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佛教文化(方立天文集·第七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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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略评

上面我们从认知的宗旨、形式和教学方法的角度,对禅宗各派的禅悟思维作了简要的介绍。从学术观点来看,禅悟的思想重心在于彻悟心灵世界,以求人生境界的完满实现,由此展示出一系列实现这种理想目的的道路、方式、方法,其中包括禅师开示学人的禅机和学人自身的禅悟,为认识论、思维科学和心理学提供了丰富的思想资料。

禅宗各派禅悟的主张、方式、方法并不相同,有的甚至是对立的,但多数流派禅悟思维的基本轨迹是相近、相似,乃至于相同的。从总体来看,禅宗禅悟思维的实质是什么?有什么特点?禅师接引学人的禅机又有什么特点?禅悟所追求的境界蕴含什么样的内涵?在哲学史上的意义怎样?这里我们试作一简略的评述。

禅悟思维的实质,可以从密切相关的几种角度去看。禅悟是一种内心体验,内信息活动,即一种关于人的本体性的特殊的神秘感受和意会。在这种感受和意会中,超脱现实功利观念,超越感性经验,身心净化,消除主客观的对立,形成主客观的融合,进而达到主客观的泯灭状态,由此彻悟心境,豁然开朗,转换心态,发现新天地,进入新境界,获得新的信仰价值。禅师的内心体验,也是一种直觉反思。这是在内心突破语言文字和逻辑思维,超越自我经验、直感、情感、意志和思辨程序,依靠内心的非理性的直觉反思,既直接觉察本心的清净(佛性),又直接觉察万物的性空(真如),“以心观物”,心物交流,从而在瞬间克服主观与客观、主体与客体的对立,以及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时空界限,在内心中的物我、是非完全打成一片,洞察万象,大彻大悟,获得佛教的“终极真理”。禅悟的瞬间成就,也就是灵感爆发状态。从思维科学来说,禅悟实质上是经验信息的积累与冥想,是在某种主客观条件的引发下突然沟通而产生的突发性意识,是以直觉为接通媒介的思维活动,也就是灵感思维。直觉是洞察事物的一种特殊思维活动,灵感思维是一种具有突变性和突破性特征的思维创造活动。禅悟是以直觉为认识方法和认识形式的,禅宗的顿悟就是灵感获得创造性成果的表现,就是灵感的一种表现形态,所以禅宗的直觉、顿悟,具有灵感的性质。禅宗人正是将直觉、经验夸大、膨胀、神化为成佛境界,从而陷入神秘主义的。

从认识论角度看,禅悟思维的特点有四:

(一)自得性:禅悟的重心在于自我,在于内心的自得,即要觉悟自性本自清净,佛性本自具足,不要向外驰求。禅悟的基本途径在于打破心物界限,以心入物,用主体的直觉去反思渗透,把握宇宙人生的整个时空,悟入人生的最高境界。这也是立足于内心,从内心和外物的往返交流,融通合一,共同泯灭,从而达到对自我的超越。这种内心的自得性是禅悟的最重要特征之一。

(二)随机性:这是禅悟方法的本质特征之一。禅悟并不完全要求脱离日常实践经验,禅悟前往往有一个修持和思考的过程,后来由于突然受到某种因素的刺激、启示,以灵感的形式顿然彻悟。禅悟是个体感性经验的神秘飞跃。诱导禅悟的经验是偶然的,与机遇相伴随的,机遇有启示性的,也有意外性的,是不定时空难以预料的。禅悟方法的这种随机性特征充分表现了偶然性在直觉思维活动中的地位和作用。

(三)突发性:从顿悟的发生看,是一种突发性的体验、感受,是非理性的直觉思维活动的瞬间高峰。在直觉反思活动中,由于某种偶然机遇的触发,顿然出现主体本性与万物本性的同一、有限(人)与无限(宇宙)的融合、瞬间(人)与永恒(宇宙)的冥符,突然彻悟人生和宇宙的真相,获得顿悟——心灵的解脱。这种突发性、瞬间性的顿悟,是禅宗人的一种特有感受,是禅悟形式的重要特征。

(四)意会性:禅悟的结果是一种体验感受,体验、感受是一种内信息活动,不是一般的认识活动,是因人而异的;体验、感受是非逻辑分析的非理性思维活动,是瞬间突发,稍纵即逝的,所以只能意会,不能言传,难以用语言表达。如果有语言,也是一种不便于转换的内部理解语言。需要借用语言时,也不是循着语言的常识性、规则性去思维,打破语言的束缚,表现出超越语言限定的思想,以把握言外之意,弦外之音。这样,禅宗既排斥逻辑思维的作用,也否定语言文字的作用,以为使用语言文字,只能是分割、限定事物,扭曲事物的真貌。悟道,感受,“如人饮水,冷暖自知”,是不可言传的。同时,在张扬禅宗义理时,又不离开语言,特别重视并且能够活用语言。

禅悟是主体的一种内在直觉、体验、领会。禅师们在接引学人时,都重视运用禅机,令学人触机生解,在教学方法和认识方法上形成了富有特性的创造。其特点是:

