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乔治·奥威尔与乔纳森·斯威夫特的幻想采访[86]
奥威尔:我那本乔纳森作品是在1730年至1740年间出版的。分为12卷,封面是质地稍差不能用于制衣的小牛皮。它不太好读,墨水褪色了,而且那些拉长的字母S看上去很别扭,但比起我所见过的所有现代版本,我更喜欢这一套。当我打开它,闻到旧纸张带着尘土的味道,看到那些木版插画和歪歪曲曲的大写字母,我几乎感觉得到斯威夫特就在和我说话。我的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他的模样:穿着及膝的马裤,戴着三角帽,拿着鼻烟盒,戴着他在《格列佛游记》里写到的眼镜,虽然我想我从未见过他的肖像画。他的文风似乎让你知道他有怎样的声线。举个例子,下面是他的《随想集》中的一篇——《当一个真正的天才来到这个世界……》。
斯威夫特(语带轻蔑):“当一个真正的天才来到这个世界,你或许能通过这个万验万灵的特征知道他:所有的傻瓜都联合起来和他作对。”
奥威尔:“如我所料,你果然戴着假发,斯威夫特博士。”
斯威夫特:“你有我的作品的第一版合集?”
奥威尔:“是的,我是在一家庄院进行拍卖时花5先令买到的。”
斯威夫特:“我要警告你,小心所有的当代版本。包括我的几本《游记》。我被那些该死的无良编辑害苦了,我相信没有哪个作家有过这等遭遇。尤为不幸的是,我总是落在那些神职人员编辑的手中,他们认为我让他们难堪。早在鲍德勒医生[87]出世之前他们就对我的作品删删改改。”
奥威尔:“斯威夫特博士,你要知道,你搞得他们很难堪。他们知道你是我们最伟大的散文家,但你所说的那些话和探讨的主题是他们所不认同的。从某种意义上说,连我自己也不能认同。”
斯威夫特:“我感到非常抱歉,阁下。”
奥威尔:“我相信比起所有其它作品,《格列佛游记》对我的意义是最深刻的。我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第一次读到它的,那时候我最多只有八岁,从此它就一直和我在一起,每年我都要重读一遍,至少会读其中的一部分。”
斯威夫特:“荣幸之至。”
奥威尔:“但就连我也觉得您未免太夸张了一些,而且对人性和自己的祖国太过苛刻了。”
斯威夫特:“嗯!”
奥威尔:“比方说,这段话一直印在我的记忆里——有如骨鲠在喉。那是《格列佛游记》第二卷第十六章的结尾部分。格列佛向大人国的国王讲述了关于英国生活的长篇大论。国王听他讲完后,将他放在手中,轻轻地抚弄着他,然后说道——等等,我这儿就有这本书。但或许你自己就记得这一段。”
斯威夫特:“啊,是的。‘听你所说,似乎要在你们当中谋得官位不需要有什么美德,而那些贵族就更加没有美德可言,(抬高了嗓门)牧师的晋升不是因为虔诚或博学,士兵的晋升不是因为勇猛或战功,法官的晋升不是因为正直或公平,参议员的晋升不是因为智慧……(声音平静了一些)我煞费苦心从你的口中套到的话,我只能总结认为,你的同胞里大部分人是自然界孕育的(渐渐抬高了嗓门)危害最大的歹毒且卑微可憎的寄生虫。’”
奥威尔:“我认同你使用‘危害’、‘可憎’和‘歹毒’这些词语,斯威夫特博士,但我要抗议的是‘最’这个字眼。‘危害最大’。我们这个岛国的人民真的要比世界上其它地方的人更坏吗?”
斯威夫特:“不是的,但我对你们的了解要大于我对世界上其它地方的人的了解。我在创作时,所遵循的原则是,如果真有哪种动物比你们更加低劣,我实在是想象不出来。”
奥威尔:“那是两百年前的事情了。你一定会承认从那时候到现在,我们已经取得一定程度的进步了吧?”
斯威夫特:“数量上是进步了。大楼更高了,车子跑得更快了,人更多了,做出的傻事更过分了。以前一场战斗会死上千人,现在一场战斗会死上百万人。至于那些伟人,你们仍然这么称呼他们,我承认你们这个时代的大人物要比我的时代的大人物更加出色。(以喜滋滋的讽刺语气)在以前,某个小暴君摧毁一个城市,并洗劫六七个城镇的话,就已经被视为最臭名昭著的人物,而如今你们的大人物能摧毁整个大陆,让所有的人种沦为奴隶。”
奥威尔:“我正想说这个。有一件事我想为我的祖国说句好话,那就是,我们没有产生大人物,也不喜欢战争。在您死后出现了名为‘极权主义’的事物。”
斯威夫特:“一个新事物?”
