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忍的大帝:孙权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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屯兵乌林

当孙权、刘备两军枕戈待旦,磨刀霍霍,准备跟曹操打一场百年以来罕有的大会战时,曹操正站在江陵城头深情地眺望着滚滚东流的江水。

曹操自九月攻陷新野,前后不到一个月就夺取荆州大部分地区。他本来准备再打一场惨烈的官渡之战,没想到刘备望风而逃,刘琮望风而降。曹操兵不血刃,像一缕清风,轻飘飘地进了江陵城。城内粮草、器械堆积如山,城下江边数千艘大小战船密而整齐,令曹操大喜过望。

为了打造一支能够在江南水乡泽国纵横驰骋的水师,曹操曾经在邺城挖了一个玄武池,还颁布了一条严格的《船战令》,把那些北方的旱鸭子都赶下水,大行操练。本以为江南的水战不过尔尔,缴获了荆州的水师战船之后,曹操这才大开眼界,真正感受到“大水师”的恢宏魅力。

为了确保打一场必胜之仗,曹操大张旗鼓,对自己的十五六万嫡系部队与收编的七八万荆州军队进行整编。他开动政治宣传机器,“下令荆州吏民,与之更始”,除旧布新,让荆州数百万官民全部服从自己的统治。根据《后汉书》的统计,东汉末年荆州七郡共139.9万户,626.6万口。曹操实际控制的只有南阳、南郡二郡,计318万余口。他又命刘表旧将文聘为江夏太守,招纳韩嵩、邓义等荆州名士,并遣使通告益州牧刘璋。刘璋象征性地派出一支四五百人的军队,表示接受曹操的调遣。

由于曹操的嫡系部队——十五六万北军水土不服,需要一段时间适应长江中游的地理环境和气候,再加上紧锣密鼓的军队整合和政治宣传,前前后后耗了一个月。到了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的十一月,一切准备就绪,曹操踌躇满志,大声一喝:向孙刘联军开战!

此时孙刘联军的情况是这样的,吴军三万由周瑜统领,正在柴桑集结完毕,雄赳赳地溯江而上,准备与驻扎樊口的刘备、刘琦两万人汇合。

但是孙刘联军的整合磕磕绊绊,未能浑然一体。在过去的曹刘交战中,刘备是每战必墨,鲜有胜绩。晋代虞溥《江表传》中云,刘备听说曹操要顺江而下,首当其冲的将是自己,整天紧张,派巡逻官守在江边,翘首以待东吴大军的到来。

周瑜抵达樊口之后,巡逻官跑去报告刘备。刘备患有严重的“恐曹症”,问巡逻官:“你怎知来的不是曹操的青、徐军?”

巡逻官回答说:“看战船就知道!”

刘备这才放心,派人慰劳、迎接周瑜。

周瑜却以联军统帅自居,告诉刘备的使者:“我有军务重任在身,不得擅自离岗,若能大破曹军,就不辜负你的期待了。”

周瑜不来,刘备只好委屈地坐着一条小船去见周瑜。两人见面后,刘备第一句话就是问东吴来了多少人。周瑜说有三万,刘备既担忧又失望,曹操有二十三四万大军啊,打仗非儿戏,吴军只是曹军的一个零头,这仗怎么打?

周瑜却胸有成竹,安慰刘备说:“这些人马够了,请刘豫州看我怎么破曹!”

刘备嘴上没说话,心上却暗骂周瑜太狂妄,三万吴军给曹操当箭靶都不够,于是跟难兄难弟关羽、张飞自率两千人马在后,独立成军,不肯接受周瑜的指挥。

当然,《江表传》的记载有抹黑刘备的嫌疑,但是刘备身为一代豪杰,确实不会甘心居人之下,被东吴并吞。孙刘联军貌合神离,在失去共同的大敌之后,联盟破裂甚至反目为仇,是情理之中的。

十二月初,曹操将二十三四万大军分成十个军,每个军两万余人。其中步兵七个军,统帅为于禁、张辽、张郃、朱灵、乐进、路招、冯楷,均为曹操的嫡系部队。水师三个军,统帅为徐晃、任峻以及荆州降将张允,以荆州降兵为主。此外曹操任命蔡瑁为水师先锋,满宠为步兵先锋。水师、步兵战船数千艘,遮天蔽日,开始浮江而下,在长江航行五百余里后抵达巴丘。这时候曹军军营里开始出现传染病,曹操不得不暂停于此休整。

