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古典名著·世情讽喻小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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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老残游记》续集的思想和艺术

(一)泰山证禅

《老残游记》二集共九回。第一至第六回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它的主题是证禅。这也是整部小说里集中剖白作者人生观和相应的处世态度的部分,即作者所接受的太谷学派教义。中心人物则是泰山斗姥宫尼庵里那个美丽的世俗化尼姑逸云。这个人物是作者的传声筒或化身,与老残和赤龙子一样。

取逸云这个人物作为作者的化身,有很明显的意蕴。即是说,她既不易为世人所识,而她又思想精深,出淤泥而不染。禅,或者说太谷学派的心性论,与一般单纯出世的佛教不同。它要入世而又出世,入火坑而不伤毫毛,犹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污浊。于人世,则是住世间而不沾世俗名利习气,从这个精神来说,取逸云这个角色,那是再恰当不过的了。

老残带着环翠,和德慧生夫妇同行,离开齐河县回扬州,途中经过泰安县,顺道观赏泰山,其间在斗姥宫用膳息脚。这斗姥宫因为地处泰山,虽是一座尼庵,但也同时是酒楼饭馆,进山朝拜神佛或观泰山景致的官商游客常在这里息脚用膳。庵里在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尼姑都不剃和尚头,并且都着世俗打扮,实际是当女招待陪客,其中还得应游客的要求承当妓女的角色。由于这个原因,斗姥宫在清代很有名。它实际上是个尼庵、酒楼饭馆和妓院的混合体。这在清代的诗文和笔记野史里屡见不鲜。例如著名诗人王闿运的《斗姥宫尼院》,就是专门吟咏它的一首诗,诗中即有“仙地宜分玉女房”“川中脂粉带天香”这样的句子。

尼庵本应是佛家清净地,但事实上却是世俗化的火坑泥潭。这是尼庵的不幸,也是对当时社会的讽刺性存在。《老残游记》写到的斗姥宫的特点,属于写实。逸云就是这里面的青年尼姑,也是脂粉女子,所以说她是世俗化的。

老残在济南时就已听说过斗姥宫有个靓云,名声很大。谁知到了这里,才知道靓云已被逼逃下乡去了。这是老残他们来到斗姥宫遇到的第一件事。小说以这件事为引子,借逸云之口来展开官场批判。原来,泰安县令宋次安的儿子宋公子看中了靓云,要强迫她与己奸宿。靓云忍无可忍,又无力反抗,只好逃下乡去。宋公子并不放松,又以封庙要挟威逼,试图迫使靓云就范,斗姥宫因此大难临头。逸云愤怒地指出:“倒是做买卖的生意人还顾点体面,若官幕两途,牛鬼蛇神,无其不有,比那下等的还要粗暴些。”

逸云对中国官场的奥妙和双重人格,洞若观火,有如老残的透彻。所以她对官场的心理分析和批判,真也是入木三分:

“像我们这种出家人,要算下贱到极处的,可知那娼妓比我们还要下贱,可知那州县老爷比娼妓还要下贱!这是什么缘故呢?就因为官场里只有等级权势,所以畏上欺下的现象比比皆是。遇见驯良百姓,他治死了还要抽筋剥皮,锉骨扬灰。遇见有权势的人,他装王八给人家踹在脚底下,还要昂起头来叫两声。”

在小说初集里,老残也曾说过当官比娼妓还下贱——不是地位下贱,而是官场内这种双重人格没人性而下贱。在这里,则由逸云阐发开了。由于洞悉个中奥妙,一如老残给庄宫保写信要求撤掉刚弼,这回是逸云赞同德慧生写信给宋次安,要他教训儿子。小说安排了德慧生是京城朝廷里的京官,而宋次安只是一介地方县令。德慧生的信果然灵验。宋次安果然怕丢了官而不敢得罪京官,不得不管束宋公子,使他有所收敛,从而靓云和斗姥宫才免遭厄运。

