鏖战赤壁
曹操煞费苦心,将二十余万大军屯兵于江北乌林一带,孙刘联军也完成了最后的进攻部署。孙刘联军合计五万,其中吴军三万,是第一梯队,担负主攻突击重任。周瑜、程普为左、右都督(正、副统帅),鲁肃为赞军校尉(相当于参谋长),淮泗集团的战将大都参加此役,如黄盖、凌统、甘宁、韩当、吕蒙、周泰、潘璋,此外还有孙氏宗族孙匡(孙权之弟)。江东士族的青年才隽陆逊时年二十五岁,也在此役中初露头角。周瑜率吴军战船浩浩荡荡,溯江而上,停泊在江南岸赤壁山附近,隔着两里宽的江水与北岸的乌林曹军遥遥相对。
刘军两万余人,是第二梯队,负责助攻或从侧背后袭扰曹军。其中关羽率水师近万人驻屯于赤壁东北两百里处的夏口,赵云、张飞各率两千步兵埋伏在夏口西边的鲁山(今湖北武汉市龟山)。刘琦率领的万余荆州兵远离乌林、赤壁战场,北扼平靖、武胜、大胜三关,西守应城、应山,阻击曹操的汝南太守李通南下,确保孙刘联军北侧安全。刘备和军师诸葛亮则坐镇樊口,静候佳音。
孙刘联军虽名联军,却各自为战,由于没有设立联军统帅部,孙刘联军之间不但缺乏协调,更缺乏协同。
战斗首先由曹操发起。曹操派遣水师战船,横穿长江,试图从正面击破对岸的吴军。周瑜见状,挥舞战旗,果断下令出击。吴军倾巢而出,与曹军在江中心相遇,揭开了赤壁大战的序幕。
史书上有关这次揭幕战的记载仅寥寥数语:“时操军众已有疾疫,初一交战,操军不利,引次江北。”其战斗详情恐将永远无法清楚,但是结局很明了。曹军由于军中疫病横行,战斗力低下,在舟楫相交、接舷近战肉搏中一败涂地,被迫退回乌林岸边。实际上,别说病怏怏的部队,就是一支体力充沛的水师,也未必是吴军的对手。吴军是当时水战经验最丰富的部队,自孙坚时代就跟荆州的黄祖水师鏖战过,纵横长江十五六载,在战斗素养、水战技术、战船制造等软硬件上,东吴水师都是无可比拟的。那时的水战方式主要是舟船冲撞、接舷近战,或者借助风力抛射铁镖、箭、尖木等杀伤性强的武器。这些需要付出极大的体力消耗,并要有长年累积的水战经验。初来乍到、疫病横行的曹军虽然也编入了有一定战力的荆州水师,但是跟骁勇善战的吴军显然不是在同一个级别上。吴军获胜是必然的。
初战虽捷,吴军统将并无丝毫的欣慰,反而对北岸乌林的曹军战船如山、绵亘数十里感到恐惧。吴军的最大优势就在于利用曹军水土不服、水战技术陌生的弱点,速战速决。一旦假以时日,曹军适应了江南的水土、气候,谙熟了水上搏击战术,就可以优势兵力横扫江东了。
参加过江心揭幕战的老将黄盖(时年五十四)对此忧心忡忡,说:“今寇众我寡,难于持久。”——打持久战,东吴绝对耗不起。黄盖经过仔细观察,发现曹军战船虽多,但是为了避免被大风刮走,首尾相接,于是献出火攻计,“可烧而走也”。在黄盖看来,孙刘联军区区五万人马要想歼灭四五倍于己之敌是痴人说梦,更何况孙刘两家还是同床异梦,各有各的打算。但是可以设法烧毁曹军战船,让曹军成了跛脚的旱鸭子,就无法威胁江东的安全,使曹操一统天下成了白日做梦。
周瑜当即赞同黄盖的火攻计,并调拨出数十艘艨艟斗舰,舰上载满了干枯的芦苇、木柴、荻草,灌注了成桶成桶的油脂——主要成分是芝麻油以及鱼膏等动物脂肪,再覆盖上帷幕,插上帅旗。
为了接近曹军水师战船,黄盖献出诈降计,给曹操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投降书,大意是说:“我黄盖是东吴的三朝元老,身为统将,深受孙氏厚恩。我观察天下大势,东吴区区几个郡,根本就难以抵挡百万曹军。江东的文官武将均认为不堪一战,只有周瑜和鲁肃愚顽之极,不识时务,妄图螳臂当车,无疑是自取其灭。交战之日,黄盖作为前部先锋,会审时度势,临阵倒戈为曹操效命。”
狡黠多疑的曹操对黄盖的降书也并非深信不疑。曹操秘密交代黄盖的使者:“就怕黄盖使诈。要是黄盖真心投降,我上报朝廷,当重重授爵封赏,比在江东荣耀百倍。”但是曹操也不畏惧黄盖的诈降,因为当时正值隆冬盛寒天气,劲吹西北风。如果黄盖诈降进攻,曹军水师位于上风处,恐怕黄盖的战船还没有到达北岸的乌林,就被吹回到南岸的赤壁去了。
