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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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译序:鸥飞域外终森立

高慧勤

森鸥外(1862—1922)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声望与夏目漱石(1867—1916)相埒,被推崇为明治文学的巨擘。

19世纪80年代,明治维新不过十多年,现代文学尚处于萌芽状态。1890年,森鸥外留德归国不久,便接连发表《舞姬》《泡沫记》《信使》等异域题材的短篇小说,令当时的读者耳目一新,开日本浪漫主义文学的先河。其评论和翻译,启蒙意义尤著,对日本文学的现代转型卓有建树,可以说是日本现代文学的奠基人之一。早在20世纪20年代,鲁迅先生即译过其《游戏》和《妄想》,此后半个多世纪,译界却少人问津,竟无一个译本行世,与夏目漱石的一书几译,恰成相反的对照。森鸥外在我国遭受冷遇,并非由于他的小说写得不好,就连夏目漱石的门生、著名短篇大家芥川龙之介,都受到他的影响。个中原因,恐怕与森鸥外非同寻常的生平不无关系。

森鸥外,本名森林太郎,出身武士家庭,祖上历代是藩主的侍医。自幼受武士道教育,通习儒家经典。明治维新后随父进京。1881年毕业于东京大学医学部,本想进文部省,却不得不按父母的旨意,就职于陆军部,在军医学校任教。三年后,奉命留德,研究卫生学。留学四年,在医学上得到深造的同时,西方的人文环境和先进的科学文化使他的眼界与胸襟也为之一变。他博闻强记,广泛涉猎欧美哲学、文学名著,研究叔本华、尼采等人的哲学思想,深受哈特曼美学理论的影响,为他后来搞文学、写评论奠定了坚实的基础。1888年回国,就职于军医学校,历任教官、校长、近卫师团军医部长、陆军军医总监,最后升任陆军部医务局长。中日、日俄两役,森鸥外均奉命出征,到过我国东北、台湾。1916年辞去现役军职,翌年任宫内省帝室博物馆总长,直至去世。

作为明治政府的高官,上层知识分子的代表,森鸥外的思想,既有进步的一面,也有守旧的局限。他自称是“留洋归来的保守派”,调和与妥协,是其处世原则。但是,西方的自由思想和民主精神,对他的影响很大,始终贯穿于他的创作中。自德国学成归来,有感于日本国内的落后闭塞,应时代的要求,森鸥外以“战斗的启蒙家”姿态,凭借他对西方哲学、美学、文学理论的深厚修养,在文化上进行全面的启蒙。他大量译介各类体裁的欧美文学作品,为当时的文坛提供多样的创作范例。所译安徒生的小说《即兴诗人》,曾获极高评价,被认为臻于翻译文学的极致。著名自然主义作家正宗白鸟年轻时读此译文,曾“喜极而泣”。森鸥外用自己的稿酬,创办评论刊物《栅草子》,旨在廓清当时文学批评理论上的混乱。与此同时,森鸥外也涉足创作,以自己留学期间的经历或见闻,用浪漫抒情的笔调,写成《舞姬》等短篇,显示出卓越的才华,赢得广泛的好评,产生深远的影响。

森鸥外的创作生涯不算长,前后也就十五六年。始于1890年,陆续发表“留德三部曲”《舞姬》《泡沫记》《信使》。1894年以后,由于军务繁忙,有将近十五年未写小说。直到1909年,才重返文坛,重要作品有:《性欲生活》(1909),《杯子》《青年》《花子》《游戏》《沉默之塔》(1910),《妄想》《雁》(1911),《兴津弥五右卫门的遗书》(1912),《阿部家族》(1913),《山椒大夫》《鱼玄机》《最后一句话》(1915),《高濑舟》《寒山拾得》《涩江抽斋》(1916),等等。因是业余写作,作品以中短篇为主。本书限于篇幅,只精选其中的八篇,俾读者能尝鼎一脔。