奥威尔:“严格来说并不新,只是现代武器和现代通讯方式使它变得可行。霍布斯[88]和其它十七世纪的作家预见到了它。你本人也以非凡的远见卓识写过关于它的内容。《格列佛游记》第三部里面有几个章节让我觉得我在阅读国会大厦纵火案审判的描述。但我现在想到的是第四部里面的一个章节,那匹担任格列佛主人的慧骃告诉他耶胡的习惯和风俗。似乎耶胡的每一个部落都有一个领导或首领,这个领导喜欢身边有一帮阿谀奉承的人。那匹慧骃说:——”
斯威夫特(低声说道):“他曾听闻,事实上,是某一匹好奇的慧骃观察到的,在大部分群体里都有一头实施统治的耶胡,比起其它耶胡,它的形体总是更加畸形,性情更加乖张。这个领袖总是(声音很温和)有一位亲信,与它最为接近。它的主要职责就是给主人舔脚和将母耶胡掳到他的巢穴里,而他的报酬就是时不时吃到一块臀部的肥肉。整个部落都痛恨这个心腹,因此,为了保护自己,他总是跟在领导的身边。这个领袖一直在位,直到一个更卑劣的领袖出现,但当它被抛弃时,它的继任者会带着当地所有的耶胡,包括男女老少,一齐过来,并且……”
奥威尔:“这个我们就不说了罢。”
斯威夫特:“谢谢,鲍德勒医生。”
奥威尔:“每当我想到戈培尔或里宾特洛甫,或想到拉沃尔先生[89]时,我就会记起这段话。但纵观整个世界,你发现人仍像一头耶胡吗?”
斯威夫特:“到这儿来的一路上我仔细观察了伦敦人,我向你保证,我觉得没有什么不同。我看到身边同样是那些丑陋的脸,走样的身材和不合身的衣服,和两百年前在伦敦看到的情形一样。”
奥威尔:“就算人没有变,这座城市有所改变吧?”
斯威夫特:“噢,变化可大了。许多我和教皇在夏天的傍晚去散步的绿地如今成了砖头和灰泥的大杂院,为的是给耶胡筑窝。”
奥威尔:“但这座城市变得比你的时代更加安全更有秩序了。现在即使到了晚上你也可以到处走走,不用害怕被别人割喉。你应该承认有所进步,虽然我猜想你不愿意承认。而且,它变得更干净了。在你的时代,伦敦仍然有麻风病人,更不必提瘟疫肆虐了。如今我们很多人有了浴室,女人不会一个月才洗一次头发,拿着小小的银棒挠头。你记得写过一首名为《春闺风光》的诗吗?”
斯威夫特:“相思者发现闺房无人,
贝蒂干别的事情去了,
于是他溜了进去,细细地查看,
里面所有的东西,
为了清楚地讲述风光,
列出清单如下。”
奥威尔:“不幸的是,我觉得那些东西实在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启齿。”
斯威夫特:“可怜的鲍德勒医生!”
奥威尔:“但重要的是,你现在会写那首诗吗?坦白告诉我,我们还像以前那么难闻吗?”
斯威夫特:“味道肯定是不一样了。走在街上时,我留意到一种新的味道……”(嗅闻着)
奥威尔:“那叫做汽油味。但难道你不觉得人民大众比以前更有智慧,或至少受教育程度更高了?报纸和电台呢?它们肯定多少开启了一些民智吧?比方说,现在英国不识字的人已经很少了。”
斯威夫特:“这就是为什么他们那么容易受骗。(抬高了嗓门)你们两百年前的祖先尽是一帮野蛮迷信之人,但他们并不会那么轻易就相信(声音温和了下来)你们的日报。你似乎知道我的作品,或许你记得我写过的另一篇小东西,一篇关于‘绅士和雅致对话’的散文吧?”
