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异化劳动学说探析——兼谈《1844 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在唯物史观创立中的地位
马克思的《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以下简称《手稿》)自20世纪30年代整理出版以来便引起轰动,至今人们研究的热度依然不减。异化劳动学说作为《手稿》的核心内容,更是吸引着众多研究者的目光。有的学者把它视为马克思理论创作的高峰,比如埃里希·弗洛姆就高度评价异化劳动学说,认为“马克思的中心思想是要使异化的、无意义的劳动变成生产的、自由的劳动,而不是使异化的劳动从私有的或‘抽象的’国家资本主义那里获得更好的报酬”。也有学者把它看作马克思理论创作的低谷,路易·皮埃尔·阿尔都塞就认为,《手稿》是马克思理论创作中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究竟应该如何评价《手稿》在唯物史观创立中的地位?本文通过比较分析《手稿》中的异化劳动学说和《德意志意识形态》中的物质生产理论,结合马克思前后对待费尔巴哈的不同态度,具体探讨《手稿》在唯物史观创立中的地位和作用。
一、《手稿》从异化劳动学说出发对唯物史观的探索
人类的劳动发展史是理解人类社会发展史的一把钥匙,对劳动的分析理解在很大程度上代表着马克思对社会历史的分析理解所达到的高度。《手稿》中,马克思大量使用“劳动”“生产”“异化劳动”等概念来指称生产劳动,他用得最多的就是“异化劳动”,“异化劳动”无疑是《手稿》的中心范畴。“异化”是黑格尔、费尔巴哈哲学中常见的术语。但是,无论在黑格尔那里还是在费尔巴哈那里都没有“异化劳动”这个范畴,它是马克思在借鉴资产阶级政治经济学合理因素的基础上,对费尔巴哈人本主义异化观批判改造的结果。马克思认为,人的本质是自由自觉的活动,人在发挥自己“本质力量”的时候,丝毫没有使自己的本质异化,而只有在一定历史条件下,特别是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劳动”才变成“异化劳动”,成为与人的本质相对立、应当予以扬弃的形式。
虽然马克思在《手稿》中始终大谈“异化劳动”,但他所说的“异化劳动”并不是神秘的、不可捉摸的虚幻之物,矛头所指就是现实条件下活生生的生产劳动,就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工人阶级的雇佣劳动。马克思的异化劳动学说是关于人的本质异化和扬弃异化的理论。他在《手稿》中具体分析了资本主义条件下“劳动”“异化”的四个具体表现:一是劳动者同他的劳动产品相异化,二是劳动者同自身的生产活动相异化,三是劳动者同自己的“类本质”相异化,四是人与人相异化。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不仅雇佣工人是异化的人,资本家也是异化的人,资本主义社会中所有人都处在异化状态中。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马克思的异化劳动学说打开了新世界观的大门。正是借助于它,马克思探讨了唯物史观的一系列重要问题,提出了唯物史观的许多重要观点,在唯物史观的探索中迈出了关键性的步伐。
1.从异化劳动学说出发说明人与自然关系
马克思指出,人靠自然界生活,“所谓人的肉体生活和精神生活同自然界相联系,不外是说自然界同自身相联系,因为人是自然界的一部分”,人和自然界是统一的。在马克思看来,人和自然界的统一不是直接就能够实现的,而是需要一个长期的过程。在资本主义条件下,由于在现实社会中人的劳动本质在对象化过程中被异化了,因而人与自然界的关系也是异化关系,自然界脱离人并与人相对立:“异化劳动使人自己的身体同人相异化,同样也使在人之外的自然界同人相异化,使他的精神本质、他的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只有在人的劳动本质的异化被扬弃的时候,人与自然界的真正统一才能够实现。那时候,人通过自然界对象化了,自然界则体现了人的本质而人化了,连接人与自然桥梁的正是人的劳动本质的对象化活动即劳动。
2.从异化劳动学说出发说明社会历史的发展
在马克思看来,人类历史是自然史的一个现实的组成部分,是自然界生成为人这一过程的现实部分,而这一切都是通过劳动而诞生的过程。马克思说:“对社会主义的人来说,整个所谓世界历史不外是人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是自然界对人来说的生成过程,所以关于他通过自身而诞生、关于他的形成过程,他有直观的、无可辩驳的证明。”马克思认为,由于社会历史是通过人的劳动而诞生的过程,而人的劳动要经过异化和异化的扬弃两个历史阶段,因此,社会历史就是通过劳动异化及异化的扬弃两个环节,由低级向高级逐步向前发展的。在这里,马克思的思想已经接近“劳动发展史是理解全部社会发展史的钥匙”的基本观点。
