肝胆病辨治举要
古人云:“肝病最杂,治疗最难。”说明肝病复杂多变,辨治困难。《内经》亦云:“肝为万病之贼。”肝之疾可危及五脏,祸延六腑。清代医家王旭高《西溪书屋夜话录》总结前人治肝经验,首次全面提出治肝八法,为后世肝病的系统辨治开一大法门,其中首载理气法,足以说明气郁是肝病之渊薮,是形成肝病的重要病理基础。肝为刚脏,职司疏泄,关乎到情志之调畅,饮食之消化,水液之代谢,百脉之通达,糟粕之排泄,以及全身气机之升降出入。换言之,肺气之宣肃,脾胃之升降,心气之鼓动,肾之气化升腾,皆赖肝之疏泄调节。胆为六腑之一,与肝相表里,受肝之余气,为中精之腑,亦赖肝之疏泄,职协消化,故肝病及胆,胆病累肝,常致肝胆同病。外感湿热邪毒,内伤七情六欲,皆可使肝之疏泄失职。肝气不畅,气为之郁,由气及血,郁而化火,耗气伤阴,脉络瘀阻,阳亢风动,致变证蜂起,证候繁复,临证极难以一法一方贯穿始末。余数十年辨治肝胆病不为成法所囿,师法仲景,注重枢机,治权辨证,兼顾整体,经多年临证总结,立理气、祛邪、扶正三大治法,错综运用,相辅相成,以变法应变病,颇能得心应手,兹举数则验案以印证之。
一、胁痛腹胀纳呆,取效理气芳香醒脾
张某,男,中医师。1982年9月27日初诊。
患者1982年春发现右胁痛,食后腹胀,某医院拟诊为胆囊炎,服药二月无效。于同年4月赴京于某医院确诊为无黄疸型传染性肝炎,曾服板蓝根、蒲公英为主药之汤剂,加服维生素B、C、肝泰乐等六种西药,服中药百余剂,并注射板蓝根液,病延半年之久,化验谷丙转氨酶180U持续不降。现症:面色少华,食欲不振,食后腹胀转甚,右胁作痛,小便略黄,大便尚可,全身乏力,腰腿酸软,舌苔厚腻而色略淡黄,脉沉细略弦。缘去年在西苑医院进修时主管病房,加之复习功课,操劳过度,诊为胆囊炎后又服苦寒泻火之剂,诊为肝病后复以清热解毒为主施治,致脾气受损,湿邪郁阻,脾失健运,湿阻气机,致饮食难化,故见诸症。初拟健脾燥湿消胀法治之,用《伤寒论》厚朴生姜半夏甘草人参汤加减。
厚朴18g,生姜6g,半夏12g,炙甘草6g,党参20g,苍术15g,陈皮10g,茵陈18g,水煎服。
二诊:10月1日。服药3剂后,腹胀略减,脉舌如前,继进燥湿健脾,芳香化浊,并嘱停服西药。
半夏12g,茯苓12g,陈皮10g,苍术12g,厚朴20g,藿香10g,佩兰15g,茵陈18g,焦楂20g,炒麦芽15g,炙甘草6g,党参20g,郁金10g,水煎服,6剂。
三诊:10月7日。药后腹胀大减,饮食略增,精神好转,腻苔基本脱去,全身略有热感,化验肝功转氨酶降至37U。患者系中医学院毕业生,深虑本病不愈将转入慢性期,今睹转机,情绪乐观,但仍存疑虑,乃询曰:此病可复发乎?余曰:治疗得当,可望不复。诊其脉较前有力,虽兼弦象,较之二诊和缓许多,再进补气健脾,化浊渗湿之剂,略入理气之品。
生黄芪30g,党参20g,焦术15g,茯苓10g,陈皮6g,苍术10g,佩兰12g,炒麦芽12g,茵陈15g,龙胆草5g,白蔻仁3g,广木香3g。水煎服,3剂。
四诊:10月11日。诸症均愈,饮食正常,惟觉全身无力,气短懒言,六脉仍弱,乃予补中益气汤数剂以补气健脾,服后气力大增,精力充沛而恢复工作。
按语:辨证论治乃中医学术之精髓。此例患者,病发于劳倦内伤,中焦受损,复感病邪,时下某些医生诊病一见西医诊断为肝胆疾患,或某项化验不正常,辄投苦寒,置体质于不顾,视辨证为形式,讵知苦寒清热解毒之剂用之不当,极易损伤脾胃,戕伐中气,致病不去而体日衰。仲景有“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之遗训,信哉斯言,诚信古之人不我欺也。故临床治疗肝病不得单纯治肝,尤当注意脾胃,后期还须注重补肾。此例肝病,主要从健脾和胃、理气化湿入手辨治,并不盲目使用降酶药,迁延半年有余之顽疾,辨证服药9剂转氨酶即降至正常,若不循辨证施治,岂能获此速效耶?
