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帝内经》研究十六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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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哲学之气的特性

气作为中国古代哲学逻辑结构的最高范畴,是宇宙的本原或本体,气分为阴阳二气或五行之气,阴阳二气的升降交感、氤氲合和,五行之气的交互作用,产生了宇宙万物并推动着它们的发展与变化。与气范畴相对应,西方哲学提出原子的范畴,认为原子是世界万物的本原,无数的原子永远在虚空中向各个方向运动着,相互冲击,形成漩涡,从而产生各种各样的丰富多彩的现实世界。原子是事物不可分割的单元,它没有质的差别,只有大小、形状的不同,原子以不同的秩序和位置互相结合而形成各种事物。张岱年《中国哲学大纲》说:“在中国哲学中,注重物质,以物的范畴解说一切之本根论,乃是气论。中国哲学中所谓气,可以说是最细微最流动的物质……西洋哲学中之原子论,谓一切气皆由微小固体而成;中国哲学中之气论,则谓一切固体皆是气之凝结。亦可谓造成一种对照。”故与西方哲学原子范畴相比较,除二者同有物质性、运动性外,气范畴尚有如下特性。

(一)弥散性

气的弥散性,主要是就气在空间存在的方式而言,具有至大无边、无所不在、连续无间的特性。气是一种没有空隙、在空间中具有连续性的物质形态,它弥漫分布于所有空间。如张载《正蒙·太和》说:“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王廷相《天论》也指出:“有虚即有气,虚不离气,气不离虚,无所始无所终之妙也。不可知其所至,故曰太极;不可以为象,故曰太虚,非曰阴阳之外有极有虚也。”即太虚与气是同义反复的概念,只不过太虚是无形之气,气的有形状态是宇宙万物,而太虚不具备有形的属性。由此亦决定了气的无限性,一方面宇宙是无限的,而气弥漫充斥于所有空间,故气在量上也是无限的;另一方面即使在微小至极的地方,也有气的存在。故《管子·内业》谓气“其细无内,其大无外”。即气就其质言,至精无形;就其体言,则广不可量。

(二)透达性

气的透达性与弥散性相互联系,是指气至精无形,可以出入于有形质的物体内外,贯通于一切天地万物之中。沈括《梦溪笔谈》对此论述说:“如细研硫黄、朱砂、浮石之类,凡能飞走融结者,皆随真气洞达肌骨,犹如天地之气,贯穿金石土木,曾无留碍。”朱熹《朱子语类》亦说:“天地之气,虽至坚如金石,无所不透。”均反映了气的透达之性。在气的透达性基础上,古人并提出同气相应的思想,认为性能相同的气,不管彼此之间相隔多远,中间有无东西阻隔,其相互作用均可通达无遗。由此又认为气是万物的中介,事物间的相互感应是通过气的中介传递作用而实现的,并以此解释自然现象,如共振、潮汐与月亮的关系、磁石吸铁等自然现象。《淮南子·说山训》云:“月盛衰于上,则螺蛖应于下,同气相动也。”东汉王充认为,玳瑁拾芥、磁石引针,是由于它们之间同气相互作用的结果,其他物体不发生这种作用,是由于“气性异殊,不能感动也”(《论衡·乱龙》)。王夫之在《张子正蒙注·动物》中则概括性地指出:“物各为一物,而神气之往来于虚者,原通一于 缊之气,故施者不吝施,受者乐得其受,所以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琥珀拾芥,磁石引铁,不知其所以然而感。”