但小说集中笔力所写的是逸云由“华云”转为“逸云”,由“迷”而“悟”的禅悟过程。这个过程又称为“转识成智”或“明心见性”的“顿悟”过程。它不是通过静坐念经远离世俗来实现的。小说特别指明,逸云根本不相信观音庵里的那两个只会静坐念经的尼姑能够“悟道”,这便是在暗示禅与一般佛教的不同。

一般佛教属他力论,即相信在事实上存在着个佛主能够拯救自己,相信天堂、地狱等等是事实存在着的。禅与之不同。禅属自力论。它不认为佛主、天堂、地狱这些是实有,而都是人心的产物。佛、天堂、地狱等等只是人的心理体验和智慧状态。这种观念在禅里称为”万法在自性”。例如“佛者,觉也”,“思量恶法化为地狱,思量善法化为天堂,毒害化为畜生,慈悲化为菩萨”等等(《坛经》)。佛只是一种觉悟;念头恶是地狱,念头善即是天堂,以慈悲为怀就是菩萨。在小说中对这种观念,都有很明白的说明。德慧生问老残:“天堂地狱究竟有没有呢?”老残回答道:“天堂如耳目之效灵,地狱如二阴之出秽,皆是天生成自然之理。”老残又说:“阎王爷也是人做的。”等等。这一切都在于表明,天堂、地狱只是寓言,不是实有,而是人自己的心理体验和智慧状态。

因此,禅并不承认外在于人心的权威,而是肯定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这就是自力论。既然佛、天堂、地狱并不是外在于人,而是存在于人的自心中,那么一切外在于自心的权威也就是没有意义的了。从而人人都可以成佛,并且只有在世俗世务和世俗知识中,才可能通过自心的觉悟而激发出佛智慧而成佛。这种智慧又称作“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或“菩提”。而激发出这种智慧就叫作“悟”,即觉悟。既然人人都可以成佛,而有些人之所以尚未成佛,那只是因为他沉迷于世俗事务和世俗利欲,被它牵着鼻子走而不能自拔。这就是“迷”。人们当“迷”时,便是凡夫俗子即众生,一旦“悟”了,也就是佛了,这叫“迷则众生悟则佛”。所以凡夫俗子和佛的区别仅仅是心理和智慧状态的不同。转迷为悟,也就是“转识成智”。小说所写的逸云的恋爱心理和达到的“无相”境界,也就是这种“转识成智”的过程。

逸云原叫华云。和任何正常的女子一样,她也有童年和青年。童年时并未发生男人和女人有何区别的见识,即不分男相女相。相,是指事物外显的形象。这是因为她那时候性意识尚未萌生,所以尽管也看见男人和女人,但她自己却在心中无视男女之别。待到由童年成长为青年,随着性的成熟,性意识也就萌生,并且知道男女有别,有了性爱的欲望。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华云也不例外,她产生了自己的初恋,爱上了任三爷。

这是华云由童年成长为青年,由不分男女相发展到有男女相的阶段。既然在心中已存在着男相和女相,性爱的欲望也就随之产生,从而陷入性爱的烦恼。性爱不再是一个人的事,而是男女双方的事,具有社会性,即世俗性或世间性,因此便要受到各种世间法则的束缚,不是个人能够随心所欲的。而要使这种世俗性的具体性爱欲望得以实现,需要相应的条件,这就不免会产生种种烦恼。

华云同任三爷一见钟情,陷入情网。那初恋的情火使她焦虑,激动不已,吃不香、睡不好,生活失去了常态。小说对她的恋爱心理有细腻的描写,不亚于写到这种心理的任何现代小说。在初恋的焦灼中不能自拔的华云,想了种种办法企图实现自己的欲望。但是每当她自以为有了可以实现的办法时,又被另一种可能性所否定。每当她为理想的美妙而开心时,另一种见解就会冒出来揭破这种理想其实只是幻想。她费尽心机盘算,各种念头就像野马一样在脑际奔驰,但是不是对人不利,就是对己不利。小说设定了她不能自拔,也找不到于人于己都有利的出路。这就是沉迷的阶段。在这个阶段,她执着于世俗性的利欲,仿佛在无涯际的苦海里挣扎、烦恼,然达不到彼岸。

