想反对赋予这场战争任何意义。如果你意识到一个国家的战争目的并不是它的统治阶级所设想的,这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但如果战争获胜了将会发生什么事情呢?虽然要证明“这是一场资本主义战争”很容易,但无论哪一方获胜都将会带来截然不同的结果。英国的知识分子意识到这一点,却毫无热情。他们无法感受到这场战争的前奏——西班牙内战发生时的那种热情。他们曾经崇拜斯大林,但他的缺陷所留下的真空无法被希特勒——如果他抓到他们的话,会将他们统统处死——或哪个英国人物所填补,因为他们一直在嘲笑爱国主义,几乎将自己心中的爱国情怀给扑灭了。在左翼文学圈子里,时髦的说法是“这场战争根本毫无意义”。与此同时,几乎没有人赞同停战,亲纳粹分子的情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说到底,希特勒是最可恶的焚书的恶棍,因此,对于所有作家来说,这场战争还是有意义的。但以如此负面的事情作为基础很难发动一场文学运动。

你会发现那些最年轻的知识分子,那些一旦时局恢复平静将开始创作的年轻男女,都是“反战人士”。这并不是说他们会拒绝服役或战斗时没有别人那么勇敢。只是他们看不到任何前景能让他们感受到热情。如果这些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逃避责任和奉行享乐主义,你很难去责备他们。他们成长于一个战争的时代,这个时代或许将持续数十年之久。他们没有经历过安宁有序的生活,那是1914年时的年轻人的生活背景。个人主义似乎有回归的迹象——即恢复对思想诚实的尊崇。那些现在开始写书的人或许不像十年前的那些作家那样觉得捏造谎言和为了某个政治事业而降低审美标准是光荣的事情。我所读到过的少数由年轻作者撰写的很有希望的作品都是纯粹个人化的主观作品,“带着天真的公共精神”。如果英国现在有人正在写一本有价值的书,我认为它应该遵循这些纲领。即使出现大量的“逃避文学”也不是什么值得惊讶的事情,虽然现在还没有出现这个迹象。

英国现在的整体思想水平要比以往任何时候更高,之前几乎不曾存在的大众文化的基础已经形成。但这只是保证将会有更好的大众刊物和更美妙的歌舞厅作品。有分量的文学作品似乎得等到未来更容易被预测和有思想的人不再感到无助的时候才会出现,或许这些条件得等到战争结束才能实现。不过似乎可以肯定的是,我们目前这种异常的情况——由反动分子发起的反法西斯的斗争——不会再长久地持续下去。当必要的政治变革发生后,目的感和延续感或许将会回来,即使那时候轰炸仍在进行。我不知道另一场“运动”会不会兴起。但我相信我们正在储备有价值的材料,为能够再次进行创作的时候做准备。值得注意的是,似乎没有人去非难那些逃到美国的英国作家,没有人想要和他们调换位置。回顾去年在伦敦经历的那段奇怪而无聊的梦魇,我觉得从中学习到了很多东西,就像我从西班牙内战的梦魇中学习到很多东西一样。我知道很多人和我有同样的感受。虽然目前它是一场恐怖的灾祸,或许我们将因祸得福、但不要指望近期英国会出版有价值的作品,因为那些有学习能力的年轻人大部分要么正在忙碌,要么情绪低落,没办法从事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