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斗兽的起源

此时你可能会发问：这些不都是打猎吗？说好的斗兽在哪里呢？

是的，但打猎正是一切斗兽习俗的源头，当有一天打猎不再是为了填饱肚子，而仅仅是为了娱乐——不仅娱乐自己，甚至还娱乐别人，我们就要把它称为斗兽活动了。这些古人类的斗兽行为，虽然形形色色，其源头倒并不复杂：除了之前详述的狩猎，另一个就是祭祀了。而且，祭祀的血缘显然和斗兽更为亲近，虽然古埃及宗教一直标榜对动物友善，但不可否认的是，那后世盛行的血腥游戏恰恰就来源于这性情温和的宗教。

现在我们就来看看，血腥的斗兽游戏是如何从原本神圣的祭祀仪式中演化过来的。

拉美西斯三世猎野牛

哈布城　新王国晚期

（作者　摄）

这幅壁画上刻划了一些写实元素，比如水边植物揭示行猎环境是水边的滩涂，公牛掩映在长草之中也很有场景感。细节显示这可能是一场真实的行猎并为画家所目睹，同时细节拉近了观者和事件的距离。

自从埃及的祭司们认可了动物可能是神灵的化身，而不是神本身之后，动物祭祀就被认为是一种合理的行为，对于什么是应当杀了献给神的动物，一向特立独行的埃及人倒是和别的民族颇为一致，大家都选中了倒霉的牛。首先聪明又漂亮的牛是世界上所有民族公认的，对人类最有用的动物，除此之外，牛还有一个“优点”：不知是因为视死如归还是逆来顺受，它引颈就戮的时候总是哼都不哼一声，这让屠夫们心中轻松，少了些负罪感。在古代牛还是货币，是衡量事物价值的标准，在埃及尤其如此，无论是老百姓还是法老都很在乎他们的牛，尤其是法老，每天都要命令官员清点牛的存栏数，把拥有的财富每天数一遍是法老最大的爱好。但在向神祭祀的时候是不能抠门的，再贵的东西也要舍得。

这头最好的牛就这样从牛栏里被牵了出来，它的身上没有一根杂毛。如果是健康合格的牛，祭司就会把纸草卷到它的角上作为标记，并把自己的封印盖在上面，如果是一头不合格的牛被拉去作了牺牲，当事人会被判处死刑。为何要研究祭祀的过程呢？这是因为，我们在这个过程中看到了那最早的，关于“斗兽”的影子。在萨拉卡发掘的伊都特公主的墓穴中，我们不止一次地看到了献祭时杀牛的场景，令人着迷。

言归正传，现在祭坛的火已经点着，祭司也做好了念经的准备，在一片赞叹声中，那头角上盖着封印的牛被牵了出来，屠夫领着两个乳臭未干的徒弟也来了，围观的人们一阵推搡，场子变得大了一些，是动手的时候了。

（上）割牛前腿

（卢卡·莫扎蒂．伦敦——大英博物馆［M］．应倩倩，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6）

（下左）被杀死的牛

（作者　摄）

（下右）剥牛皮

（作者　摄）

这一组生动的着色浮雕源于埃及的古迹萨卡拉，这里有着大量专门为贵族修建的石室坟墓，其中最著名的是古王国时期第五、第六王朝贵族的墓葬。在伊都特公主墓室发现的这组壁画极为特别，它表现了祭祀活动中最刺激的一个过程，观看者仿佛身临其境，制作浮雕的艺术家通过一些细节提示观众：如果画面上，牛的舌头是吐出来的，那就说明牛已经死了。对于围观者来说，这硕大的公牛犹如神灵般俊美强壮，却被屠夫杀死于须臾之间，世间悲戚之事大概莫过于此。为此他们痛苦哀嚎，一边致敬这伟大雄牛的自我牺牲，一边暗暗吃惊自己竟会着迷于屠戮生命的可怕瞬间。就是这样，埃及人的灵魂深处一半是战士，而另一半是屠夫——且不去评判他们的这种心理是否合乎道德伦理，但正是这种嗜血的原动力，驱使着后世一切斗兽活动的产生。

杀牛之前，屠夫先绑住牛的后腿，然后将牛推倒在地，如果是位艺高人胆大的屠夫，这时就可以下手了，但如果技术不太过硬，这时还要把牛的右前腿一起绑在后腿上，只剩一只蹄子可以活动。祭司把椰枣酒洒在祭坛上，顿时火光冲天，这时祭司用尖锐的嗓音开始呼唤神的名字，屠夫操起一把磨好的铜刀，顺着牛的喉咙割下去，鲜血喷涌，牛就魂飞天外了。

牛死了，翻着白眼。现场一片死寂，连最顽皮的小孩都忘了说话和打闹。屠夫松了口气，在围观者崇拜的目光中，他退到一边，拿起系在腰上的磨刀石，霍霍地磨着手中的刀，一边监视着助手的行为。这时两位小伙跃步上前，其中一人几乎裸体，他急不可待地踩住牛的弯角，用两只手扶住牛蹄，那郑重的神情就好像牛还没死一样，这让观者忍不住觉得好笑。另一个人用手稳稳地攥着牛蹄，拿一把比杀牛刀还要大的刀，割下那只牛的左前腿，然后把它埋在具有防腐功效的粉末中。

古埃及人持有一种神秘的理论，他们认为左前腿是牛身上最好的部位，是牛这个物种最为重要的力量来源。虽然这块肉远不及西餐厅里的“菲力牛排”好吃，但这并不重要，因为这坚韧的前腿肉是留给牙口好的神仙们受用的。和牛前腿相比，牛头被视为汇聚诸恶的部位，在割牛头时，通过祭司念的咒语，将所有参加祭祀的人可能会出现的灾祸都转移到牛头上。但敏锐的观察家希罗多德提醒道：务实的埃及人也不会浪费这个牛头，他们会提着它到集市上去卖给在那儿做生意的希腊人，他们不信这个邪，如果那天没有希腊人，他们才会把牛头扔到河里，让河水带走那些罪恶。这一理念适用于各种用于献祭的动物，因此在埃及，所有动物的头都是不能吃的。

在割下前腿和牛头后，人们要剥下实用的牛皮。等这些最重要的事情都做完之后，围观的人们还要祈求神灵保佑来年风调雨顺。但是所有的一切都没有最后一个环节更让人热情高涨：那就是分食。大家先把牛肚子里的东西扒出来，只留内脏和脂肪。再割下牛腿、臀部和肩部，这些肉质坚实的部分可以用于制作腌肉。接下来的做法就像欧洲人烤火鸡一样，埃及人兴致勃勃地把他们认为最好吃的东西：面包、蜂蜜、葡萄干、无花果等统统都装进牛肚子里，用火烧烤这头牛，并浇上大量的橄榄油。在烤这头牛时，人们一边捶胸哀悼，一边默默地咽着口水，吃这顿大餐前他们已经断食多天！牛肉烤好了，宴会开始，集体狼吞虎咽。需要说明的是，埃及人宰杀献祭的都是雄牛和牛犊，母牛则可以幸免，因为它们是美丽仁慈的女神伊西斯的圣兽。

人们酒足饭饱，已是夜色阑珊，白天杀牛时的血腥记忆，已被充盈胃部的美食所抵消，人们恢复了内心的平静。当围观者三三两两踏往回家的路上时，他们不知道，这种对血腥和暴力的向往已经像程序一样写入了他们的DNA，会像病毒那样一代代复制和传播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