经过种种盘算和烦恼的华云,也就在这烦恼之中仿佛灵感突降,一个梦境告诉她:“只因为贪恋利欲,埋没了你的智慧,生出无穷的魔障。今日你命光发露,透出你的智慧,还不趁势用你本来具足的慧剑,斩断你的邪魔吗?”魔障也就是自己的利欲,梦境只是灵感的代名词。苦海无边,回头是岸,灵感忽至,转识成智,这便是“顿悟”。所谓“迷时叫华云,悟时就叫逸云了”,也就是迷时众生悟时佛的意思。

悟到什么呢?悟到“我辈种种烦恼,无穷痛苦,都从自己知道自己是女人这一念上生出来的,若看明白了男女本无分别,这就入了西方净土极乐世界了。”这就是获得了佛智慧时的觉悟境界。从凡人的眼光去看,既执着于自己的情欲,便会分别出男相、女相;而不执着于自己的情欲,用佛的眼光去看,男人和女人便都只是人,并无男相女相的区别。这在禅里,称为“无相”。用这种眼光看待一切,与辩证法恰好相反。

辩证法看事物,是注意到对立事物的差别,例如男和女的差别,并且在这种对立中发现矛盾,依据矛盾的内在联系来解决问题。但是禅并不这样,而是注意到事物的对立时,却唯心地通过心的作用消除这种对立,无视这种对立,使自己的心灵从事实中解脱出来。不单是无男相、无女相,而且是“无人相,无我相”,以至于万物一体。达到这种精神境界便是“出世”。并不是说身体脱离世间到“极乐世界”去了,而是由于在对立之中的种种烦恼里,获得了解脱感。换句说,也就是尽管身体还住在世间,而心灵却逃避了现实。逃避到哪儿去呢?是回复到童年时的心理状态。

逸云童年时并不知道男人与女人的区别,因而也没有性爱的烦恼。回复到这时的心理状态,她也就不再爱那个具体的男人了。在禅里,这便叫作回复到“本来面目”,从而也就消失了具体的爱,消失了私欲,而是爱一切人。“总之,无不爱之人,只是不管他是男是女。”毫无疑问,这是一种抽象的爱,而持这种爱心,也就是慈悲为怀。它的宗教性是极其明显的。

达到了这种精神境界的逸云,也就把自己分做两个人:一个是“住世的逸云”,一个是“出世的逸云。”住世的逸云身体还生活在人世间,而心灵却无私无烦恼,超越这人世间。“无相”不是看不见形象和形象之间的区别。对于肉眼来说,是看得见的。但是心灵却不执着于这些形象及其分别,而且无视它罢了。住世间的逸云,既然生活在污浊的环境里,凡“应做的事都做”,不管什么人,搂抱都无不可,甚至“明道不明道,关不到头发的事”。即使喝酒吃肉也无妨,济公和尚吃狗肉,也并未妨碍他成佛。甚至妇女失节也无妨,“因为失节不是自己要失的。为势所迫,出于不得已,所以无罪。”而“男女相爱,本是人情之正”。这一切就叫作“不拘形迹”,而心灵却保持着不染红尘的超然。

这个住世间又出世间的逸云,其实也就是作者所持有的“与世浮沉”又“翛然远引”,入世间又出世间人生态度的图解。而这种人生态度,又是作者所接受的太谷学派教义在人生观方面的表现。小说尽管把老残安排为一个观察和评论者,然而老残的观察和评论却别有一番意味。他早就听说靓云的名声很大。来到斗姥宫后,也就把逸云误以为是靓云。德慧生夫妇看逸云,也是依据传说的名声,因为逸云的见解高深,反而越看越以为是靓云。这种现象代表着人们常犯的一种错觉,即经常因名而误实。殊不知要了解一个人的真实面貌,仅仅依据传言而不加实际的了解,就会被传言所误,从而把真相给遮蔽了。所以老残说:“我在省城里只听人称赞靓云,从没有人说起逸云,可知道曲高和寡呢!”逸云的见解,比靓云高得多,可惜“曲高和寡”,犹如阳春白雪,这就是那些只能鉴赏下里巴人的凡胎肉眼所无法领略个中奥妙的了。逸云的形迹,表面看上去,“仿佛妓女一样”,因为此,才又正是“莲花出于污泥”,一尘不染。这是老残的感叹,也是作者内心的感叹。