曹操很快就将被自己的疏忽与傲慢气得捶胸顿足。此时周瑜、黄盖已经把东吴最精良的战船都拉出来,准备让二十余万曹军沦为异乡孤魂。
江东、吴越之地自古以来就是造船业最发达的地区,东吴由此在造船工业上具备了得天独厚的先天优势,遥遥领先于其他地区。东吴的水师船只种类齐全,主力战船是斗舰,两层甲板,每一层外面都有四方形的施版或高约三尺的女墙为防护掩体,可以抵御箭、石的冲击。
除了斗舰外,东吴还可以制造大型的指挥舰——楼船,排水量大,载重量大,可运载身体坐直的士卒三千余人。即便是小型的楼船,除了士卒、器械外,还可以加载骏马八十匹。现代的学者研究复原的东吴楼船,认为其船体长度超过三十七米,宽九米,深三米,吃水两米。船上木制建筑物包括战棚、舵楼、瞭望台,总高度七八米。战棚设在甲板上,高两米多、长二十多米的战棚,士卒可以躲在其中,从战棚四周隐蔽的弩窗或四通大开门抛射出矢石,是长江水战的利器。
黄盖诈降用的战船主要是艨艟斗舰,即《江表传》中所云的轻利舰,船形狭窄,上竖风帆,按照空气动力学原理,可利用来自任意方向的侧向风,故而航速极快,经常在水战中充当突破的尖兵。
黄盖还在每艘艨艟斗舰的船尾捆绑一条用以逃命的走舸,一旦艨艟斗舰冲进曹军水师阵中,引燃舰上的膏、油后,吴军士卒可以搭乘走舸安全逃逸。如此周密的考虑注定使曹操难逃劫运。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黄盖的诈降船只从南岸的赤壁出发,要想实施火攻,必须借助强劲的东南风。
罗贯中在《三国演义》中说什么诸葛亮谙熟奇门遁甲天书,能够呼风唤雨,在南屏山七星坛作法,借得三天三夜的东南风,助东吴统帅周瑜建立千古奇勋。罗贯中将诸葛亮说得神乎其神,当然可信度为零。但是这也反映出世人对盛寒隆冬突如其来的东南风大惑不解,视之如神助。
后世学者们对此做出了多种解释,有人引用一句天气谚语“东南风雨祖宗,西北风一场空”,说是一种锋面气旋天气。也有人说是受到移动的高压中心的影响,风向出现顺时针转变,即寒冬季节西伯利亚南下的冷高压开始移到海上,赤壁一带会受到高气压后部的东南风暂时控制。
又有一说,赤壁的东南风实际上是云梦泽众多湖泊沿湖地区的湖陆风。所谓的湖陆风是因为陆地冷却和白天加热作用,夜间风从陆地吹向云梦泽即入湖风,昼间风从云梦泽吹向陆地即出湖风。现代的科学观测数据显示,上午九时许,陆风转化为湖风,傍晚五时许,湖风转化为陆风。黄盖的火攻战船从南岸的赤壁山直趋北岸的乌林,正好搭上赤壁山一带吹往乌林方向的陆风,长驱直入乌林西北的云梦泽——星罗棋布的湖泊群。
不管哪一说,总之当时赤壁附近的长江中游地区在大小寒前后都会刮一阵东南风。唐代诗人杜牧赤壁怀古时留下一首脍炙人口的名诗,其中有句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可见就是到了唐代,高级知识分子仍旧把周瑜、黄盖能实施火攻计归功于天气上的偶然性因素,带有运气成分。
诸葛孔明如是说:“为将而不通天文、不识地利、不知奇门、不晓阴阳、不看阵图、不明兵势,是庸才也。”周瑜、黄盖长期活动在长江中下游地区,不但谙熟水战技术,而且对这一奇特的气候现象了如指掌,故而能够准确预测东南风来临的时间。所以,这一切尽在周瑜、黄盖的指掌之中,绝非守株待兔的侥幸。这也是历史上成功利用天文气候打胜仗的一个典型案例。
学者们研究估测,当时湖陆风的风速每秒可达六米以上,甚至超过十米,也就是风力超过六级,江水波澜兴起。根据史书记载,黄盖发起进攻时,“风甚猛”“东南风急”,可见当时风力至少六级,完全具备扬帆、摇橹高速行进的动力。这足以让训练有素、所向无敌的东吴水军打一场轰轰烈烈的水战。
吴军虽然兵力上远逊于曹军,但是尽占天时、地利、人和的优势,兼有工艺精湛的战船,手握不对称军事优势,想不打胜仗都难。曹军虽众,却军心不一,完全是在一个陌生的战场,跟陌生的敌人打一场陌生的战争,焉有不败之理?