(三)能动性

气的能动性是指气处于永恒的自发的运动之中,其运动的内部机制在于阴阳二气的相互作用。古人用气的能动性解释各种自然现象,如四季更迭,是阴阳推移的表现;雷鸣电闪,是二气激射的结果;云雹雨雪,是阴阳的聚敛发散;地动山摇,是阴阳的压迫迸发等。物质之间不同形态的转化,亦常用气的能动性予以说明。气的运动形式大致可分为聚散运动、升降运动和流动,气处于离散聚合的不断运动之中,气聚成物,物散复气,气的聚散不止导致了万物的生生不息。气的永恒运动的过程,古人也称为“气化”,而且认为气化是“动”与“静”“一”与“两”(或合与分)、“渐”与“变”的辩证统一,有机地把气的实体性与运动性结合起来。由气的能动性出发,古人还产生了一种物质守恒观念,认为在气的转化过程中,气不生不灭,总量守恒。如王充认为“人未生,在元气之中;既死,复归为元气”(《论衡·论死》)。郭象《庄子注·至乐》说:“一气而万形,有变化而无生死也。”说明气在时间上是永恒不灭的,时间的实质是阴阳二气推移消长运动规律的恒常表现和量度。如《管子·乘马》说:“春秋冬夏,阴阳之推移也;时之长短,阴阳之利用也;日夜之易,阴阳之变化也。”即时间就是阴阳二气运动的阶段、节奏和持续性。张载从元气本体论出发,提出了“形散气不损”的著名论断,其在《正蒙·乾称》中指出:“太虚之体……形聚为物,形溃反原”;万物“形散而气不损”。说明基本物质的气是无损益变化的。

(四)多样性

中国古代哲学认为,气就其物质形式而言,是一种整体的存在,也常常被称为“一气”,如《淮南子·本经训》说:“天地之合和,阴阳之陶化万物,皆乘一气者也。”罗钦顺《困知记》言:“盖通天地,亘古今,无非一气而已。”气之内别无有独立形体的个体之气。但从气的性质及其效应的角度而言,气又是多样性的,在整体的气内部存在着不同性质的成分或部分,这些不同性质的成分在产生事物和支配各种事物的运动变化方面有着不同的效应,因而也形成了多种多样的气名称,大而分之有阴气、阳气;次而分之有木、火、土、金、水五行之气;再细而分之,则成百、成千,数不胜数。诚如张载《正蒙·乾称》所说:“阴阳之气,散则万殊,人莫知其一也;合则混然,人不见其殊也。”气的性质又是通过其效应而间接推论的,《素问·气交变大论》说:“善言气者,必彰于物。”也只有通过其效应才能认识不同性质的气。由此可见,中国古代哲学中的气是一与多的统一,并具有体用一原、微显无间,即物质与功能相统一的特点。故李泽厚 [1]指出:“在古代思想家那里,经常可以看到规律、功能与实在、存在两个方面尚未分开的现象,这两者对他们来说,乃是一种统一整体的直观把握。”从此角度而言,也可以说气概念颇接近于现代科学的质—能概念。
[1] 李泽厚.中国古代思想史论[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1994:94.

(五)化生性

原子论认为宇宙中的一切都是由原子按一定规律组合而成,只是由于结合方式或排列状态的不同,组成了性质不同的事物,事物的运动则是具有特定机械属性的物质微粒在宇宙空间的位移,带有明显的机械性。中国古代哲学气论则认为宇宙万物是由不同性质的气交合作用化生而成,如《易传·系辞下》说:“天地 缊,万物化醇;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天地之气或阴阳之气的交合,才有宇宙万物的生成与变化。这样的观念,实际上是以人的自身的特性反观或规定宇宙万物的特性,从而赋予宇宙整体以某种似乎人的生命机体的意义,认为宇宙万物作为一个恒常不息的变化整体,具有类似于生命有机体那样生生不息、化育流行的特定功能,诚如《易传·系辞下》说:“生生之谓易”,“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强调变化不是表面的流动,不是单纯的机械的变化,而是不断有新质出现的生动发展过程,是有机和谐的发育。那么,本原之一气何以能够化生出种类不同的万物?古代哲学家也有不同的诠释。汉代王充《论衡·率性》用气量多少解释说:“是故酒之泊厚,同一曲糵;人之善恶,共一元气。气有少多,故性有贤愚。”张载则认为气本原自身存在着差异,“气则有异,天下无两物一般,是以不同”(《张子语录下》),并提出“气本”“气质”两个不同的概念,“气本”之气是指世界本原,是形而上者;“气质”之气则不是形而上之本原,只是指化生天地万物的质料。“气质”之气有刚柔、缓速、清浊之分,万物生成之时,所禀之气不同,决定了具体客观存在的多样性。王廷相提出“元气种子说”,指出:“天地未形,惟有太空,空即太虚冲然元气。气不离虚,虚不离气,天地日月万形之种,皆备于内,一氤氲萌孽而万有成质矣。”(《雅述》)即从万物的本原看,“元气者,天地万物之宗统”(《慎言·五行》);从万物的本体看,“气者,造化之本”(《慎言·道体》),元气本体具有不同物质之种子。

