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这是我在四十年前初次研读“玄府”时写下的一首小诗。

1977年初，我还在大渡河畔的甘孜藏族自治州卫校任教，偶然在学校图书室看到两本成都中医学院附属医院1975年编印的资料，一为陈达夫先生所著《眼科六经法要》，一为《眼科资料选编》。当时医学书刊奇缺，见到母校的资料分外亲切，借回宿舍连夜阅读。《眼科六经法要》是达夫先生运用伤寒六经辨治眼病的学术专著，独树一帜，极富创意，读来虽觉甚难，仔细咀嚼，仍能体味书中意蕴。但读到“厥阴经络的玄府闭塞”“寒邪闭塞了目中玄府”等处，却深感困惑。习医十余年，读医书无数，一直认定玄府为皮肤毛孔，于此处却无解。次日在《眼科资料选编》中读到达夫先生一则医案，以柴葛解肌汤四十余剂治愈一视神经萎缩患者，双眼视力由0.08上升至1.5。其卓越疗效令人惊异，然而先生辨证“风邪留滞三阳，干犯三阴，闭塞目中玄府”，治疗“疏解三阳经风邪”“则目中玄府自开”之说，则让人如坠五里雾中。此后查遍身边医籍均未果，“玄府”自此成了我心中的一块疑团。

数月后，获知母校创办研究生教育的消息，与家人商议后决定报考。查阅招生目录，见达夫先生拟招收硕士研究生，十分欣喜。出于对眼科六经与玄府奥妙的追求，我放弃了自己熟悉的中医内科，填报并无多少基础的中医眼科专业，最终竟得以录取，有幸侍诊于达夫先生门下。

入学后，我向导师提出的第一个问题便是何为玄府？先生回答：“玄府就是洞，看不见的洞。”并叮嘱下去读刘河间的书，特别是《素问玄机原病式》。遵从师命细读之后，方知“玄府”“无物不有”，乃升降出入之道路门户，茅塞顿开。此后欲进一步查阅相关资料，却只见眼科内容，余外则杳无踪影。刘完素八百多年前提出的玄府之说令人震撼，而这一卓识之沉寂却让人不胜唏嘘。感慨之余，写下这首《叹“玄府”》。

原想在导师指导下认真钻研眼科六经及玄府治法，不幸天不假年，不久达夫先生驾鹤西去，给后人留下了的，是他的遗著、医案与未了的心愿。我在导师组林万和、廖品正等五位老师指导下完成眼科学业，毕业后分配到泸州医学院。

泸医位于长江之滨的忠山之上，樟树成荫，是一个理想的读书环境。当时学校刚开办中医学专业，缺乏基础师资，安排我担任“中医各家学说”教学，于是有了充裕的时间全面攻读《河间六书》，重点对其玄府论述进行收集整理。结果却出乎意料，相关内容极少，读书卡片上抄录下的原文总共不过千余字。

此时并未气馁，推测玄府之说在河间众多传人的著述中定会有所反映，于是转向查找张子和、朱丹溪及其门人弟子的诸多著作。历经数月时间，最后还是大失所望，竟未见一人论及“玄府”。无奈之下，只好转而研究眼科玄府的应用，整理研究眼科前贤及达夫先师玄府论治经验，获益良多。玄府理论在眼科领域的卓越成效，激励我再次回到河间原著之中，细细品味研读。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晚灯下夜读，忽然眼前一亮，河间书中诸多“郁”“郁结”“怫郁”，不正是“玄府郁闭”简称？所谓“开发郁结”“开发怫热结滞”，不正是“开通玄府”之谓？悟出这层道理，便豁然开朗。首先在刘完素书中读出了许多相关论述，接着在河间学派传人的著作中也发现了形形色色的类似记载，或称“攻邪”，或云“解郁”，表述不一，含义无二。开通怫郁结滞、畅达气血津液思想的传承脉络跃然纸上。果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破解了刘完素的写作特点，再潜心体味书中的微言大义，深为其八百多年前的远见卓识所折服。本着为往圣继绝学、为后世立新说的情怀，大胆探索，小心求证，围绕玄府与开通玄府治法进行了甚为艰辛的研究工作。在1984～1985年间，相继完成并发表了《刘完素玄府说浅识》《玄府论》《试探火热病证中辛温开通法的运用》《试论瞳神》《眼科开通玄府明目八法》《论伤寒以开郁为先》等一系列论文，初步勾画出了玄府学说的轮廓。

其中《刘完素玄府说浅识》一文，以刘氏论述为依据，从玄府之象、玄府之用、玄府之病、玄府之治等四个方面，首次对玄府理论作了较为系统的阐述，揭开了玄府的神秘面纱。《玄府论》则是第一篇关于玄府的专题研究论文。立足于20世纪的认知水平，指出“玄府应属于经络系统中最细小的孙络的进一步分化，是迄今为止祖国医学有关人体结构认识最为深入的一个层次，其存在的普遍性，形态的微观性，以及进行物质与信息交流（即流通气液、运转神机）等特性，均已同现今对微循环以至细胞膜的认识有某些类似之处。”文中提出的玄府郁闭为百病之根、开通玄府为治病之纲等新观点，得到此后学术界的广泛认同。

