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爱的延续
教英文的罗老师也是东北人,大学是在广州念的,原本打算出国,老家沦陷之后反而决定不走了,留在国内等回家的那一天,秋怡的北方口音让他感觉亲切,比起其他人,他们两个之间的共同语言要多一些,他经常跟她抱怨南方菜系从选材到分量的匪夷所思,说到哪都忘不了娘和姐姐包的饺子,可惜这辈子都吃不上了,说这话的时候嘴角还带着笑,秋怡很佩服他的没心没肺。
这天,罗老师也来到房顶上同她一起看落日,“你是个有许多故事的人。”他说。
“谁没故事。”秋怡笑笑。
他递过来一包三炮台,“抽吗?”见她摇头便自己拿了一根点了,这时突然转了风向,香烟味道让她一阵反胃,他立刻掐灭了烟,“对不起。”
她倒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有点过于敏感,不知怎么就答应了第二天跟他看电影花好月圆,结果演到一半罗继元竟然来摸她的手,她像被烫了一样甩开他,头也不回地跑出电影院。
回家心还在突突,忍不住跟小琴说了这事,小琴替他骂了一阵姓罗的不要脸,又叮嘱她单身女人在外头要小心。秋怡也反思了自己的行为确实给了对方错觉,这几年她被保护得太好,不知道人心是怎么回事更不懂正常社交,一个女人如果应允跟男人看电影,也就等于默许了对方的追求,至少是不拒绝的......心里就一阵恶心后悔。
再见到罗继元的时候,他找了个没人的地方跟她连连道歉,她也没跟他作更多解释,只是从此以后再不去阳台看日落了,放了学就回家,一个人窝在房间里看小说,事实上,她大部分时间都在对着书本发呆。
想他。
想自己原来是多么爱他。
可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爱上他的呢?
W小姐的事情见报之后,林少康告诉她当时的做法是最明智的,作为儿子和副手,枕边人出了问题他难辞其咎,所以,“你不要都往自己身上揽,”他故作平静地擦着枪,但是手指的颤抖暴露了他的情绪,“爷还没爱你爱到那个程度。”
你就是爱我,她想,至少杀我可以出气啊。
不能再想他了,她吸了吸鼻子,透过朦胧泪眼看到手上的蓝宝石戒指,宝石不大成色极好,蓝的动人心魄,象美国女明星的眸子,
就算是跟它结了婚罢,她想,这戒指就是她的丈夫。往后也别再想他了,他现在好好的......他好好的,自己也就好好的。
后来邻居又搬来一家惠安女人,她们在附近纱厂做工,每天晚上回来都操着她听不懂的方言哇啦哇啦地讲,她很羡慕这些女人喜怒哀乐都在脸上,有什么委屈说出来心里就轻松了,这些女人看她一个北方脸孔也新鲜,有时候遇上不认识的字就来找她请教,一来二去大家都熟了,有时候秋怡听她们用家乡话唱歌,还跟着哼哼几句。
她们休息日上街扯来花布自己裁制衣裳,然后高兴地展示给她看,秋怡真心佩服她们的巧手。
这些惠安女人比男子还要刚强,秋怡听小琴讲她们那边的风俗,觉得自己姐妹的遭遇和惠安女比起来都不算什么了。
可就因为这不算什么,姐姐们才若无其事地忍受着娘家的压榨和婆家的虐待,耗尽青春年华,却没人珍惜她们的付出......若是大哥还在,她这三十万也是要拿去给他填坑的。
只是天气依旧不适应,又热又潮总是没食欲,小琴见她晚上又没吃饭,端了碗虾仁肠粉过来,她闻到气味就恶心,歉意地说,“我可能是着凉了,胃里不舒服。”
“瞎说,这大热天的上哪着凉,”小琴担忧地摸摸她的额头,又觉得确有些热,不由分说给她灌了一大碗浓浓的姜汤水,又盖上被子让她发汗,第二天秋怡起来的时候身上像是水里捞上来的,可胃里依旧翻腾,小琴见状逼着她去医院,秋怡知道广州流行传染病,便乖乖地听她的话去检查。
生病的人都有亲人陪着,她想起上次看牙的时候林少康就坐在自己旁边,等着看完带她去吃冰淇淋,广州也有冰室,可她这辈子再也不想吃冰淇淋了,想到这三个字心都会疼。
她不止一次觉得自己快要坚持不下去了,当时斩钉截铁的决心现在看来是那样可笑......一辈子不见?当时她根本不明白什么叫一辈子,也没人告诉她一辈子倒底有多长。
多少回不自觉地就往火车站走,心想只要买张票回去就可以看见他......她可以躲起来!可以永远不和他说话,只远远地看一眼就行。
上帝呀,你能行行好,让我再看他一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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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太,你怀孕了。”大夫的眼睛从口罩上方射过来。
她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了肚子,“您说什么?”