再用逸云的眼光来看赤龙子,又正好相互映衬。这赤龙子和青龙子、黄龙子是同一个师傅传授的弟子,但从表面形迹上看,很不一样。青龙子和黄龙子道貌岸然,虽然也很和气,但令人一望而知是“有道之士”。赤龙子“年纪最小,却也最放诞不羁”。他虽然也是有道之士,却令人“看着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嫖赌吃着,无所不为,官商士庶,无所不交。同俗人处,他一样的尘俗,同高雅人处,他又一样的高雅,并无一点强勉处,所以人都测不透他。”而现实中的刘鹗便常有这种世人莫识,甚至连太谷学派同学也不察其真心的慨叹。

这里的青龙子、黄龙子便影射着蒋文田和黄葆年。刘鹗和他们都是李龙川的弟子,他也年纪最小,曾自称“如来最小弟子”。蒋、黄持身严谨,与刘鹗的放浪形骸不同。他确实嫖赌都来,经常寻花问柳,倒也并不讳言。他曾自称“所阅美人逾千数”,而且不独在中国经常出入青楼妓馆,就连在1906年两趟去日本,也还是如此。且看他《新桥地游》这首在日本嫖妓所写的诗:

征歌选舞酒亭中,

真个消魂别有宫。

参透禅宗欢喜法,

春宵二十五圆通。

这也是中国禅的一个特点,常被人称作狂禅。远的不说,单从近代文学史上看,像龚自珍这样的人,一方面是近代开风气的思想家和作家,但一方面也是狂嫖滥赌的狂禅。苏曼殊一向被人称为“革命和尚”“革命诗人”,可他一面也是青楼妓院的常客而且还自作多情,居然还说从未一破其“禅定”。刘鹗在这方面也属一路角色。禅,相对于儒家道德教条,有精神解放的一面,即不假作正经地“吃冷猪肉”,但也有为这一类低级乐趣制造理论的一面。黄葆年就曾批评过刘鹗在这方面的不拘小节。

赤龙子这个人物,便是作者自身在这个方面的写照和自白。他对来自黄葆年的批评,不但不接受,还要为自己辩解。逸云说,赤龙子曾来过斗姥宫,和自己同睡一张床达一个多月,但这位赤龙子果然是有道之士,比那有名的坐怀不乱的柳下惠还要圣洁。比起赤龙子来,那古代的圣人柳下惠简直是不能比的。他白天满山里乱跑,而晚上却又如佛主“讲道”,总讲得大家皆大欢喜。这赤龙子也并非假正经,像道学先生想吃“冷猪肉”,而是自自然然,不拘形迹,又是得道高人。赤龙子说:“我精神上有戒律,形骸上无戒律,都是因人而施,譬如你清我也清,你浊我也浊。或者妨害人,或者妨害自己,都做不得,这是精神上戒律:若两无妨碍,就没有什么做不得,所谓形骸上无戒律。”形骸也就是身体。这个身既然住世间,便雅俗自如,不造作不矫饰,遇见像逸云那样清白的,他也清白:而妓院里的妓女既然是妓女,他也就是对应的嫖客,“两无妨碍”,无可无不可。这也就是逸云的世出世间法,或刘鹗的与世浮沉又 然远引,犹如莲花一般虽植身污泥而精神不染。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作者对来自黄葆年的批评不但不以为然,还自以为自己并未违背李龙川的教义。这正如他在《致黄葆年》中所说:“弟之所为,几无一事不与公相反;然至于所以为,窃又自以为无一事不与公相合也。”形迹不同,但精神上所遵循的“道”(即戒律)却是一样的。而刘鹗的形迹放浪,确实也和李龙川相吻合。他曾在《述怀》诗里说到从龙川那里学来的那真知良独难的“因物以付物”,也就是逸云的世出世间法,或赤龙子的不拘形迹。这李龙川也经常嫖娼宿妓,到七十多岁时还想在上海讨漂亮妓女做小老婆。讨不到合意的,还向弟子们发发脾气。而这一切,在他的弟子们眼中,又视为“圣人无定相”,被神圣化。这是说,七十多岁的老者,也能显多情才子相。而青楼妓馆,也是“移情”场所。既“征歌选舞”,又于师生之间“穆穆彬彬”(《龙川夫子年谱》)。先生既如此,刘鹗嫖妓以参禅,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所以他根本听不进黄葆年的劝。相反,若从赤龙子和青龙子、黄龙子相比较而言,青龙子和黄龙子就显得太“执着”拘谨了。