奥威尔:“我当然记得很清楚。那是在描写时尚的夫人和绅士在谈话——令人瞠目结舌的废话,说了足足有六个小时没有停歇。”
斯威夫特:“在我到这儿的路上,我参观了你们那些时尚的俱乐部和郊区的咖啡厅,倾听着那些对话。我还以为我那篇短文在被人戏仿呢。如果要说有什么改变的话,只是英语失去了一部分朴实自然的品质了。”
奥威尔:“那过去这两百年来的科学和技术的进步呢——火车、汽车、飞机,等等等等?难道你不觉得这是进步吗?”
斯威夫特:“到这儿来的时候我还经过了齐普赛街。它几乎不复存在了。在圣保罗教堂那儿只有一英亩的废墟。圣殿几乎被夷平了,外面的那座小教堂只剩下一座空壳。我说的只是我知道的地方,但我相信伦敦到处都一样。这就是你们的机器为你们实现的事情。”
奥威尔:“斯威夫特博士,我实在是辩不过你,但我仍然觉得,你的观点里有着深刻的缺陷。你记得当格列佛向大人国的国王讲述大炮和火药时后者说了些什么吗?”
斯威夫特:“听到我所描述的那些可怕的机器和我的提议时,国王惊恐万分。他诧异地觉得我这么一只软弱无能奴颜婢膝的小虫(这就是他的印象)会有这些灭绝人性的念头,对我所描绘的那些毁灭性武器的一幕幕血腥和荒芜的情景如此熟悉而且无动于衷。这时他说道,邪恶的天才是人类的敌人,是罪恶的始作俑者。他抗议道,至于他自己,虽然从事艺术或进行发明是最令他开心的事情,但他宁愿失去半个王国,也不愿了解这个秘密,他命令我如果我想保住自己的性命,就再也不能提起这些事情。”
奥威尔:“我想那位国王会对坦克和芥子毒气说出更愤愤不平的话。但我不禁会觉得他的态度,还有你的态度,展现出某种程度上的缺乏好奇。或许你最精彩的描写是《格列佛游记》第三部中对科学院的讲述。但不管怎样,你错了。你以为科学研究的整个过程是荒唐的,因为你不相信它会产生任何实质性的结果。但那些结果终究还是出现了。现代机器文明已经到来,不管它是好是坏。如今在身体的舒适程度上,最穷的人也要比撒克逊时代的贵族生活得更好,甚至比安妮女王统治的时候还要好一些。”
斯威夫特:“那对真正的知识或真正的艺术有帮助吗?让我再提醒你另一句我说过的话:‘最伟大的发明是在蒙昧时代出现的:指南针、火药和印刷,是由最不开化的民族发明的,如日耳曼人。’”
奥威尔:“现在我知道我们是在哪里出现分歧的了,斯威夫特博士。我相信人类社会和人的本性是可以改变的。而你却不相信。在经过法国大革命和俄国革命之后,你仍然这么认为吗?”
斯威夫特:“你很清楚我的结论是什么。我写在《格列佛游记》的最后一页,但我要再强调一遍:‘要我认同那些耶胡并不是什么难事,如果它们能只沉溺于自然让它们与生俱来的恶习和愚昧中。看到一个律师、扒手、中校、笨蛋、贵族、赌徒、政治家、皮条客、医生、告密者、唆使者、律师、卖国贼或诸如此类的人,我根本不会发怒,这些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但当我看到被骄傲摧毁的肉体和灵魂的畸形与疾病,我就会立刻失去耐心,而且,我从来无法理解这么一种动物……’”(声音渐渐减弱)
奥威尔:“啊,他正在消失!斯威夫特博士!斯威夫特博士!这就是你最后的话吗?”
斯威夫特(声音略为转强一些,但最终仍渐渐减弱):“而且,我从来无法理解这么一种动物和这么一种恶习能彼此相容。因此,我在此恳求那些沾染上这种荒诞的恶习的人,不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奥威尔:“他消失了。我发现他并没有什么改变。他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在部分程度上是盲目的。他一次只能看到一件事情。他对人类社会极具洞察力,但最终那番分析是错误的。他看不到头脑最简单的人能看到的事情:生命是值得继续的,即使人类肮脏而且可笑,大部分人是体面的。但话又说回来,如果他真的能看到这一点,我想他就不会写出《格列佛游记》了。啊,好了,愿他在都柏林安息,在他的墓志铭上写着:‘在这里激烈的义愤再也无法令他伤心。’[90]”
斯威夫特:“在这里激烈的义愤再也无法令他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