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她正想发问,是不是于叔,老人却兀自转身离开。她瞧了一眼方才和她一起来的大叔,大叔正提着两只恭桶下石阶,没有注意到她。
大约,是于叔罢。
顾娇瞧着于叔越走越远,一咬牙,便跟了上去。
只见于叔脚步时快时慢,顾娇跟在后头走了一段距离,才发现不远处便是热热闹闹的鼎州码头。此时金乌西坠,落霞满天,连绵不绝的乌篷船密密麻麻地连在一起,船上炊烟袅袅,正是起炊的时候。有几艘巨大的楼船则停在远一些的地方,已经挂起了气死风灯。
许多脚夫正在紧张地将货物运送至楼船上,白日里热闹的码头,此时只有江风历历吹过来。江面壮阔,正是起风的时候,微澜渐宽,竟有一种气吞万里的感觉。顾娇远远望去,只见许多麻袋上都写着大大的“顾”字。她的内心不由得生出一些自豪来,顾家数代苦心经营,才得了如今的成就,她更不能将顾家的心血带到陈家去,让那负心汉给糟蹋了。
“嗳。”前头的于叔停下来唤她。
顾娇赶紧上前,于叔指着密密麻麻的乌篷船对她说:“你上前去,从这头数过来,第二十四艘便是。上头的船家叫阿斗。”他说完,竟然兀自走了。
顾娇傻了眼,看着于叔钻进人群中消失不见了。
这于叔,也太不负责了罢!顾娇暗暗在心中谴责,而后又骂起顾源来,最后一想算了,若是她自己想要逃走,指不定出了门便两眼一抹黑呢。
她手心里捏了汗,瞪大双眼,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从江的这头往那头数去,足足数了有十遍,这才确定,那艘她要上的船,上头站着一个赤膊的船家,正在豪爽地往嘴里灌酒,他的旁边,有一个妇人,正叉着腰,像是在喋喋不休地骂着自己的丈夫。
顾娇又一次傻了眼。
有那么一瞬间,她又想回头。
然而她还是往那艘船走去了,待她走下石阶,离那艘船越来越近,那妇人停止喋喋不休,好奇地看着她。
顾娇一时不知该如何办,她茫然地看着那妇人,期望她说出点什么来。
那妇人却从边上摸出一块跳板来,架在石阶和船沿上,笑道:“小哥你可来了。我家阿斗可等你许久了。”
顾娇的心一下子大定下来,她轻快的迈上去,船身摇晃,她也晃了一晃,妇人赶紧抓住她。乌篷船有两个小小的船舱,妇人将顾娇领到后面,笑道:“小哥先在这里歇一会,我自取拿些吃食来。”
顾娇便乖乖地坐着,船舱窄小昏暗,还有一股难闻的腥味儿。
船只随着江水轻轻晃动,与三年前她到楚州乘坐的船只完全不同。那时候的船,又大又奢华,装饰得和她的房间差不多,走在甲板上又稳又平……
妇人端来了一碗米饭,上头胡乱地堆了几块鱼肉。
“小哥快吃罢。吃完我们便动身了。”
在昏暗的灯光下,顾娇捧着那碗饭,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她平素在家中吃鱼,都是小花将鱼刺挑得干干净净,才夹给她的。而今……
顾娇勉强用筷子挑了一口米饭,送进嘴中。米饭却不是上等的,是夹杂了什么其他的在一起蒸的,有一股陈年的味道。顾家的主子不多,是以顾家让人专门侍弄田地,用引自太和山上的泉水专门浇灌稻谷,米饭蒸出来晶莹透剔,有一股特殊的清香。
顾娇想将口中的米饭偷偷吐出来,却又不敢,只能让舌尖那股陈年烂臭的味道渐渐在口腔弥漫,而后殃及五脏六腑——她猛然张口嘴,从小窗伸头出去,呕吐起来。
“哎,哎,哎,小哥可是晕船了罢?”妇人听着呕吐声,关心地在外头问道。
顾娇只得顺水推舟:“我,我,这是头一次坐船,有些不适应。”
妇人在外头说:“那小哥忍一下罢。”