总之,逸云的证禅和世出世间法,赤龙子的不拘形迹和心存戒律,老残对逸云的赞叹,都传达了作者自己的精神境界和行为特征。而这一切又都来自作者所接受的李龙川的教义。这是作者在自述心怀和自辩心曲。

其余的附设情节,也都是围绕着这一点。德慧生夫妇和环翠,对逸云和赤龙子都佩服得了不得。环翠终于“善根发动”,拜了逸云为师,当了不剃头的尼姑。德慧生“心上已脱尘网”,据逸云说,“不出三年必弃官学道”。至于德夫人,只要不被“富贵拴住了腿”,也就是成佛之日可待。至于老残,既是“佛理精深”,就不必说了。总之,这一群都会“超凡入圣”。

作者所要吐露的心曲既已讲完,也就安排老残和德慧生夫妇上路。很显然,“泰山证禅”也仍然是作者的心灵自叙和自辩。

(二)阴曹设教

二集从第七至第九回,又是一个完整的故事。虽然小说第九回末有“未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的文字,但作为这个故事则已经写完了。这个故事的场景设在阴曹地府里。猛一看,这是很荒唐的。但无论是中国禅还是刘鹗本人,都不认为天堂、地狱为实际存在,那么阴曹地府自然也是如此。老残在上一个故事即泰山证禅里已经说过“阎王爷也是人做的”,“天堂如耳目之效灵,地狱如二阴之出秽”。逸云也说“无德便是地狱”。即可知刘鹗并不认为阴曹地府为实际存在。这个故事仍然是个寓言,犹如《周易》的设象以传意,或“神道设教”一样。

老残离开泰山来到淮安。一天正在看《大圆觉经》,不觉迷迷糊糊睡着了,“梦见”阴曹地府的差人把他的灵魂勾去,带到阴曹地府去接受审判。既然是“梦”,而梦境中的阴曹地府,也就不是实际存在,就像初集第一回的“梦”境寓言一样,借梦境来吐露怀抱罢了。

然而取阴曹地府为场景,也有作者吐露怀抱的方便处。这个寓言,是借阎王爷对老残的审判,来达到老残的忏悔录式的自白和自辩。所以,这个故事在心理上写得比较细腻。行文之间,潜台词较多。

俗话有:阎爷要命在三更,岂能留人到天明。但这一回来要命的阴差对老残却很客气,先送个信,好让老残有时间预备预备。可是老残却很干脆,“我没有什么预备,也没有什么吩咐,还是就同你去的好。”他对阴差这么说,便意味着自己没有干过亏心事,故君子坦荡荡;也意味着他参破了生死关。生即是死,死即是生,无所谓。也因此,当他掀起帐子准备“睡去罢,管他什么呢”时,发现自己却已躺在床上,于是他心里明白:“此刻站着的是真我,那床上睡的就是我的尸首了。”心、身相分,以精神的我为“真我”,而以肉体为臭皮囊,这本是禅的观点,也是逸云之所以能将自己一分为二的根据。这个“真我”,也就是本来面目。