“你怀孕了,”大夫对这种情形见怪不怪,又见她穿着体面,只当是正经人家太太,说话甚为客气,“三个月。”
三个月,就是在临走那天怀上的。她抚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眼眶发酸,“可我......几乎是被宣判了死刑的啊。”
医生温和地笑了,“人体是很复杂的,而且有些东西目前还无法用科学解释,心情,饮食,生活习惯,这些都会或多或少影响你的身体。”
心情,她当时的心情简直糟透了,她曾惊异于自己离开时的无动于衷,现在想想,那种无动于衷实际是痛到了极点,痛到整个人整颗心都麻木了,痛到不敢去面对现实......也许就是这份痛苦绝望感动上天降下神迹,在她即将坚持不下去的时候给了她力量,这个孩子来的正是时候,她要好好地生活,好好抚养他长大,往后只为这个孩子活,别的什么都不奢望了。
她向大夫坦白之前的两次意外,大夫建议她卧床休息,最好不要去工作,小孩子淘气,万一碰一下后果不堪设想。她舍不得这份工作,又舍不得孩子,最后还是忍痛和校长提出辞职,说如果生了孩子之后还可以工作,希望还能让她回来继续教书。
校长批准了她的辞职,也表示随时欢迎她再次加入这个大家庭,只是有一点表示不解,“我们算是朋友吧......恕我冒昧,你既然离婚了,又为何要留下这个孩子呢?”
秋怡告诉她这孩子的父亲是个好人,校长似乎明白了,临走时热烈地拥抱了她,“你一定会是个好妈妈,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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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了他好几年也没动静,之前还流过两个,我以为再怀不上了。”
秋怡含着笑意抚摸着还未显露端倪的肚子,象个寻常妇人一样毫无顾忌地对朋友说着隐私。
“你真棒,我真是羡慕。”小琴恨不得把秋怡供起来,每天早上送早饭,晚上送晚饭,王成更是天不亮就去市场买鸡买鱼,每天一罐不重样的汤。
“你们俩这么久了......”秋怡迟疑地问道。
小琴懊悔不已,“年轻那会儿不懂事,吃药吃坏了身子,你知道林家老大帅的五姨太,她也和我一个毛病,但人家精。”
“你傻。”王成一乐,露出白白的牙,小琴也冲他乐,“是,我傻。”
王成得意地唱着歌出去了,小琴叹了口气,“我终究是对不住他,没能给他家生个儿子。”
秋怡安慰她说人生总得有点遗憾,小琴点头称是,想想当初那些小姐妹,年轻貌美那几年在风月场中出尽风头,男人趋之若鹜,又有几个是真心......不过是想玩玩而已,人老珠黄便一钱不值,又散漫惯了过不了穷日子,下场要多惨有多惨。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他对我实在是不错,”回忆起往事,小琴的眼圈红了,“当初我俩相好,三爷把我抓回去的时候,我以为这下活不成了,王成说真有那一天,他祖坟旁边空出一丈地,我占五尺他占五尺,我俩活着做不出夫妻,死了没人能拆开我们。”一口气说了这些话声音就有些发抖,用手帕擦眼睛时才反应过来,自己干嘛当着秋小姐的面显摆这些呢?当下后悔得恨不得把舌头咽下去。
秋怡却毫不在意,只是替她高兴,“你们两口子天性豁达,彼此互相扶持,又肯吃苦,将来的日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小琴听到这话来了兴头,“王成说如果打到广州的话我们就去南洋,到时候你跟我们一起去,我给你儿子当干妈。”
秋怡奇道:“你怎么知道是儿子?”