黄盖进攻的原点是赤壁附近的丘陵(今湖北蒲圻与湖南临湘交界处的铁咀山附近),如今已被命名为黄盖山。滚滚江水奔腾而下,在此受阻打旋,转而向北直向二里许之外的乌林曹军。也只有像周瑜、黄盖这样的水战大内行才会选择此处为战船出发点,纵然没有东南风襄助,战船在自然漂流的状态之下,也可以顺利抵达北岸的乌林。更何况出发之日,东南风“嗖嗖”刮得急,江水掀起阵阵浪涛,天地齐用力,船形狭窄的艨艟斗舰要横穿长江,那是斜坡滚大球,势不可挡。
大约在入夜前,江面上昏天暗地,黄盖一声令下,数十艘尾系走舸的艨艟斗舰,如同数十支利箭,朝着对岸疾驰而去。若当时湖陆风有六级,黄盖的艨艟斗舰每秒可冲刺七八米,两三分钟即可冲至对岸的乌林,须臾之间抵达江心。黄盖组织一支敢死队,搭乘十艘艨艟舰,高挂船帆,举起火把,齐声叫喊:“东吴黄盖前来投降了!”
黄盖倒戈,意味着东吴军队的崩溃,意味着曹丞相一统天下的大功告成!曹军水师营寨里欢呼雷动,将校、士卒都跑出船舱,站在船首,把脖子伸得比水鸟还要长。谁也不愿意错过这令人振奋的历史一刻。
迎接的曹军却是恐怖的一幕,十艘熊熊燃烧的艨艟斗舰犹如江面上漂浮的十个炙热火球,携带着雷霆万钧般的威力,朝曹军劈头飞来。曹军上下顿时吓得魂不附体,叽里呱啦大叫,万箭齐发,试图挡住黄盖的火船。吴军士卒被射成一个个刺猬球,落水者不可胜数。突击队长黄盖也中箭坠江,当时江水冰冷彻骨,黄盖冻得发抖,在水中拼命地挣扎着。所幸的是,后续的吴军战船把他捞起来,不知是黄盖,把他放在一张厕用的座椅上。黄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轻声地呼唤主将韩当的名字。韩当大惊:“这是黄老将军啊!”于是脱下黄盖身上的湿衣,裹上军装,黄盖这才逃过一死。
负责火攻的吴军突击队几乎全部阵亡,但是迅猛强劲的东南风推动着艨艟斗舰做加速度运动,风驰电掣,疾进十数秒,便听到轰隆隆的阵阵声响,数十艘燃烧的东吴艨艟舰全都撞上曹军的战船。风猛火烈,飞埃绝烂,曹军战船首尾相连,并被用棕榈大绳固定在江岸边,结果徐晃、任峻、张允的三个水军六七万人集体葬身火海,凄切的哀号声犹如地狱中魔鬼冤魂的呼叫声,响荡在长江上空,不绝于耳,令人毛骨悚然。
火墙趁着风势,又推移至江边高大、干枯的芦苇草,引燃了岸上河漫滩的曹军营寨。顷刻之间,烟炎张天,曹军乱成一锅粥,人马烧死、溺死者,不计其数。曹军为了逃命慌不择路,侥幸未被烧死的也惨死于相互踩踏之下。
二十余万曹军被大火烧得哭爹叫娘,几成焦炭,全线崩溃。曹操也是昏头昏脑的,尚未来得及收拢人马,周瑜、程普便各率万余精锐铺天盖地而来,把战鼓敲得震天响,无情地扫荡着那些四处逃散的残兵败卒。
慌乱之中,曹操下令撤退。由于长江沿岸几乎被东吴水师控制,数千艘战船毁于一旦,全部从水路逃回江陵城已经是不可能了。曹操决定分路突围,于禁、张辽、张郃等七个步军那是自己的嫡系部队,起家之本,尚有余存。在众多骑兵的掩护下,曹军沿着乌林至江陵城之间的最短路线,从陆路撤退。徐晃、任峻、张允的三个水军,以收编的荆州降兵为主,业已化为灰烬,所剩无几。曹操下令,战船能突围多少就突围多少,走水路逃回江陵城,如果无法突围,就自毁手中的战船,勿留半片烂木板给周瑜。
孙刘联军也分路追击,刘军从陆路尾追曹军其后,吴军从水路追袭曹军残余的战船。赤壁大战已进入尾声,现在到了抢夺胜利果实的最后时刻了。谁夺得了江陵城和襄、樊,谁就是这场大战的大赢家。