(一)针对性:禅悟因人而异,禅师们非常重视从具体对象出发,有针对性地、有区别地开导学人,并总结出多种模式,如上面所讲的或“夺人”,或“夺境”,或“照”,或“用”,等等。从方法论角度来看,体现了从实际出发、灵活多样的特性。

(二)重启示:禅宗认为悟道是个人的事,人人都具有佛性,都可以证悟。所以,禅师对学人都重视启示,只教人自己去体会,从不轻易给人解说,从不说破。为了启发、暗示,禅师运用了各种生动活泼、丰富多样的手段和方式。通常采用的是两类做法:一是运用比较特殊乃至反常的语言,如隐语、比喻等,也就是相互矛盾、模糊不清以及无法理解的奥妙语言,如许多话头与公案就是;二是特殊的非理性的动作,如棒、喝等象征性的表现形式,是近似活泼自在的形象教学与直观教学,这都是为了使人产生联想,引发自觉,顿生悟解。

(三)提倡怀疑:禅宗认为人们受常识、观念的束缚,迷信权威,盲从教条,所以不能觉悟,要觉悟就要怀疑,只有怀疑才能觉悟。禅宗教人相信自己,相信自己的判断力,提倡怀疑,这是有重大积极意义的。

(四)反对权威、反对教条:与提倡怀疑密切相联系的是,禅宗认为悟道在于主体自身,众生自心就是佛。外在的佛祖和佛经并不能救助人成佛,甚至会成为个人成佛的桎梏,不必要也不应当依靠外在的权威,反对向外求佛救助,由此更进而有呵祖骂佛、诋毁经典之举,其目的在于教人向内追寻,求得自身的解脱。

上述方法论的内容虽然是宗教性的,但却包含了大量的合理性,可以看作是启发性教学实践的创造,对于总结认识的方法、形式和过程也是富有启发意义的。

禅宗的禅修悟道、瞬间顿悟所达到的心灵境界包含了宗教、哲学、道德、美学等多层次的思想内涵。

顿悟作为内心的直观体验,是思想观念的巨大飞跃,这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从主观方面说,是对自我本性的寻觅、把握,对人的本体的发现,对最高主体的确立;从客观方面说,是对万物实相的寻觅、把握,对世界终极本原的发现,对宇宙最高真理的体认。同时,人与自然的本性一致的观念,使主客观沟通,打成一片,从有限中体察无限,从瞬间中体察永恒,内在地体悟到人与自然、主体与客体的统一,共存共亡,不可执著。这是在深层思想上把握人生宇宙真实的体验、感受,在宗教经验上是达到所谓即心即佛、自由快乐境界的体验、感受,由此进入“至真”境界,获得一种充实感和满足感。禅悟在对万有本原、宇宙终极的体认中,达到对社会、人生的超越,摆脱功利计较,形成淡远心境,进入“至乐”境界,获得精神的欢乐和道德的愉悦。禅悟心态也是一种美感体验,由于瞬间洞照人生宇宙的奥秘,领悟大自然的和谐有序、风光美妙,人与自然的融通合一,而使人的平凡生命、日常生活跃升具有艺术、诗意色彩,使禅师进入“至美”境界,获得审美的愉悦和生命的快乐。总之,禅宗僧人在悟道中实现了宗教意义上的真善美三者统一的境界,获得心灵的解脱、自由和满足。这是一种真实存在的特殊的宗教感受和宗教境界,至于对这种感受和境界的各种意义的评价则是另一个问题。

中国禅宗与印度佛教的静修沉思、般若直观有一定的思想渊源关系,但它主要是在与中国道家、儒家等传统认识论思想相结合的基础上进行思想重构的产物,是独创性的中国化宗派。中国传统哲学认识论是认识活动、道德修养和审美过程的统一,是主体的知、情、意对象化为真、善、美,是追求主体与对象的直接合一。老子提倡通过“玄览”去把握“道”,庄子更是主张通过“无己”、“坐忘”、“心斋”等方法以达到“道”的境界。儒家孟子主张“尽心、知性、知天”,以求人道与天道的同一。中国禅宗正是在这种古代传统的直觉思维影响的基础上,结合印度佛教的宗教思想和形式,而形成为顿悟的认识方法。禅宗与印度禅学的不同在于强调智慧、悟解、顿悟和对现实的某种肯定。禅悟作为一种侧重整体性、多向性的思考,和以非逻辑性为思维操作步骤的特殊的认识方式,突出地运用了直观思维形式和方法,阐发了非理性思维,显示了直觉顿悟对人类的内心活动、潜意识等方面的巨大作用,在洞照事物的整体性、多极性等方面的特殊作用,丰富了思维科学的内容,弥补了理性思维的不足,缓和了语言概念的局限。这在认识论、思维科学和心理学上是有贡献的。但禅宗贬低、排斥逻辑思维和语言文字的作用又是偏颇的。禅悟的思维方法不以实证科学为基础,不是按照逻辑规则推出新知,它的偶然性、神秘性,都限制了它的认识功能,包括在科学技术发展中的作用。至于禅宗提倡的人生境界,一味向内追寻的禅修,以及强调一切现成等观念所包含的消极社会作用,也是明显的。

[原载《五台山研究》,198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