(六)经验性

气作为中国古代哲学体系中终极本体的概念,并不是克服了直观性、经验性缺陷的哲学纯粹概念。对于哲学最高概念,人们不是用视觉、听觉和触觉去感知,而是通过哲学理性思维来认识与把握。黑格尔 [1]说:“如果人们所了解的具体是指感觉中的具体事物或一般直接的可感知的东西来说,那么,概念也可以说是抽象的。概念作为概念是不能用手去捉摸的,当我们在进行概念思维时,听觉和视觉必定已经成为过去了。”黑格尔 [2]在评论原子论哲学性质时又说:“‘一’的原则完全是观念性的,完全属于思想,即使我们也愿意说:原子存在……我们不能看见‘一’,因为它是思想的一种抽象。”反观中国哲学第一概念——气,虽然已上升为宇宙本原,但其经验性局限仍未自觉地得以克服,仍然是一个可以用听觉、视觉和触觉去感知的具体抽象,尚存在着量的差别和性质的不同,还不是一个有限的定在。气实际上有着两重性:一方面是具体的,是我们的感觉能感知到的物质性东西;另一方面,它既然被认为是万物的本原,是多中之一,所以又是一般的。选择这种既是具体又是一般的东西作为万物之本原,表明了当时人类认识的哲学进程,尚处于从具体到抽象发展过程中的最初阶段,人类的认识企图从现象上升到抽象,但还摆脱不了现象。另外,因为气是宇宙有机本原,是一活泼泼的充满生命活力的终极性根据,所以才能形而上地诠释生命的起源、精神意识的缘起,乃至人性的善恶等,从而使气范畴具有了泛生命性与泛伦理性。
[1] 黑格尔.小逻辑[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6:328.
[2] 黑格尔.哲学史讲演录[M].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5:322.
总之,哲学之气是指化生天地万物的本原,是至精无形、充盈无间、连续的、可入的、能动的、无限的物质存在,与西方原子论自然观相比较,表现出整体性与个体性、连续性与间断性、无形性与有形性、功能性与结构性、化生性与组合性、辩证性与机械性、直观性与思辨性诸多方面的差异,进而造成自然观上有机论与机械论、矛盾形式的阴和阳与原子和虚空、动力源泉的内在矛盾与外力作用、系统发生机制的分化与组合、研究重心的关系与实体、研究方式的整体与分解、思维方式的系统论与还原论等不同。李存山 [3]则将气论哲学的基本思想概括为本原与现象的统一、物质与运动的统一、物质运动与时空的统一、物质运动与常规的统一、物质与精神的统一以及自然与社会的统一。曾振宇 [4]指出:“气”作为哲学范畴,因为存在着泛生命性、泛道德性、直观性和前逻辑性四大特质,所以气范畴(包括道、理、天、有、无等中国哲学本土范畴)实质上是一种“具体的一般性”,而不是“抽象的一般性”。气范畴是具体的、能动的,包含着特殊性的一般性,因此它必须是体用一如,既是形上又是形下,既是存在又是作用。气概念实质上属于逻辑学意义上的“自毁概念”。它没有确定的逻辑内涵,也缺乏确定的逻辑外延;它可以诠解自然、生命、精神、道德、情感、疾病等一切认知对象的起源与本质。它是一个大而无当的泛宇宙本原,是一个无限性的终极根据。
[3] 李存山.中国气论探源与发微[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210-285.
[4] 曾振宇.论“气”[J].哲学研究,2004,(7):53-58.
气学说的整体关联性,造就了中国传统文化及中医学的整体思维方式;气的体用一原、微显无间的特点,促使人们重视事物的性质、功能、作用和关系的研究,而不是着重研究事物的构成元素和实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