现在,下阴曹地府接受审判的,便是老残的“真我”。一如住世间的老残,来到阴曹地府里的老残自我感觉仍是良好。小说安排了老残的“阳寿”尚未到期,而是被人诬陷被拘到阴曹地府里的。有人“一口咬定”,他与一桩人命案有“牵连”。然而,当老残在阴曹地府里所遇到的一位熟知内情的人说,阴曹地府里的五神问案,是“专讯问那些造恶犯罪的人”。而老残又其实与人命案“毫不相干”。

由此我们知道,老残是被诬陷的,而其实他是个善人,与那些“造恶犯罪”的人不是一回事。

所以,当阎罗王问到老残在“阳间”是否犯罪时,老残的回答颇具深意。他说:

“我自己见到是有罪过的事,自然不做。凡所做的皆自以为无罪的事。况且阳间有阳间的律例,阴间有阴间的律例。阳间的律例颁行天下,但凡稍知自爱的皆要读过一两遍,所以干犯国法的事没有做过。至于阴间的律例,世上既没有颁行的专书,所以人也无从趋避,只好凭着良心做去,但觉无损于人,也就听他去了。”

即使按照佛教戒律来看,老残也没什么罪过。阎罗王问了老残是否犯了“杀律”、“盗律”,老残的回答也只是“茹荤”,“登山摘果”之类,这自然不算罪过。至于“淫律”,老残的回答却很肯定:“犯。长年作客,未免无聊,舞榭歌台,眠花宿柳,阅人多矣。”再则至于“口、意等业”,即恶语伤人、心术不正等罪过,则是没有。阎罗王没有问老残是否贪财。但这似乎不必问,因为老残自己已经表白。审判之前,老残就已遇到了一熟人死鬼梁海舟,这人大约在生前是个财迷,然而生前的钱财带不来,倒因财而把“罪孽”带来了。老残便教导他:“你这个罪人真正糊涂!生前被几两银子压得气也喘不得一口,焦思极虑地盘算,我劝了你多回,决不肯听。结果便因贪财而造下罪孽。”既如此,那么老残生前也就不但是不贪财的人,而且这钱财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反倒会诱人犯罪的道理,他是看得很清楚的了。

由此,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出,作者安排老残来到阴曹地府接受审判,实质是让老残便于进行一次近于全面的忏悔式的自白,以便对自己做出全面的评价。一如阎罗王所宣布:“方才我问你杀、盗、淫,这事不但你不算犯什么大罪,有些功德就可以抵过去的。”老残既未杀过人,也未偷过别人财物,这自然不算犯罪。然而老残又确实招认了经常“眠花宿柳”而“犯”了淫律,这又如何“抵过去”呢?小说安排了一个别出心裁的情节,即让老残在阴曹地府遇到了生前的亲戚“石家妹妹”。这石姑娘的死鬼丈夫折礼思又是阴曹地府里的官。谁料不但阳间有青楼妓馆,这阴曹地府里也有,而且这位折礼思似乎一向知道老残“最喜招致名花”,便也请他去逛阴间的窑子。老残不大放心,问他:“人在阳间挟妓饮酒,甚至眠花宿柳,有罪没有?”于是折礼思讲出了阎罗王所没讲的那何以能“抵过去”的奥妙。妓女卖淫以得钱,嫖客付钱以买淫,“因出钱者算官罪,可以抵消。”既然算“官罪”,也就是“公罪”,所以不算“私罪”,当然可以抵消了。总而言之,老残近乎全面忏悔式的自白,其结论便是无罪。