3.从异化劳动学说出发说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发展的过程和趋势
马克思在《手稿》中,比较详细地分析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发展的过程、规律及其趋势。第一,初步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产生的必然性。马克思指出:“尽管私有财产表现为外化劳动的根据和原因,但确切地说,它是外化劳动的后果,正像神原先不是人类理智迷误的原因,而是人类理智迷误的结果一样。后来,这种关系就变成相互作用的关系。”马克思认为,异化劳动是私有财产的原因,当异化劳动发展到顶点时,私有财产“发展到最后的、最高的阶段”,这时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就产生了。第二,初步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再生产的性质和规律。马克思认为,异化劳动一方面不断生产出作为商品的劳动本身和雇佣工人;另一方面不断生产出不生产的资本家以及资本家对工人及其劳动产品的支配,生产出资本家对雇佣阶级的奴役关系。这表明资本主义的再生产不但是物质产品的再生产,而且是资本主义剥削关系和阶级关系的再生产,是它自身内在矛盾的再生产。第三,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演变的历史趋势即资本主义必然灭亡。马克思认为,在资本主义条件下工人受剥削、受奴役的命运是不能改变的。这种状况根源于异化劳动的尖锐化,只要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目的仅仅在于增加资本家的财富,它就是有害的、不人道的。马克思指出:“无产和有产的对立……作为对财产的排除的劳动,即私有财产的主体本质,和作为对劳动的排除的资本,即客体化的劳动,——这就是作为发展了的矛盾关系、因而也就是作为促使矛盾得到解决的能动关系的私有财产。”劳动和资本的根本对立表明私有财产已经发展到最后、最高阶段,扬弃私有财产、消灭资本主义私有制成为历史的必然。
4.从异化劳动学说出发说明共产主义的产生
马克思指出,实现共产主义的条件是异化劳动在其自身发展过程中创造的,是资本主义自身否定的结果:“自我异化的扬弃同自我异化走的是同一条道路。”马克思饱含激情地宣称:“共产主义是对私有财产即人的自我异化的积极的扬弃,因而是通过人并且为了人而对人的本质的真正占有;因此,它是人向自身、也就是向社会的即合乎人性的人的复归,这种复归是完全的复归,是自觉实现并在以往发展的全部财富的范围内实现的复归。”马克思认为,作为否定之否定的共产主义,既是人的自然本性的实现和必然结果,也是自然界的属人本质的彻底实现,共产主义就是“历史之谜的解答,而且知道自己就是这种解答”。在共产主义社会里,人与自然、人与人、存在和本质、对象化和自我确证、自由和必然、个体和类之间的矛盾和对立都会得到解决,整个人类历史就是不断为共产主义开辟道路的历史。“历史的全部运动,既是这种共产主义的现实的产生活动,即它的经验存在的诞生活动,同时,对它的思维着的意识来说,又是它的被理解和被认识到的生成运动”。资本主义的灭亡和共产主义的胜利是历史运动的必然结果。
5.从异化劳动学说出发解释生产关系和上层建筑的产生
马克思认为,私有财产是异化劳动的结果而不是原因,后来二者才变成相互作用的关系。异化劳动不仅使人和自己的劳动产品、劳动活动、类本质相异化,而且还生产出不劳动的人对生产产品、生产过程以及生产者的支配关系,“整个的人类奴役制就包含在工人对生产的关系中,而一切奴役关系只不过是这种关系的变形和后果罢了”。这实际上已触及了生产关系受生产力制约的思想。不仅如此,马克思把社会的上层建筑和意识形态也看作异化劳动的产物:“宗教、家庭、国家、法、道德、科学、艺术等等,都不过是生产的一些特殊的方式,并且受生产的普遍规律的支配”。这实际上看到了上层建筑对生产的最终依赖关系,这也是唯物史观中的极为重要的思想。