《舞姬》是森鸥外的处女作,也是成名作,被誉为日本近代浪漫主义文学的开山之作。小说通过青年官吏丰太郎与德国女郎爱丽丝的爱情悲剧,表现丰太郎自我觉醒后,在强大的天皇专制政权与封建因袭势力的压制下,不得不与现实妥协的悲哀。题材是作者根据留德的一段经历演绎而成。1888年9月,森鸥外回国不久,即有一名也叫爱丽丝的德国女郎追踪而至。森鸥外慑于官僚机构的重压与封建家庭的专制,不能不“考虑到日本的国情与森家的处境”,让家人出面斡旋,德国女郎最终颓然而返。但谁又能知道森鸥外内心的创痛?所以,两年后发表的这篇小说,既是其真实情感的流露,也是作者的一种态度。虽然不能断言丰太郎即是作者本人,不过,在丰太郎的身上,确有作者的影子在。小说的结局,是丰太郎牺牲爱情,走上求取功名之路,也是作家本人所做的选择。这固然反映了森鸥外思想的局限,但也应看到,以个人之渺小,处于当时那样的时代,如何能与强大的权力机构和封建的因袭势力相抗衡?森鸥外的女儿森茉莉曾说,父亲身上有一头狮子,意谓森鸥外有种叛逆精神。然而,那实在是头受伤的狮子。尽管鸥鸟一度外飞,越出国境,在异域的时空里,挣脱无形的羁绊,放意肆志,高扬浪漫精神,可一旦回到日本的现实,却不得不屈服、隐忍,压抑自我。小说所表现的个性与封建家族、自我与权力机构的矛盾,实已超出功名与爱情的对立,凸现了日本现代化过程中,最根本也最具普遍意义的问题。名作家佐藤春夫说得好,《舞姬》写的是“封建的人转变为现代人的精神变革史”。

像这类表现个性解放的反封建主题,贯穿于日本文学现代化的始终,也是森鸥外创作的根本精神。随后发表的《泡沫记》(1890)与《信使》(1891),也属其留德生活系列小说,围绕同一主题——人的觉醒展开。作者以同情与赞美的笔调,塑造了两个具有独立精神与高贵品格的女主人公形象。《泡沫记》中的模特儿玛丽,尽管处境卑微,依然洁身自好,宁死也不肯委身于恶势力,始终维护她做人的尊严。《信使》中的伊达小姐,则喊出“我虽生为贵族之女,但我也是人”,抗议封建门阀牺牲爱情的婚姻制度。

三篇小说无一例外,都是以悲剧结局:爱丽丝遭遗弃而发狂;玛丽溺水身亡,如同泡沫一般陨灭;伊达则毅然走进“只知礼而不知情,等于是罗马教廷”的深宫,埋葬花样的年华。小说里氤氲着浓浓的悲凉意绪。由于题材取自作家的留学生活,分别以19世纪的柏林、慕尼黑和德累斯顿为背景,展现出一幅幅绚丽多姿的异国风情。《舞姬》采用的是自白体,主人公内心的隐痛、愧疚与忏悔,曲达以尽;加之主题表现的是觉醒后的悲哀,通篇流溢着浪漫的感伤。《泡沫记》尤富于传奇色彩,慕尼黑周边的风景,写得如诗如画。而《信使》中所描摹的西方宫廷的豪华辉煌,更是绘声绘色。三岛由纪夫曾说:“日本作家中,能有幸亲历欧洲宫廷生活和贵族社会的,森鸥外是第一人,也是最后一人。”至于小说的文体,森鸥外当年就《舞姬》自撰广告时,不无得意地称:“将优雅的日文、雄浑的汉文,以及精巧的西文,熔为一炉,开创一代新文风,呈现出流丽典雅的风格。”日本的浪漫主义文学,正是由森鸥外的这三篇小说开创的。

《杯子》《花子》《雁》,都属现代写实小说,虽然侧重不同,但也无不涉及个性独立、人的觉醒和对自由的向往。森鸥外重返文坛时,正值自然主义文学兴盛之际。出于对自然主义的反感,森鸥外另辟蹊径,写出一些与之不同的作品。《杯子》便表现了作家的这一意向:“我的杯子虽不大,但我用自己的杯子喝。”这篇清纯有趣的精致小品,如同散文诗一般隽永。尽管作家意有所指,但是,当作寓言来读也未尝不可:人,当有自己的原则,自己的道理一经认定,便应义无反顾,勇往直前,哪管他人论短长!