为了成为大赢家,刘备军队倾巢而出,就连负责阻击汝南太守李通的刘琦也南撤了,全力以赴,务必抢在曹操与周瑜之前夺占江陵城。刘备、诸葛亮下令,在夏口西边鲁山埋伏的悍将赵云、张飞率四千步卒直奔乌林而去,尾追曹操其后,负责抢占江陵城。关羽的近万名水师也溯着汉水北上,目标直指襄阳、樊城,意在切断曹军退路,配合东吴大军,将曹军残余聚歼于南郡境内。
很显然,力量偏弱、战功偏小的刘备试图双管齐下,将江陵与襄、樊两个战略重地收归囊中,以博取既得利益的最大化。周瑜也不甘落后,自己辛辛苦苦的付出绝不能让刘备坐享其成,于是他号令水师战船马力全开,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江陵城。
曹军和刘军沿途相互纠缠,所经之处又是湖泊密布、道路泥泞的云梦泽。而吴军除了曹军几条不值一提的破船,以及长江中烂若披掌的几个暗礁外,可谓是一帆风顺。故而吴军统帅周瑜信心十足,相信自己将是这场大战的最后赢家。
乌林至江陵城在地图上的直线距离约三百里,但是中间隔着一个人烟稀少、湖沼遍布、尽是淤泥的云梦泽,根本就不适宜大部队行进。曹操不得不沿着长江北岸而逃,与残余的战船水陆相呼应,且战且退。走了两百余里,至巴丘地界,眼见战船就要被周瑜追上了,曹操立即下令水师统将徐晃、任峻烧毁所有的战船,舍舟登陆,与他会合,一同西逃江陵城。战后曹操给孙权写了一封信,拒绝承认被周瑜击败,信中说:“赤壁之役值有疾病,孤烧船自退,横使周瑜虚获此名。”——赤壁之战只是恰好碰到军中流行疾疫,我烧毁战船自动退兵而已,却被周瑜这小子捡了个大便宜,获此虚名。《三国志·吴主传》也提到“曹公烧其余船引退”,指的就是曹操逃至巴丘下令烧毁战船的事。
巴丘自毁战船,宣告曹操水师全部覆没。在没有战船的掩护下,曹操根本不可能从水路撤退,到处雾气茫茫,完全迷失方向,只得走华容道(今湖北监利县汴河乡至毛市镇一带),向华容县城(今监利县城北六十里的周老咀)逃跑。但是命运不济的曹军进入华容县界(今监利县汴河乡太坪桥附近)后陷入泥潭沼泽。两侧松树林阴森可怖,又刮起大风,人马寸步难移,背后不远处杀喊声四起。曹操情急之下,想出一个缺德的邪恶主意,让那些瘦弱、受伤的士卒去背负干草、枯木,填出小道,供骑兵行进。结果那些骑兵部队慌不择路,彻底抛弃了人道主义精神,残忍地将那些瘦弱伤兵践踏在马蹄下,用死尸铺就一条血腥的逃生之路,这才走出长达十五里的华容道。
逃出松树林后,曹操竟然莫名其妙地大笑起来。部将们以为曹操战败,精神要崩溃了,纷纷围过来探问。曹操回答说:“刘备,是我的真正死敌。可惜他得计迟钝,要是早点在华容道的森林里放一把大火,我等皆为齑粉了!”话音刚落,背后的松树林黑烟滚滚,火光冲天。赵云和张飞率四千人马从地底下涌出似的,突然间杀到。所幸的是张辽、徐晃率一支骑兵来援,曹操才得以安然无恙地逃进了江陵城。
十数万士卒成了赤壁的孤魂野鬼,曹操愧恨不已,想起第一谋士郭嘉生前说过的话,痛哭流涕说:“要是郭奉孝还健在,我绝不会败得如此之惨!”但是一切为时已晚,曾经扫灭无数强敌的雄师已凋零不堪。重整旗鼓尚需时日,曹操不得不命令征南将军曹仁、横野将军徐晃守江陵城,折冲将军乐进驻守襄阳城,奋威将军满宠驻守江陵与襄阳之间的要冲当阳,自己灰溜溜逃回许昌城去了。
至此,历时将近一个月的赤壁大战落下帷幕,曹操扫荡江南、一统天下的雄心壮志也宣告破灭。东汉末年军阀混战的历史掀开了崭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