恩格斯说:“根据唯物史观,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手稿》中马克思力图从异化劳动学说出发说明社会历史的发展,一定程度上可以说是从生产劳动出发说明社会历史的发展演变,这使马克思的观点很接近唯物史观。然而,《手稿》毕竟还未达到历史唯物主义的水平。主要原因:一是异化劳动学说带有浓厚的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色彩。二是马克思把人的本质同理想的劳动等同,作为不证自明的前提、基础,这实际上是理想化、抽象化的产物,在现实世界中是根本不存在的。这反映了黑格尔、费尔巴哈对马克思的影响。三是唯物史观的一些基本概念,如生产方式、生产力、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等使用还不规范,很多术语还带有费尔巴哈的痕迹,因而在说明问题时往往求助于黑格尔的三段论和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用伦理道德的要求弥补科学论证的不足,正如阿尔都塞所言:“把自己的需要和急躁作为论据,把对理论的需要作为理论本身,这就是向意识形态求救的人所扮演的角色。”四是对于唯物史观的探索远未形成严密的逻辑体系,存在不少理论悬念。如人怎么使他的劳动外化、异化?异化劳动究竟怎样产生私有财产?虽然断言共产主义一定能够实现,但对实现的原因,只是运用三段式来解答,等等。
二、马克思从物质生产理论出发对唯物史观的论证
《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以下简称《提纲》)作为向历史唯物主义过渡的重要阶段,它的理论地位是十分重要的。《提纲》揭露了包括费尔巴哈在内的旧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的主要缺点,初步批判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提出了“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这一重要论断,并且指出,“旧唯物主义的立脚点是‘市民’社会;新唯物主义的立脚点则是人类社会或社会化的人类”。这表明马克思在历史观上已开始与费尔巴哈的旧唯物主义划清界限。不过,限于篇幅,《提纲》没有也不可能对物质生产本身进行分析,还没有从物质生产的发展规律出发揭示出人类社会发展的规律。马克思恩格斯合著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以下简称《形态》)作为《提纲》的详细阐发和巨大发展,担负了这一历史性任务。在《形态》中,“异化”出现的次数较《手稿》明显减少,含义也有了很大不同,很大程度上只是借用来说明问题。关于生产劳动,马克思谈的都是现实的物质生产活动,不再用“异化劳动”概念,而基本用“物质生产”概念来表达生产劳动。在《形态》中,马克思从物质生产理论出发,对唯物史观的一系列重要原理做了比较系统的阐发和论证。
1.从物质生产出发论证人和自然界的辩证统一关系
马克思指出,人是通过物质生产与自然发生联系,建立人和自然之间统一关系的。他批评费尔巴哈:“他没有看到,他周围的感性世界决不是某种开天辟地以来就直接存在的、始终如一的东西,而是工业和社会状况的产物,是历史的产物,是世世代代活动的结果”。费尔巴哈没有意识到,他面前的自然界已经不是纯粹的自然界,而是打上人的活动印记的自然界,是人化的自然界。正是人的生产活动使人和自然界统一起来,因为“这种活动、这种连续不断的感性劳动和创造、这种生产,正是整个现存的感性世界的基础”。而且在不同的历史时代,人们的物质生产水平不同,人与自然关系的统一水平也不相同。“在工业中向来就有那个很著名的‘人和自然的统一’,而且这种统一在每一个时代都随着工业或慢或快的发展而不断改变”。自然界随着人们物质生产水平的提高不断改变着自己的形态,既存在着自然的历史,也存在着历史的自然,人和自然界在物质生产的基础上不断统一起来。
2.从物质生产出发说明社会历史的发展
马克思指出,社会历史是人类自身发展的历史,“全部人类历史的第一个前提无疑是有生命的个人的存在”。为了维护个人肉体组织的存在,就必须进行改造自然界的物质生产,而“一当人开始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即迈出由他们的肉体组织所决定的这一步的时候,人本身就开始把自己和动物区别开来。人们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同时间接地生产着自己的物质生活本身”。物质生产不仅是维持人的生命存在的基本条件,而且是人同动物区别开来的基本条件和标志。随着生产的不断发展,人们的交往关系、所有制关系也不断变化,形成一个有联系的交往关系的序列,这就是历史。历史本质上是物质生产的历史,物质生产是社会历史存在和发展的基本条件,因此“始终必须把‘人类的历史’同工业和交换的历史联系起来研究和探讨”。历史的每一阶段都是建立在一定的物质生产基础、一定的生产力水平上的,“都遇到前一代传给后一代的大量生产力、资金和环境,尽管一方面这些生产力、资金和环境为新的一代所改变,但另一方面,它们也预先规定新的一代本身的生活条件,使它得到一定的发展和具有特殊的性质。……人创造环境,同样,环境也创造人”。人是在既定的物质条件下创造历史的,但人的生产活动又能改变既定的物质条件。当然,这个“既定的物质条件”本身就是人们以往生产活动的结果。
