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特别的生日
南京召开军事会议,林少康作为副司令自然是要出席的,他不想见到那位越来越趾高气扬的把兄弟,更懒得做这场面工夫,结果许珍珍来电话说想他了,盼望他去,电话两头一个娇羞痴缠,一个心如死灰。
“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么?”许珍珍关心地连问两句,他终于忍不住在电话里说了分手。
“对不起,我配不上你。”他对着电话那边的一片沉寂说。
终于结束了,真好,从现在开始他不要再讲违心的话,应付不喜欢的人,反正也这样了……良久,他才意识到她在伤心地哭泣。
“对不起。”他最后说了一遍,慢慢放下听筒,走到窗前,望着沉沉的夜幕,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如果此时此刻有一颗子弹穿过他的心脏,该多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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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琴担心王成万一找不到林少康,或者对方不肯来......男人变心也是有的,就没告诉秋怡这事,只说王成去广西买药材。秋怡已经八个月了,肚子倒比寻常快生的都大,原想去医院检查,王成不在家,小琴一个人怕把大肚婆摔了,秋怡也懒怠动弹,惠安女人中有个曹婶做过产婆,拍着胸脯说包在她身上,小琴便信了她。
因为天气她停了摊子,只给相熟的几家主顾送货上门,主顾们见她一个女人顶风冒雨的,都额外给些打赏,算下来倒比摆摊赚的多,又不辛苦。便一门心思给秋怡调理饮食,今天买了新鲜马鲛鱼,学着惠安女人的做法给她弄鱼卷,说多吃鱼养下的孩子聪明。
秋怡实在是过意不去,这份情谊又不是能用钱来抵的,左思右想,觉得还是等孩子生下来就换个地方住,前几年被林少康养着什么都不会做,现在又得到他们两口子全心全力的帮助,自己岂不是个废人,难道将来一大一小都心安理得地享受人家的服务不成。
也可以出国,随便找个学校读书,听说许多学校连小脚女人都收的,她可以一边带孩子一边进修,这样,孩子将来长大了,也能自豪于他的母亲是个有用的人。
主意拿定,心情也好多了,正赶上难得好天气,她穿上软底鞋,沿着青石路面一直走下去,两条街外有个西餐厅,卖很正宗的咖啡和冰淇淋,她现在不能吃冰淇淋,但是可以买只蛋糕回来,因为今天是她的生日。
也是他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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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厢林少康在南京下船时险险逃过一劫,年轻杀手靠近他的时候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人喊着打倒卖国贼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下,然后就眼睁睁看着周副官扑了上来,四周响起惊叫声和枪响,许多人架着他上汽车,他身不由己地跟着走,脖子却死死地往后拧着,盯着那两具血泊中的身体。
其中一个是小周,他的好兄弟,他身边最后的自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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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不喜欢吃蛋糕,”秋怡和小琴面对面坐着,桌子中间摆着新剪下来还带着露水的红色玫瑰,她把蜡烛一支支插好,然后擦着了一根洋火。
“我也是,那时候都吃腻了。”小琴也陷入了短暂的回忆,烛光笼罩下的玫瑰花,蛋糕,闪亮的银质刀叉和蕾丝镶边的桌布,这一切都让她想起昔年纸醉金迷的日子,那时候她有很多梦想,然后像泡沫一样一个个破掉。
“我从小就不爱吃,”秋怡眼前浮现起一个模糊的影子,“我生母是个妾,我叫她姨娘,我五岁的时候她就走了,不知道是生病还是因为什么,母亲和我爸从不提起她。”她凝视着舞动的烛火,眼里也有同样的两朵小火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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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司令,请您更衣。”一个陌生的军官递上一叠平平整整的军装,林少康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上溅到了一些鲜血,他呆呆地凝视着那些血点子,思维似乎都停止了。军官再次催促,林少康忽然抬起头,“这是小周的血啊。”
他的眼睛血红,神情十分怕人,军官有些怯了,“可是......”“这是小周的血。”林少康又重复了一遍。
他想起梁师晓教他背过的正气歌,惨然而笑,原来古人和今天的愚蠢是一样的,造成的后果是一样的,到头来的悔恨也是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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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三姐从来不过生日,姐姐们的蛋糕也没我们的份儿,后来我们长大了,长得比两个姐姐还要好看,爸妈又对我们好起来,十岁生日那天三姐去给别人做姨太太,临走前留下一块蛋糕给我,说是起士林卖的,天津最贵最好吃的蛋糕。”秋怡眼中现出盈盈泪光。