而这老残、阎罗王和折礼思的对话,也就是作者仿佛口问心、心问口式的独白,以此表白自己是问心无愧的坦荡君子。那寻花问柳既算“公罪”,也就如赤龙子所说,你浊我也浊,“两无妨碍”,没什么不可以。这就显然是把肉麻当有趣。然而“公罪”也是罪过,那是社会性的罪过,是“浊”。但作者虽意识到这一点,而自己虽解脱出来,实际上却像是在精神上患了花柳病,乐此不疲又不以为病罢了。

然而阎罗王判罪的最为奇特处,却是以“口过”中的“毁人名誉”为最重要的罪过。他对其中原因,大发了一通微妙的议论,这是很值得注意的:

“若口过呢,往往一句话就能把一个人杀了,甚而至于一句话能断送一家子的性命。”

“盗人财帛罪小,盗人名誉罪大,毁人名誉罪更大。毁人名誉的这个为甚么更大呢?因世界上的大劫数,大概都从这里起的。毁人名誉的人多,这世界就成了皂白不分的世界了。世界既不分皂白,则好人日少,恶人日多,必至把世界酿得人种绝灭而后已。故阴曹恨这一种人最甚,不但磨他几十百次,还要送他到各种地狱里去叫他受罪呢!你想这一种人,他断不肯做一点好事的,他心里说,人做的好事,他用巧言既可说成坏事;他自己做坏事,也可以用巧言说成好事,所以肆无忌惮的无恶不作了。”“若随口造谣言损人名节呢,其罪与坏人名节相等。若听旁人无稽之言随便传说,其罪减造谣者一等。”

小说不但借阎罗王发了一大通关于“毁人名誉”罪的议论,把这个罪的严重性加强到会导致“绝灭人类”的程度。而且说这是令人“最恨”的罪过。并且,小说也没忘把造谣和传谣纳入这种令人最恨的“口过”之中。与此相应,小说设置了从佛经里搬来的种种惨厉的酷刑,把那些“毁人名誉”的“造谣”者“下油锅”,上“磨子”左一遍右一遍磨得粉身碎骨。作者似乎觉得这样含义还不显豁,又特地让老残站出来向阎罗王提建议:“臣以为就用如此重刑,就该叫世人看一看,也可以少犯一二。”然而阎罗王的回答却也很微妙,说那被人造谣损害名誉的,“挫折抑郁以死,其苦比一刀杀死者其受苦犹多。”尤其属别出心裁的,是小说故意把阿旁与“留学生”联系起来。这一来,作者的意图也就泄露无遗了。

刘鹗是以“救世”自命的,然而如阎罗王所说,“害世容易救世难”。这位以“救世”自命的大“善人”、“活菩萨”,却被政府官员、留学生骂为汉奸,这也就如阎罗王所说,是造谣、传谣“毁人名誉”,使得被毁名誉者挫折抑郁,比被一刀杀死还难受。

在现实生活中,刘鹗于1903年确实因此而公开自辩过,因为他与浙江乡绅高子衡(字尔伊)合伙借外款开浙江矿,社会上盛传他们“得贿三百万巨款”而“私卖”浙江全省矿产。浙江籍留日学生同乡会所办的《浙江潮》上曾连续刊登六篇文章指责他们是“卖矿”的“汉奸”,如《刘铁云欲卖浙江全省路矿乎》(第六期),《卖浙江全省路矿者非刘铁云一人也,别有人也》(第七期)等等。留学生在日本,他们的消息来源是国内。加上刘鹗从办山西矿时,就被京官指为“营私罔利,通洋卖矿”的汉奸,这一切大约使刘鹗觉得名誉被毁,内心抑郁,不得不为辟谣而自辩,所以他为自辩而写的《矿事启》里,开头就说:

“近来读各报纸,痛责仆与浙绅高子衡私卖全省矿产,云得银三百万两,每百万两与高十二万。……致动留日学生之众怒,有指仆为罪魁者,且逐日登报,冀激动全省绅商与高为难。此事仆本可不辩,因其论说有害大局,故不得不详陈始末,俾天下明哲,共决此案,以定是非。”