孙权为了牵制长江中游的曹军,支援周瑜的军事行动,开辟了东线战场。孙权亲率吴军一部渡江北上,进攻合肥,同时命令张昭进攻九江的当涂。

对于这次进攻合肥与赤壁之战孰先孰后,史载不一。陈寿《三国志·武帝纪》云:“十二月,孙权为备攻合肥。公(曹操)自江陵征备,至巴丘,遣张熹救合肥。权闻熹至,乃走。公至赤壁,与备战,不利。”同书《蒋济传》又云:“建安十三年,孙权围合肥。时大军征荆州,遇疾疫。”同书的《吴主传》亦云:“权自率众围合肥,使张昭攻九江之当涂。昭兵不利,权攻城逾月不能下。曹公自荆州还,遣张熹将骑赴合肥。未至,权退。”可见陈寿明确无误地记载了合肥之战在赤壁之战前,而且持续了一个月,合肥之战结束时,曹操已在赤壁败得一塌糊涂。

司马光的《资治通鉴》却将赤壁之战置于十月间,继而云:“十二月,孙权自将围合肥。”他将合肥之战置于赤壁之战后。

现在的学者们认为,当时农历十月的长江中游气候尚是秋高气爽,不符合史书记载的“盛寒”。唐代之前的史书大都认为赤壁之战发生于建安十三年十二月(公历为公元208年12月25日至公元209年1月23日),在冬至之后,正逢一年中最寒冷的小寒(公历1月5日前后)、大寒(公历1月20日前后),符合史书中“盛寒”的记载,与陈寿《三国志》相符。

联系到之前孙权对周瑜说,仓促之间无法凑足五万人,只挑出三万精兵,原来孙权腹中早有打算留下两万预备队,出击合肥。合肥是江淮之间的交通重镇,八年前曹操、袁绍对峙官渡时,孙策曾乘虚直捣曹操的老巢许昌。这一回孙权进攻合肥,与兄长孙策如出一辙,批亢捣虚,兵锋直指许昌,意在围魏救赵,扰乱曹操的战心。

果然,曹操听说孙权进攻合肥,一阵紧张,不敢分散兵力,没有派出一兵一卒救援。惨败于赤壁,灰头土脸而归之后,曹操这才派将军张熹率一千锐骑驰赴合肥,令他过汝南时,带上当地的驻兵,一道救援。但是张熹的救援队伍也因病疫在途中耽搁了时日。与此同时,孙权指挥大军昼夜不停地猛攻合肥城。合肥城岌岌可危,曹操的扬州别驾蒋济给庐江刺史支招,假称得到张熹的书信,说张熹已率四万步骑抵达雩娄(今河南固始),不日将到合肥城下,请派主簿出城迎接。孙权攻了一个多月,合肥城坚守不下,随军作战的长史张纮熟读兵书,建议孙权“围三阙一”,留下一个缺口,以瓦解合肥守军的斗志。

年轻的孙权显然果断不足,军中诸将又意见不一,所以并没有采纳张纮“围三阙一”的战法。不久张熹的救兵到来,张熹派出一个骑兵分队袭扰孙权。孙权血气方刚,准备亲自率一队精锐的敢死士去迎战。张纮又劝说:“兵者凶器,战争凶险,今天仗着自己年富力强,轻视强敌,草率出战,必定栽跟头。一旦失利,三军将士,无不寒心。冲锋陷阵,这是前方将士的职责,你身为主帅,肩负江东重责,理应胸怀王霸之计,怎可像孟贲、夏育那样逞匹夫之勇?”孙权见战机已失,听取了张纮的建议,遂下令撤围而去。这是孙权第一次进攻合肥。进攻九江当涂的张昭也失利,孙权不得不退兵。

孙权在东线的牵制行动虽然有画蛇添足的嫌疑,但是并非劳而无功。当孙权回到江南时,捷报传来,周瑜已在长江北岸的乌林一带大破曹军。东吴取得了孙坚开基近二十年以来最辉煌的战绩!