《花子》也是一篇珠玉之作,写一个流落巴黎的下层女艺人花子,长得虽不美,但雕刻巨匠罗丹独具慧眼,能在花子这个东方女性身上,发现他人所未能发现的美——“强劲之美”。小说篇幅不长,用笔精练,将雕刻家罗丹的风貌,写得栩栩如生。为求逼真,在行文中,如法国雕刻家与日本实习生的对话,森鸥外用了不少法文字句,以示作者不只是擅德文也。文中穿插波德莱尔的文章,以此引发罗丹对雕刻的一段精辟论断:“人体也一样,仅仅当作形体来看,并无意义。形体是灵魂的镜子。透过形体能看到内在的火焰,那才有意义。”以此来说明艺术创造的本质不在于形似,而在于表现内在的精神。

《雁》是森鸥外现代题材的中篇代表作。女主人公小玉,出身贫苦,一再受骗,成了人人痛恨的高利贷主的外室。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屈辱地位,朦胧有了人的觉醒意识,憧憬真正的人的生活,渴望摆脱屈辱的境遇。然而,“文明开化”并未带来妇女地位的改变,在封建残余依旧强大、妇女没有起码的人权——警察能随意霸占穷人家的女儿,高利贷主可花钱买妾——的社会里,一个弱女子想求得自身的解放,谈何容易!于是,她将希望寄托于来往于窗外的大学生,暗暗爱上每天散步经过她家的医大学生冈田。然而,一个偶然事件,竟使唯一能表白爱情的机会擦肩而过,小玉的希望最终化为泡影。作者以细腻的笔触,刻画小玉内心微妙的变化和痴情;以大雁之死,象征她的薄命;对明治初年下层妇女的不幸,生为女人的悲哀,深表同情。尤其最后写小玉那双美目,满含深情和绝望,令人不胜唏嘘。这是作者“留德三部曲”之后的又一杰作,题材类似西方文学中“不可能的爱”。就艺术性而言,《雁》或许是森鸥外成就最高的一篇作品。

1910年,发生了所谓“大逆事件”,明治政府对思想界实行高压政策。为避免触及时政,森鸥外转向历史小说创作。在《遵照历史和脱离历史的束缚》(1915)一文中,述及他写历史小说的两种态度与方法:忠于史实,尽力抹杀作者的主观,或仅予最低限度的解释,以再现历史的真实面目,即为“遵照历史”。然而,完全遵照历史,不知不觉会被历史束缚手脚,于是便想从中摆脱出来,借用史实,不必做精细的考证,全凭作者的主观阐释,是为“脱离历史”。本书所选的《鱼玄机》《高濑舟》两篇历史小说,都是用后一方法创作的。

1904年,森鸥外从朋友处得到一本《唐女郎鱼玄机诗》,卷末附有女诗人的传略,读后觉得“颇富戏剧性”,遂根据《三水小牍》《太平广记》《唐才子传》《全唐诗》《唐诗纪事》等二十余种中国古籍,写出本书所选的这篇《鱼玄机》,于此也见出作者涉猎之广。森鸥外又以医生的眼光,从性心理的角度,去探索人物的内心世界,着重刻画鱼玄机作为女人的觉醒,她的嫉妒,以及由此导致的毁灭。书中穿插鱼玄机与温庭筠的唱和,以及温庭筠的逸事和唐代的文人生活,写得惟妙惟肖,宛如出自中国作家之手。

《高濑舟》则取材于日本德川时代《翁草》一书中“流人的故事”,让犯人在去流放地的高濑舟上,自述获罪的经过。小说不仅写出了江户时代的封建苛政,同时还表达了作者对某些人生哲理的思考。犯人喜助的话,引起解差庄兵卫的感触:人的欲望无穷,唯有知足者常乐。正所谓“廉者常乐无求,贪者常忧不足”。这既是一种财富观念,也是一种生活态度。作为医生,森鸥外从喜助杀弟一案引出安乐死这一医学界、法学界纷争未决的问题。但是,作者也无解决的良策,只好委诸“官老爷的决断”了。清新明晰的文笔,苍凉悲哀的故事,客观的叙述中,依旧不脱森鸥外的诗情。

森鸥外行医之余,博学于文,斐然成章,今以小说传其名。百余年来,《舞姬》《雁》《高濑舟》等篇章,在日本被奉为经典之作。本书所选的八篇作品,望读者能“借一斑略知全豹”,从中领略作家的匠心与文采,得到阅读的乐趣与收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