3.从物质生产出发说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之间的辩证关系
马克思认为,一定的生产方式或一定的工业阶段始终是与一定的共同活动的方式联系着的,而“人们所达到的生产力的总和决定着社会状况”。生产力的发展水平是通过分工表现出来的,而分工的发展必然要改变人们和劳动条件、劳动资料、劳动产品的关系,从而改变人们的物质交往关系。随着生产力的不断发展,人们的交往关系也不断变化,“只有随着生产力的这种普遍发展,人们的普遍交往才能建立起来”。生产力决定交往关系,交往关系反过来影响生产力,在每一个历史阶段上交往关系都是既受生产力制约,同时也制约生产力的发展:“一切历史冲突都根源于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人类社会就是在生产力和交往关系的矛盾运动中发展的。这就揭示了历史发展的基本规律和内在动力。
4.从物质生产出发阐明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内在关系
马克思指出,人们的意识是物质关系的直接产物:“思想、观念、意识的生产最初是直接与人们的物质活动,与人们的物质交往,与现实生活的语言交织在一起的。人们的想象、思维、精神交往在这里还是人们物质行动的直接产物。表现在某一民族的政治、法律、道德、宗教、形而上学等的语言中的精神生产也是这样。”他指出,“每个个人和每一代所遇到的现成的东西:生产力、资金和社会交往形式的总和,是哲学家们想象为‘实体’和‘人的本质’的东西的现实基础”。随着人们物质生活条件的变化,意识也在不断变化着,“发展着自己的物质生产和物质交往的人们,在改变自己的这个现实的同时也改变着自己的思维和思维的产物。不是意识决定生活,而是生活决定意识”。
5.从物质生产出发说明各种社会现象并论证共产主义
关于阶级。马克思认为,阶级的产生,根源于物质生产的一定发展。当生产发展到一定阶段时就会引起分工,而分工必然导致私有财产出现和私有制的产生,而且“在分工的范围内,私人关系必然地、不可避免地会发展为阶级关系,并作为这样的关系固定下来”。阶级的长期存在是和有限的生产力相适应的,当生产力和交往关系发展到很高的程度,以至于私有制和分工变成它们的桎梏而必然要被消灭时,阶级就会被消灭。
关于国家。马克思认为,国家是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矛盾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是阶级斗争的产物,是统治阶级借以实现其共同利益的形式。国家是从个人的物质生活方式中所产生的,如果生产力还没有发展到一定的高度,那么任何消灭国家的企图都只能是徒劳的。当然,国家不是永恒存在的,当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高度,社会分工和阶级就会被消灭,国家也将随之消亡。
关于革命。马克思认为,革命是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矛盾的产物:“生产力和交往形式之间的这种矛盾……每一次都不免要爆发为革命”。革命的结果则是由一定的物质生活条件和与此相适应的阶级状况所决定的。如果没有形成一定的生产力和在此基础上成长起来的革命群众,革命就不可能爆发,即使爆发了也不会成功。
关于共产主义。马克思指出,共产主义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是与现代大工业联系在一起的,这与《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对共产主义的论述大大不同。马克思在《形态》中明确指出:“共产主义对我们来说不是应当确立的状况,不是现实应当与之相适应的理想。我们所称为共产主义的是那种消灭现存状况的现实的运动。这个运动的条件是由现有的前提产生的。”要实现共产主义,一方面需要无产阶级的普遍贫困化和革命意识的普遍增强,另一方面需要世界交往的普遍化和无产阶级的世界性联合,而“这两个条件都是以生产力的巨大增长和高度发展为前提的”,现代大工业恰恰提供了这样的条件。在马克思看来,共产主义革命不同于过去的一切革命,它是联合起来的个人对全部生产力总和的占有,在共产主义条件下,人们能够掌握自己的命运并获得自由全面发展。