“看你的样儿就是能生儿子的,有宜男之相,”小琴得意地夸赞自己,“我都看准好几个了。”
“将来娶媳妇可是要累死我。”秋怡只是开玩笑,小琴却认了真,握住了她的手,认真地对她说:“没事,有我们。”
秋怡心里一阵感动,也握住她温热粗糙的双手,用力点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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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以后她在家安心养胎,孩子一天天在腹中长大,渐渐会动了,还会踢她。可孩子的父亲却一直不安生。
秋怡认为他几位女朋友中许珍珍算是顶尖的、世家小姐,模样也好......登过良友杂志封面又是总司令夫人同学,这样的人物也配得上他,可突然一下子就分手了,许小姐火速嫁了淞沪警备司令。
自此以后小报上三天两头讲他又交往了哪个交际花,或是电影明星,弄得满城风雨,反正这样一个人,名声也不会更坏。
三十好几的人了,换了旁人孩子都满地跑,为什么就不肯安定下来呢,她叹了口气,心里却莫名的感觉轻快,随即又严厉地谴责自己太自私,就因为不能够留在他身边,竟然不希望他得到幸福吗?
不是啊,她比任何人都希望他幸福,她是那样的爱着他,而且相信他也爱过自己,尽他所能......林少陵不会明白,有些爱情并不是世人眼中的圆满,而是彼此倾尽过的全力。
月份大了身子沉,又赶上台风天不能出门,她在家里越呆越闷,一天到晚捧着肚子胡思乱想。
收音机咿咿呀呀唱了一阵粤曲,刚来时不习惯,听多了觉得调子蛮好听,虽然依旧不知道唱的是什么词,只觉得凄绝婉转,似在诉说着胸中无限苦痛。
她听得出了神,那咿呀声也渐渐有了鼓点,那是大登殿,她陪着林少康坐在前排,看着他的手一下下打着拍子。
咿呀声又变了一个调门,小提琴轻巧地在空中画出一个旋律,她看见他们两个在舞池中央旋转,一圈又一圈,他搂着她的腰肢,火热的目光倾注在她脸上身上,让她害羞又骄傲。
那些火热甘甜的日子啊……
孩子在她肚子里动了一下,象是用这种方式提醒妈妈,不要难过,你还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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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本蝴蝶梦一直搁在床头,里面好些话都能背下来了,小琴来看她,发现她半天不说话,总是痴痴呆呆地看着窗外,晚上便忧心忡忡地同男人商议。
“她是不是怕生孩子的时候会出事啊,一天到晚老是那样,我看了都害怕。”小琴唉声叹气地铺床。
“就是娇气,死了活了的,哪家女人不生孩子。”王成为了宽慰女人随口一说,马上后悔,不过小琴没顾上听他最后一句,“不是的,她是真害怕,”小琴把被子一掀,大有不说个明白就不让睡觉的意思,“她才多大啊,什么都不懂,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能不害怕吗!”
“那你说怎么办,”王成见她这样,也认真起来,“需要我干啥直说。”
“我想让你去找大帅,万一有个万一,好歹得让孩子爹知道啊。”
“成。”男人一口答应。
“小心点。”小琴搂住男人结实的脖子,叭叽亲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