而三百万两这样的巨款,是非得经过银行、汇号和钱庄不可的,有底可查,可以证明他刘鹗并未受外国商人贿赂。又说,“诸公未必随意捏造,自当有所见闻”,若查出他受贿,则愿意罚款充公,若查不出实据,岂不是造谣而毁人名誉了么?(《矿事启》)

这件事是刘鹗研究中的一桩疑案。当时怀疑刘鹗的人很多,但无论从《矿事启》的自辩,还是从这段“阴曹设教”来看,刘鹗因此而感到委屈,内心抑郁,有名誉被谣言所毁而不得不辩的情绪则是一样的。

很显然,小说安排老残的“真我”来到阴曹地府,进行的忏悔式的自白,有明确的意图。这自白更重要的是为攻击以“谣言”来“毁人名誉”作出铺垫,从而为自己委屈的内心自辩。同时,又忍不住地对造谣、传谣者发出诅咒。他的满怀积怨,似乎非如此不足以发泄,就像诅咒造谣者毁人名誉该下拔舌地狱一样。在《老残游记》中,作者尽管没有直接写到自己的工商实业活动,但是至少已经把自己失败的懊恼,情绪化地归咎于自己的名誉被毁,归咎于谣言造成的灾难。尽管小说的形式是如此荒诞,但在心理内容上却仍然是纪实。

经过审判和忏悔的老残,不但毫无罪过,而且还验证了他是“活菩萨”。阎罗王审案以后,他的专管“江南省”的幕僚便请老残吃饭,告诉老残将要“回府”。然而老残对阴曹地府却有游兴,要“考察地府里的风景”。而地府的市面竟“与阳世毫无分别”。折礼思说得最有深意。他告诉老残“等到阁下游兴衰了,自然就返本还原了。”而依据太谷学派的教义,如李龙川曾教导弟子的便是:“返本还原,学之至也。”(《观海山房追随录》)果然,老残身上发出阵阵檀香,让他的石家妹妹好不为这位“铁二哥哥”开心。她说:

“这是二哥哥你身上发出来的檀香,必是在阳间结得佛菩萨的善缘,此刻发动,顷刻你就要上西方极乐世界的。我们这里有你这位佛菩萨来一次,不晓得要受多少福呢!”

正在议论,只觉那香味越来得浓了,两间小楼忽然变成金阙银台一般,那折礼思夫妇也变得华丽了,面目也变得光彩得多了。这就是老残已经成佛。檀香氤氲,佛光四闪,是他成佛的标志。

从小说的第一回起,作为怀菩萨婆心的嫡仙人临世,在世间、阴间的一通游历,仍然回归于成佛。这就是作者借老残所进行的内心剖白和自我评价。然而刘鹗一生自1897年办山西矿以后,在社会上备受责难。他不会对毁誉毫不措意,便在《老残游记》里面尽情为自己的“慈悲”心怀做出了剖白和自辩。

阴曹设教的故事已经写完。如果再接下去写,无非两种可能:一是一梦醒来,再去游历;一是只好写到成佛以后的佛世界。但无论哪种可能,都有些无聊,因为作者的忏悔录式的自白和自辩,已经把他自认为的内心主要委屈吐露殆尽,而他为自己所做的评价也已无以复加。所以二集九回虽然看似未完,但也不能排除他其实只写了这九回的可能性,并且这种可能性,从小说所表现的意图来看,是很大的。

至于外编残稿,则全然是另起炉灶。但是它的精神也一如初集和二集。作者自称是鸿都百炼生。而这个“鸿都”也就是白居易《长恨歌》里那个“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神致魂魄”的鸿都,仍然不离谪仙人的意味。老残讽刺警官知法犯法,官员患得患失,谴责“倚官犯法”“倚众犯法”和“倚无赖犯法”的三种人,讽刺新式女学生连妓女也不如。

因为残稿并未构成可供小说分析的故事规模,这里也就不必多谈了。但据已有的四千多字看来,即使写下去,恐怕就连作者也会感到还是老一套而乏味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