此后的一段时期，玄府学说在眼科领域获得了迅速的发展，为越来越多的眼科医者所推崇，以至被看作眼科的特有学说，与五轮八廓、肝窍学说并列为中医眼科理论的三大支柱。然而，眼科之外，不论是中医基础学科，还是临床学科，依然不知“玄府”为何物。这种强烈的对比，让我陷入沉思。达夫先师将伤寒六经移植于眼科领域的创举，启发我何不反其意而用之，将眼科开通玄府之法，移用于内外妇儿各科？正好我上门诊看全科，于是有意识地在内外妇儿各科中加以运用，重点选用先师治眼病常用的风药与虫类药开通玄府。通过多年来的不断探索总结，在风药、虫药开通玄府治疗疑难病症方面积累了一定的经验，逐渐形成了“论病首重玄府，百病治风为先”的诊疗风格，尤其在脑病、心病、肾病、骨病及某些外科疾病的治疗上取得较佳效果，在此基础上提出了“风药开玄论”“风药增效论”等创新见解。

与此同时，还做了一项有意义的工作，便是将玄府学说纳入自己的教学内容之中。我深知，发扬光大玄府学说，非一代人所能完成，必须形成薪火相传的人才链。三十多年来，自己培养的本科生、研究生、学术继承人中，出现了不少热心于玄府探索的后起之秀。如我的第一位硕士研究生郑国庆，近十余年来发表相关论文二十余篇，对玄府学说的推广与发展颇有贡献；学术继承人白雪，运用玄府理论指导心脑血管病治疗取得显著成效。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一批生力军的加入，玄府学说的研究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特别是王永炎院士带领的学术团队，通过玄府概念诠释与开通玄府治法的研究与运用，开展了一系列卓有成效的工作，取得了丰硕成果，在国内产生了较大影响。玄府理论开始受到学术界的广泛关注，逐渐成为当前中医研究的热点之一。

面对这百花齐放的满园春色，自己常常心潮难平，感慨不已。“廉颇老矣，尚能饭否？”作为玄府学说研究的识途老马，期望着在有生之年，还能为此项工作略尽绵薄之力。特别是看到迄今尚无全面、系统总结这一理论的学术专著问世，总觉是一件憾事。屡欲动笔，又恐精力不济，迟迟难下决心。

成都中医药大学罗再琼教授是泸医中医系首届本科毕业生，在泸医工作期间一直协助我进行玄府与风药相关课题的研究，调成都后继续以之作为研究方向。发表过《玄府：藏象理论的微观结构》《论玄府在中医理论中的地位和作用》《肝玄府学说理论探讨》等有影响的文章。此前邀我参加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项目“基于TGF-βSmad通路研究风药对活血化瘀增效的作用机制”的研究工作，并合作编写《风药新识与临床》一书（已于2016年由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课题组集中了两校一批朝气蓬勃的后起之秀，均有志于玄府学说的研究，是一支精干的学术团队。于是在《风药新识与临床》竣稿之际，由我提议继续合作，申请课题，扩大成员，深入研究，着手编写第一部玄府学说专著，得到一致赞同。此后由再琼教授牵头，申请四川省中医药管理局科研基金课题并获准立项，为本书的编写工作奠定了基础。

经过近两年来的辛勤劳动，《玄府学说》书稿完成过半，多年的愿望即将实现，抚今追昔，感慨良多。在这里，特别要提出对本书帮助极大的几位良师益友，深表感谢之情。

第一位，是已故首届国医大师郭子光教授。长期以来，一直对我所进行的玄府学说研究工作给予热情支持与指导。2013年郭老为《王明杰黄淑芬学术经验传承集》题词：“发扬玄府学说，纠正临证误区，独具慧眼卓识，继承创新典范。”对后学的鼓励与奖掖感人至深。2014年春节，还在电话中勉励我振奋精神，务必完成《玄府学说》的编写工作。如今书稿完成，郭老却已仙逝，令人伤感不已。唯有继续努力发扬光大玄府学说，以告慰郭老在天之灵。

第二位，是四川省中医药学会会长杨殿兴教授。殿兴教授多年来大力支持玄府学说研究工作。在他所主持的“川派中医药源流与发展”研究中，对以达夫先生为代表的陈氏眼科学派极为重视，对先生在继承发扬刘完素玄府学说方面的成就给予了高度评价。在担任四川省中医药管理局局长期间，批准了我们的玄府研究课题立项资助，为本书的编写工作提供了有力保障。此次又拨冗作序，使本书增色不少。

第三位，是成都中医药大学医史博物馆创建人和中浚研究员。中浚先生不仅是著名的医史文献专家，而且是国内少有的熟悉玄府学说的中医学者。我二人在中医眼科古籍文献研究上合作多年，相互学习，共同切磋，惺惺相惜。此次《玄府学说》编写，从编写体例、样稿审订，直到书籍版本选择、装帧设计，都给予了诸多指导、建议与帮助，提出了许多切中肯綮的宝贵意见，最后又在序言中对我们的工作进行了详细的介绍与精辟的点评。其深情厚谊，令人难忘。

第四位，是本书的责任编辑陈东枢先生。东枢先生出于对中医事业的高度责任心，长期以敏锐的眼光关注中医学术发展动态。2006年，我的《风药增效论》刚发表，便来信切磋，相邀约稿，最后促成了《风药新识与临床》的出版。此次玄府研究课题立项不久，便接到东枢先生通知，人卫出版社已将《玄府学说》列入出版计划，让我们深受鼓舞，促使克服种种困难，如期完成编写任务。

最后，还要十分感谢的，是全国各地参与玄府学说研究的同道。大家这些年来的研究成果，是我们做好此项工作的基础。本书编写过程中，参考和引用了大量相关文献资料，大多数标明了文献出处，也有少数吸收融入了阐发论述之中，未能一一列出。在此一并表示真诚的感谢！

玄府理论极富创新，开通玄府治法方药前人论述甚少，我们在书中尝试做了一些大胆的探索，作为引玉之砖，谬误及不当之处在所难免，恳请读者批评指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