二、胆胀湿热阴竭,法当益气滋阴
张某,女,72岁,1987年8月4日诊。
患者于7月下旬罹热痢,经住院治疗病愈出院。因消化不良延某医处以香砂六君子汤,讵料服药二剂后呕吐不止,水饮不进,8月2日吐出大量绿水,气味腐腥,8月3日吐黑水约500ml,气息微微,两目微开,神光呆滞,不能言语,前医诿为不治,8月4日家属邀余诊。家属代诉:近三日因呕吐剧烈而未进饮食,胸膺至胃脘部疼痛,胆囊部明显隆起,抚之痛不可忍,视患者精神疲惫,气短息微,言语不续,两目微开,神光呆滞,表情淡漠,大骨枯槁,大肉下陷,形衰体瘦,几若风消,舌红绛无苔,光亮如镜,舌体胖大,六脉微细,沉取略弦。询之数日未便,小溲短赤。诊为胆胀,目下七二高龄,体羸骨瘦,神衰气微,胃气将绝,脉证合参,真阴欲竭,湿热壅盛,加之年高,险证迭现,渗利湿热则真阴不支,滋阴扶正则有恋湿助邪之嫌,颇觉棘手,然真阴将竭,当以救阴为急,扶正即所以祛邪也,存得一分津液,便有一分生机。拟益胃汤增损。
沙参15g,玉竹20g,麦冬12g,芦根30g,金钱草50g,郁金10g,广木香3g,瓜蒌12g,枳实8g,竹茹12g,生赭石18g。1剂,煎汤徐徐饮之,另以西洋参10g,研粉另炖,不拘时服。
方中沙参、麦冬、玉竹、芦根、西洋参滋助欲脱之真阴;郁金、金钱草利胆清热以祛蕴结之湿热,少用木香、枳实,行达肝气,又可避其辛燥耗阴;竹茹合瓜蒌清化痰热,合赭石降逆止呕。聊冀挽回万一之举耳,实仁仁之心不泯而为之也。
二诊:8月5日。服上方后,大便三次,量少,呕吐未作,胁痛大减,神识略清,初能言语,脉舌如前,仍有痰声。药既显效,守方继进,稍加增损。
沙参12g,麦冬10g,玉竹15g,芦根30g,金钱草50g,郁金10g,广木香3g,枳壳8g,竹茹10g,生赭石12g,浙贝6g。另以西洋参6g炖,分三次服。
三诊:8月6日。服药后神志已清,自诉咽部有黏痰,从胸膺至胃脘疼痛减轻,胁痛亦减,胆胀息,能进少许米饮,脉较前有力,舌质由绛转红,舌面仍如镜。胃逆已降,除去赭石,仍处前方继进。
四诊:8月7日。服上方后自觉精神明显好转,能坐片刻,胁下痛已不甚,能进饮食,脉舌如前。正气既挽,乃扶正祛邪并举,以前方加金钱草至60g,加茵陈50g,煎服5剂,每剂仍以西洋参6g炖服相配。
五诊:8月12日。脉按之较前有力,胁下疼痛消失,惟动时微觉不适,饮食增加,能下床行走,久则气力不支,舌转淡红,无苔,大便干结,仍以前方稍事加减。
金钱草60g,芦根30g,沙参12g,玉竹18g,麦冬15g,郁金8g。
每剂仍以西洋参6g另炖对服,另以生军6g冲服,便通则停。
后又以前方为基础增损服用二十余剂,共进西洋参数两之多,斯症遂平。