小琴第一次听她说起自己身世,亦觉凄然。
“我就吃了一口结果全吐了,从那以后连看都不敢看,可他非让我吃,我又怕他,头一天他让我吃蛋糕的时候以为我会吐,幸好没有。”
“我没留他的照片,一张都没留......我以为会很快忘了他。”
小琴知她说的这人是谁,顿时心就提了起来,怕孕妇心情激动影响肚里孩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劝。
“你说多巧,我俩一天生日,他正好比我大十岁。”秋怡嘴角微微上翘,一滴眼泪猝然掉落,她低下头用指尖拭去眼泪。小琴想安慰她,又担心自己越安慰越糟。
秋怡再次抬起头的时候眼泪已经没了,“都怪我,好好地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来,吃蛋糕。”
“是是是吃蛋糕,老不吃,我都有点馋了。”小琴附和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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省主席为林副司令举行了盛大的晚宴接风兼压惊,顺便给他庆祝三十三岁的生日,他换下了那身带血的军装,身佩绶带勋章,依旧是个英俊男子,众人瞩目的中心,席上也有蛋糕。
不知她现在在做什么,有蛋糕吃吗?对了她不喜欢蛋糕,从来就不喜欢。
又有女孩子请他跳舞,留声机里放着快节奏的音乐,如今流行的是恰恰,男男女女耸肩扭臀全不似个体统,可洋人喜欢这个,他发现自己不知何时也成了老头子了,新出来的东西都看不惯,连现在女人穿的衣服也看不惯。
“周小姐......”“我姓高,”女孩子娇憨地笑着,“都跟您说三遍了。”
“高小姐今年芳龄?”“十六。”女孩勇敢地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在说,你还想知道什么?......从前他很熟悉这种眼神。
“在念书吗?”他问。女孩眼中有些微的失望,“不念了,我妈说嫁人以后又用不上。”他点点头,“有道理。”又问,“那你平时喜欢做什么?”
女孩顺势挽紧了他的胳膊,眼睛里闪着淘气的火苗,“你喜欢什么,我就喜欢什么。”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哪儿好,可现在女孩子追求男人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好,相反是因为他们坏,她们就喜欢坏男人,左文娜告诉他,世道人心就是这样奇怪。
只是失去了许珍珍这样一个理想的妻子,替他感到可惜。
“何必拉着别人一起坐牢。”他着意把坐牢这两个字念得重了些,左文娜闻言微微变色。
“不是说婚姻是围城吗?所以结婚等同于......”他笑着解释,被她打断了,“守成,你在怨我吗?”
“我为的什么事怨你?我为什么要怨你?”林少康笑着问她,这笑容很温和,却像是一根针刺在她内心仅存的良知上,她并非铁石心肠,她也是女人,许珍珍出嫁前一夜对她的哭诉,让她好长一段时间内心中郁郁,也许自己做错了?
“他说不可能爱我,”许珍珍绝望地哭着对她说,“可我真的很爱他呀,你能不能帮帮我,他最听你的话了……”
自己曾经间接害得秋怡失去了孩子,如今也受到了同样的报应......左文娜在一次意外中小产了,大夫说,她失去了唯一一次做母亲的机会。
可我又是为了谁?我是为了操纵而操纵吗?女人心里就不能有大局吗?那些大老板们赚到了钱,学生有书读,工人可以做工,市面的繁荣股票的飞涨不都是他们夫妻的功劳吗?为什么你就不能理解!
“夫人,我是永远不会用最坏的想法推测你。”林少康以最优雅的姿态弯下腰向着她鞠了一躬,然后转身,离开。
她知道,她的守成从此不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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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世年给他指派了一名新的副官,据说是个格斗高手,守在他身边寸步不离,林少康甚至疑心,前次刺杀根本就是冲着周副官来的,为的是让他身边干干净净一个自己人都没有,这样就可以任人宰割。可像他这样的人还有什么将来可言,还有什么信义可言。他已经心灰意冷,冯世年建议他出国留学,呆个一年两年,回来或许还有机会。
什么机会,他冷笑,换个地方苟延残喘,同时跟不重样的女人们寻欢作乐,以证实世人对他的评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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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陵给他打电话,说她打算和五姨太去香港,途经广州,向他要秋怡的联系方式。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平静到没有感情。
“......”那边泄了气,“她没给你写信打电话吗?她怎么忍得住啊!这么狠心!”
电话里听见女声低低的责怪,此时已是黄昏,夕阳最后的一抹余光从窗外消失,林少康握着听筒,整个人站在黑暗里。
“哥,你要保重。”少陵最后说。
都走了,他放下电话,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什么叫做孤家寡人,东北如今叫了满洲国,林少康母亲的老家叫做新京,四格格的兄长摇身一变,成了保皇功臣,四格格的身价水涨船高,说不定在她兄长眼里,自己又配不上她了。
真是可笑,他居然落得如此下场,做了一个不是汉奸的汉奸,两边都讨不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