说话间,却是船舱微微晃动,两侧的乌篷船渐渐往后退去了。夜色渐渐笼罩着江面,江风历历,忽然有一种历经沧桑的感觉。
顾娇觉得五脏六腑忽然又一阵搅动,一股酸腐的味道直冲鼻腔,她忍不住嘴巴一张,又是一阵昏天暗地的呕吐。
她这回的,是真的晕船了……
顾娇奄奄一息地靠在窗旁,头一回有了生不如死的感觉。
夜风越强,小巧的乌篷船凭着阿斗高超的技艺在江上一去数十里,两边是黑峻峻的大山,偶尔传来让人毛骨悚然的啼叫声。
顾娇忽而有些疑惑,岳州离这里也有数百里,难不成顾源便是打算用这一艘小小的乌篷船将她送往岳州?她直起身,想要问问那妇人。
船头传来妇人的絮絮声:“……眼看又要抽税了,你连个铜板都拿不出来。”
船家阿斗粗声粗气地说:“大不了老子不干了。”
妇人说:“不干,你能干什么?自小便在这江边讨生活,便是下地去,你也浑身不舒坦。”
阿斗怒气冲冲:“还不是你上次非要买头上的绢花,老子才白白被那偷儿偷了三十个铜板……”
妇人却是压低了声音:“吵啥呢,客人还在呢。”
阿斗哼了一声。
顾娇默默地将身子蜷缩起来。她忽而有些怀疑,顾源这次定是存了让她体验贫苦的心思。
船头的阿斗却是一用力,小巧的乌篷船划进一处弯道中,船儿再行数里,而后在一处荒凉的码头上停住。
码头上一只破旧的气死风灯脆弱地在一根摇摇欲坠的朽木上晃动,妇人叫顾娇下船时,她一脸的茫然。
待顾娇踏在满是青苔的石阶上,看着乌篷船无声地远去时,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她到底在什么地方都不晓得。
乌篷船上,妇人弯腰进了船舱,准备收拾一下。
一碗仿佛没动过的米饭正好好地放着。
妇人嘟囔了一句:“一个穷鬼,还挑我的饭菜。”话说着,却是朝船头看了一眼,而后端起饭碗,大口大口地扒拉起来。
江水阴凉,顾娇茫然地往上头看去,只见上头黑漆漆一片,隐隐约约有些模糊的影子。
她究竟在什么地方?
顾娇在心中,将顾源骂了千遍万遍。
正束手无策,一颗心扑扑跳个不停,手脚发凉,话本中良家女子被坏人抓走的夜晚,和此时此刻是多么的相似……她甚至想到若是她变成孤魂野鬼,第一个回去便找顾源去……
“卖馄饨咯……两文钱一碗咯……”一道由远及近苍老的妇人声打破顾娇的胡思乱想。
不过须臾,果然一股馄饨的香味便随着夜风钻进顾娇的鼻中。
大喜过望的顾娇,赶紧朝着那股香味奔去。即使是鬼姥姥,她也认了!
******
顾源连打了几个喷嚏。
垂头丧气。
顾沾非压低了声音,却是咬牙切齿:“你干的好事!”
顾源不敢反驳。
旁边站着一个身材高大、三十出头的男人,也垂头丧气。
顾源想不明白,明明是天衣无缝的计划,怎么就出了差错。
当时于叔赶到洗恭桶的地方,的确有一位和顾娇打扮相似的少年呆呆地站在秀金江边正看着无数的恭桶在江中沉浮。他走到那少年身旁,才唤了一声:“娇……”那少年抬头看他,眼神凶狠。
于叔确认过了,少年亦是女扮男装,但气质和娇大姑娘,却是迥然不同。那名少女分明是行走在外头、防备心极强的小姑娘,年纪和娇大姑娘一般大,一双眼眸却披了无尽的沧桑。
于叔慌了,在码头上寻了一圈又一圈,却是始终没有找到娇大姑娘的身影。至于一个穿着破烂、面色焦黄的少年,在码头上比比皆是。当时又正是晚饭时分,船家都忙着做饭,压根不会注意一个不起眼的少年。
而当时离开码头驶去其他地方的船只有上百艘,若是差人去寻,必然要出动大量人手。
但顾娇逃婚的消息,是明天新嫁娘出门时,才能宣布的。
顾沾非脚下上好的水磨砖,都快被他磨出一个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