按语:此例胆胀,西医诊为胆囊炎,中医辨为湿热壅盛,真阴欲竭。病前热痢耗阴,痢后又进辛热燥烈之品,加之湿壅热盛,三因共促真阴暴脱。大虚大实,集于一身,且年高体衰,险证迭见,病情危笃,攻之则立见危殆,补之则湿热愈炽,正虚邪实,治之颇觉棘手,然非滋阴不足以救欲竭之真阴,非益气不足以补大衰之元气,非清利不足以荡盛炽之湿热,如此方可挽回颓势,故主以西洋参合大剂滋阴养液之品培补真阴,俾存一分津液,便有一分生机,同时佐以金钱草清热利胆以挫邪势,益以少量理气疏达之品畅达枢机,如此首重扶正,次清湿热,少佐理气,诸药合力,方挽危倾于平复,若拘于湿热,不加滋阴益气,必致邪盛正脱而殁。
三、肝郁胆热胃逆,法当疏肝利胆和胃
李某,女,31岁,工人,1986年4月诊。
半年来自觉胁下不时疼痛,嗳气呕逆,身软无力,厌油腻,食纳不佳,晨起则泛泛欲吐,情志怫郁则诸症加重。于某医院B超查:肝脏形态规整,回声均匀,胆囊大小约3cm×6cm,胆囊壁厚,毛糙不光整。查血象:白细胞12000/mm3,中性粒细胞80%,淋巴细胞20%。HBsAg(+)。诊断:①迁延性肝炎;②慢性胆囊炎。经中西药治疗月余,病无起色,乃求余诊。诊见面色晦滞,身软无力,不耐劳作,嗳气呕恶,泛泛欲吐,食纳不佳,厌油腻,善太息,烦躁易怒,右胁下刺痛,按之更甚,口干,小便黄赤而少。舌苔黄,舌质红,脉弦数而细。
证属胁痛。肝者,罢极之本,肝病日久则身疲乏力,不耐劳作;肝气郁结则善太息;横逆犯胃则嗳气呕恶,泛泛欲吐;肝脾不调,运化不力则食纳不佳,厌油腻;肝郁日久,化热伤津则口干舌红,烦躁易怒;肝经布两胁,肝胆湿热壅结则胁下刺痛。诸症皆由肝气郁结,胆腑蕴热所致,治当疏肝理气,清热和胃利胆。嘱停服西药,用四逆散合温胆汤加味。
柴胡10g,酒白芍12g,枳实10g,炙甘草10g,陈皮15g,半夏10g,茯苓10g,竹茹15g,川楝子12g,香附15g,金钱草30g,蒲公英30g,黄芩10g。水煎服,7剂。
服后呕吐已止,食纳较前转佳,胁下疼痛稍减,脉舌如前。呕恶既止,乃除去温胆汤,以四逆散加疏肝利胆清热辈。
柴胡10g,白芍12g,枳实10g,郁金15g,麦芽30g,丹皮10g,金钱草30g,10剂。
服后诸症去之大半,既效守方,击鼓继进,以收全功,又服二十余剂,诸症消失,经B超查肝胆均正常,HBsAg(-)。
按语:乙肝表面抗原阳性,临床治疗较为棘手,有相当一部分病人须长期治疗方可转阴。此例并发胆囊炎,缘病起于肝气郁结,肝郁则疏泄失职,由肝及胆,由胆病胃,即《内经》所谓“病在胆,逆在胃”也,病证层层相因,在治疗中坚持辨证施治原则,注重整体,针对患者泛泛欲吐,先予温胆汤清热和胃,佐以理气解郁清热,呕恶一除,即着重疏肝理气,利胆清热,药虽平淡无奇,但攻克顽疾,取效亦捷。
四、少阳经腑同病,治遵和解扶正
刘某,女,58岁,府谷县新民镇人,1971年12月5日初诊。