可见,马克思在《形态》中从物质生产理论出发已经阐明了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他将其系统概括如下:“这种历史观就在于:从直接生活的物质生产出发阐述现实的生产过程,把同这种生产方式相联系的、它所产生的交往形式即各个不同阶段上的市民社会理解为整个历史的基础,从市民社会作为国家的活动描述市民社会,同时从市民社会出发阐明意识的所有各种不同的理论产物和形式,如宗教、哲学、道德等等,而且追溯它们产生的过程。这样做当然就能够完整地描述事物了(因而也能够描述事物的这些不同方面之间的相互作用)。”这段话浓缩了唯物史观的基本原理和基本范畴,阐明了物质生产、生产方式、交往形式(生产关系)、市民社会(经济基础)、上层建筑之间的内在逻辑联系,标志着人类历史上科学的历史观——唯物史观形成了。
三、马克思在告别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基础上创立唯物史观
实际上,马克思在《手稿》中用了两条线索来论证社会历史发展和共产主义产生,一条是用生产劳动理论即科学的线索来论证,一条是用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来解释。当单纯的生产劳动论证走不通时,便借助于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理论来帮忙。究其原因,就在于异化劳动学说本身具有的二重性。异化劳动学说表明,一方面,马克思已经超出了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水平,看到了生产劳动对社会历史发展的基础性、决定性作用,试图从生产劳动出发来解释社会历史发展;另一方面,由于还受到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影响,因而又时常借用抽象的人本主义来说明社会历史的演变。而在《形态》中,马克思已经扬弃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能够独立运用物质生产理论这条线索即科学线索来论证人与自然的关系、社会存在和社会意识的关系、生产力和生产的关系及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的关系等唯物史观的几乎所有重要的基本理论问题,达到了科学论证的水平。
在《手稿》中,马克思对费尔巴哈高度推崇和赞美。他认为,“对国民经济学的批判,以及整个实证的批判,全靠费尔巴哈的发现给它打下真正的基础。从费尔巴哈起才开始了实证的人道主义的和自然主义的批判”;认为费尔巴哈“是唯一对黑格尔辩证法采取严肃的、批判的态度的人;只有他在这个领域内作出了真正的发现,总之,他真正克服了旧哲学。费尔巴哈成就的伟大以及他把这种成就贡献给世界时所表现的那种谦虚纯朴,同批判所持的相反的态度形成惊人的对照”。在《形态》中,马克思已经清楚地认识到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局限性,并彻底批判了自己对费尔巴哈的哲学信仰。他指出,费尔巴哈离开现实的社会活动和社会关系去谈论“人自身”,那么他对人的问题、社会变革等问题的观点,就必然仍旧停留在理论的领域内、抽象的议论中。费尔巴哈显然看到了自然界对人的制约性,但他没有认识到自然界正是由人的生产活动来加以改造和改变的。因此,费尔巴哈的哲学只是局限于“直观世界”,而不了解根本的问题在于“改造世界”,因此一旦进入社会历史领域,费尔巴哈唯心史观的实质便暴露出来。马克思深刻指出:“当费尔巴哈是一个唯物主义者的时候,历史在他的视野之外;当他去探讨历史的时候,他不是一个唯物主义者。在他那里,唯物主义和历史是彼此完全脱离的。”可见,此时的马克思已经清醒地认识到费尔巴哈人本主义的根本缺陷——无法科学解释社会历史领域的一系列重要理论问题。
总之,从《手稿》的“异化劳动”到《形态》的“物质生产”,从用两条交织线索对唯物史观的探索到用一条科学线索对唯物史观的科学论证,从对费尔巴哈的崇拜到对他的彻底清算,表明马克思在《形态》中已经告别了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创立了科学的唯物史观。当然,《手稿》作为马克思探索唯物史观的重要成果,是他向唯物史观过渡的极其重要的阶段,它的理论地位是十分重要的。
作者简介:侯衍社,男,1967年生,山东泰安人,现为中国人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