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慎学上篇

述　略

余尝好为文章，然初落笔则自喜，越宿则耻之，辄投之水火。人或能道其十一，而余忘焉若他人之作。是书也成，好事假而传观，余急索而焚之。以为焚之矣，而不知付之钞胥(1)者之暗且速也。且请曰：天下之理，当与天下共之，盍征其实、议其名焉？余笑曰：山客之曰山客也，以绝名也。山客且无名，是庸必有名乎？然是书也，不幸而独存于灰烬之外。余不名，亦必有名之者，则且名之而述其略曰。

山客生而患喘，一月必数发，发必数日愈。然虽暂愈，而其气积焉而不能平。年十六始读书，略观大意。经史而外，泛涉众流，偶有所得，则欣然不倦，废餐寝。逮夫中原多难，陟岵遐征(2)，帆辙东西，靡所定处，几(3)几十年矣。风尘罢病，游子终穷，有渔樵自废之志焉。是年仲兄方说易，朝夕凝思，不辍凉燠，为书让山客曰：无穷者志也，有待者时也。幸毋一日暇，暇者气之贼，吾将惧子病之有益焉。虽然，亦必有道矣，役乎耳目之前，争衡旦夕之间者，毋宁为其逸也。吾闻古之人之乐穷居者，往往其事甚细，而其道甚大，因寄所托，宪(4)于将来。盖一念不忘君国，而天地之大，名物之繁，经济之施，夷夏之防，诚察之微而计之密也。岂真徙倚湖山，俦獍鳄而邻鸮虺(5)，曾不少惜哉！而山客不答也，薄暮携竿出，饵巨鳞以归，剖而烹之，下浊酒数斗，顷而大吐，觉胸中郁积而凝结者，倾除殆尽，栩栩然策浮云以行，视平地如太空焉，醉耶，抑固然者耶？颓然而卧，夜将半始醒，坐对园林，山色接天，月华在水，怡然独契，清旷逼人。忆曩(6)者东瀛夜度，西华晓临，殆有如此境矣。披襟散步，临于前除(7)，一灯如萤，数箧任蠹(8)，启视之，一《内经》一《难经》，乃涉猎之年，曾一及之者也。又如旧好欢至，慰劳羁人，眷眷平生，永兹良夕，千古残缺之余，何遇之当前者，竟若是耶。夫秦汉以降，古籍废而伪学纷，方暗窃于古人，理显违于经旨，大都以为专门绝学，而秘妙相矜。愚者师之，智者亦惑焉，遑问其为性道之原，而调燮之本哉，乃为综考二经，提握大要，寒暑频嬗，草创屡新。凡类六，凡卷十，命曰《平法寓言》。夫物不得其平则鸣，气不得其平则病，平之为用亦大矣。举吾跋涉以来，所见为不平而可历砥于平者，胥于此乎发之。至于率尔临文，浩然思古，是又山客不平之病之大者，乃以平名其书，庸有当于书乎哉！于是仲兄易说初就，谓羲画轩文，有相为发明者，且长言而咏之，请更述其辞曰用八音表三脞韵：

年未盈四十，身不满七尺，芒屦短衣，霜晨露夕，大半天下，皆有车辙马迹，何处天风送客归，归来何有祇经籍。朝持一竿以渔，暮搦一管以书，开卷而笑，不数唐虞，吁嗟乎！羲轩茫茫去万古，阴阳造化谁为补，浊酒一壶，奇文为脯，兴酣醉倒，吐出多少不曾人道语。酒醒时依然逆旅，况乃两鬓凋，双齿龋。同为客，谁是主，行与子相对一樽前，与古人兮揖让于空山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