患者素体虚弱,中州不健。3天前突然腹痛,医者诊为胆道蛔虫症,予杀虫、攻下剂(药物不详)后,胃脘、两胁胀满,疼痛加剧,几至厥脱,乃乘救护车去县医院诊治。怀疑胆道穿孔,因当时手术条件不具备,遂转地区医院。路经新民镇,腹痛加剧,体力益衰,病势危殆,家人恐路生不测不敢赴榆,乃还家准备后事。适余下乡巡诊路遇,家人邀余诊治以尽孝心。
诊见:面色萎黄暗淡,身体消瘦若风消,语言低微,精神极度衰弱,右胁下有一肿块如手掌大,质硬,疼痛剧烈,拒按,往来寒热,发作有时,口苦咽干,恶心喜呕,不能饮食。舌苔白腻略显微黄,脉弦弱微数。脉证合参,诊为少阳经腑同病,虚实夹杂,以虚为主。拟扶正祛邪,和解少阳,清利湿热,兼疏肝胆之气机,予小柴胡汤加味。
柴胡12g,黄芩10g,党参18g,姜半夏10g,生姜6g,郁金8g,川楝子10g,茵陈25g,木香3g,炙甘草6g。水煎服,3剂,争取二日内服完。配合输液支持。
二诊:12月7日。服上药后,疼痛减轻,呕吐停止,略能进米饮,余症如前,乃嘱停止输液,守前方加味继进。
柴胡12g,黄芩10g,党参18g,黄芪20g,当归10g,姜半夏10g,生姜6g,郁金8g,川楝子10g。茵陈25g,木香3g,炙甘草6g。6剂,四日服完。
三诊:12月11日。服药后诸症大减,体力有所恢复,已能饮食,惟消化尚差,舌苔薄白,脉弱微弦。邪气虽折,但正虚未复,治当扶正达邪,健运中州,培土以疏木,予六君子汤加味。
党参18g,黄芪20g,焦术8g,茯苓8g,陈皮3g,半夏8g,木香6g,郁金6g,茵陈15g。水煎服,6剂。
时余回城,嘱服完后去茵陈、郁金,加麦芽15g,继进6剂。
12月24日,家人来县医院口述索方,患者一切症状消失,饮食大增,体力基本恢复,乃嘱以人参健脾丸服一月以善后。
按 语:患者年近花甲,素体不健,遇事不顺,饮食失宜,复受外邪,内外相攻,发为是症。证属土虚木郁,虚实相兼,以虚为主,前医失察,妄攻虫疾,致土虚木郁更甚,正气愈攻益虚,邪势愈演愈烈,正虚邪实,几至厥脱。县医院怀疑胆道穿孔,患者精神恐惧,加之往返乘车,数日饮食未进,又颠簸百余里,正气益伤。误诊误治,几经周折,病趋危笃。中医治疗从整体察其脏腑经络变化,见其少阳病证悉具,又加胆囊肿大,剧痛拒按,乃属少阳经腑同病,且正气大衰,此时若单纯攻邪,恐正气不支,乃用小柴胡汤扶正达邪,取效后又以六君子汤培土疏木而收功。老年妇女以脾胃为本,有胃气则生,无胃气则死,小柴胡汤功擅和解少阳,扶正祛邪,酌加清利湿热之品,佐以疏肝利胆,邪气大去,即以扶正气,运中州为主,使土旺不为木贼害,遂使病危体衰之症,能短期治愈复康。患者十年后旧病又有轻微发作,仍以小柴胡汤治愈,至今年逾古稀,再未发作,且可从事一般家务。仲景云:“见肝之病,知肝传脾,当先实脾。”古贤强调在肝病治疗中注重脾胃有极其重要的临床意义,确为至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