曹操在巴丘略作休整后,继续顺江而下二百余里,抵达江北乌林矶(今湖北洪湖境内)水域。隔着二里许(约1100米)的宽阔江水,南岸是一系列陡峭的丘陵阶地,乌林矶正对着一座海拔54米高的小石山。几天之后,因北岸乌林火光冲天,映红了这座小石山,它从此被冠以赤壁之名而流传千古。

曹操细细观察长江两岸的地貌特征,江南岸有数座山石嶙峋、突兀而起的小山丘,附近小湖小河繁多,二十三四万人根本就无法驻扎。江北岸的乌林矶绵延起伏,树林茂密,平缓的河漫滩在江岸边伸延了数十里,比较适合屯军。曹操遂下令,在江北乌林矶安营扎寨。于是一夜之间,荒芜不堪、一望无际的芦苇丛中冒出了一个“中型城市”。各色的营房、木寨漫山遍野,彩旗迎风招展,江边水面上则停满了数千艘船只,整齐有序。

管理这么一座“城市”令曹操头风病阵阵发作。首先是军中疾病横行肆虐。当时的长江中游一带,仍处在落后的未开发状态,原始森林黑压压的,令人畏惧,高大的芦苇丛随处可见,甚至有凶猛的野兽成群出没,各种蚊虫狂轰滥炸。如此恶劣的环境,人类根本就无法生存下来。更可怕的是,由于军队数量众多,卫生防疫基本没有,饮水净化无从谈起,江南地方的传染病诸如急性血吸虫病、疟疾等迅速扩散、蔓延,无情地摧残那些毫无免疫力的北方士卒。全军上下高烧、呕吐、腹泻比比皆是,营寨中到处弥漫着呛鼻难闻的药味。士卒们怨声载道,病号子横七竖八,随地而卧,哀号连连,惨不忍睹。大战尚未展开,曹军就出现严重的非战斗减员。

另外,北方士卒不习水战,青、徐骑兵过惯了马背上的日子,一上战船就摇摇晃晃,头晕目眩,呕吐不已,连站立都不稳,更别提拿起武器殊死搏斗了。曹操不得不令七个步军放弃登船,让他们在岸上扎营。又恰值隆冬季节,劲吹西北风,战船很容易被刮到江中心或者南岸去。虽然曹军使用木石结构的碇固定战船,但是风力过猛,捆绑碇的棕榈大绳仍会被刮断,致使战船失控,人船俱空。于是有人给曹操支招,将战船首尾用铁钩、铜钩串联,再用棕榈大绳固定在江岸,总算解决了固定战船的问题。

至于罗贯中《三国演义》中描写的凤雏庞统向曹操献上连环计,劝曹操“以大船小船各皆搭配,或三十为一排,或五十为一排,首尾用铁环连锁,上铺阔板”,形成一个个抗风浪能力极强的水上巨无霸,曹军在船上如履平地,可操练演习,甚至跑马溜达云云,那纯属罗贯中的异想天开,在陈寿《三国志》中并无记载。而且东汉末年尚处在青铜器时代末期,冶金业并不是非常发达,要将数千艘战船全部串联起来,耗费的铜、铁量势必超过万吨,相当于今天一个小型铜铁矿的年产量。在尚未开发的长江中游地区竖起土炉,大炼钢铁,似乎是天方夜谭。

戳破罗贯中连环计的神话后,再来看看曹军的扎营情况。曹军除了徐晃、任峻、张允的三个水军约六七万人驻留在江边船上外,七个步军十五六万人扎营于延伸数十里的河漫滩上。在今天乌林矶西北五百米处有个曹操湾,应是当年曹操驻屯处。如此一来,曹军统帅部设在岸边,位于水师战船与岸上步兵营寨之间的结合部,利于观察、调度指挥,而不是设在江边的旗舰上。在乌林背后则是由长江水冲积形成的泛滥平原——云梦泽,云梦泽河道纵横交叉,数百个大小湖泊星罗棋布,淤泥土沙沉积,不利于大兵团运动,尤其是骑兵作战的忌讳之地,在兵书上被称为死地。而曹军步兵的扎营地芦苇丛生,时值寒冬,芦苇草枯黄干燥,属于危险的易燃物。所以曹操的二十余万大军是在死地作战,稍有不慎,就会陷入覆没的深渊。曹操谙熟《孙子兵法》,却高估了自身的力量,低估了孙刘联军统帅的智商,犯下了自陷死地的滔天大错,终于葬送了一统华夏的光辉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