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尘埃里的恶之花
真想死是个态度问题,决绝甩过脑袋,整个世界都在背后,只剩下爹妈痛哭流泪。
“假想死”是个博弈过程。满心的执念纠缠,得不到又放不下,理不清还剪不断。远远近近的,不论希望有多小,心里的火苗都熄不了。所以得死给你看。这“死”不是重点,让人看着死才是重点,让看的人真真儿地吓怕服软,更是重中之重。
郝运香骤然间停掉与任重的一切联系。自从大二吃完任重抢来的鸡大腿后,郝运香单方面不主动联系任重的时间从没超过一个星期。
两个星期后,任重开始出现幻视幻听等强迫症的症状:挽着傅天爱好端端地走在马路上,一抬头便看见披头散发向他飞奔而来的郝运香,正待仓皇躲藏,前路却又了无人踪;眼前明明是上司喋喋不休的脸,耳朵边却响起了郝运香捏着嗓子叨叨菜价的声音;隔半个钟头不把手机邮箱微信QQ翻一遍就浑身不自在……任重左手掐住想给郝运香发微信的右手腕,心头却压不住疑惑——郝运香没事吧?
郝运香开始忙着在朋友圈和微博里铺排,各类文章由面及点开始有计划有目的地狂轰乱炸:“从儒释道三家详述人生的悲哀”“另类解读六道轮回的苦与乐”“穆罕穆德眼中的悲惨世界”“释迦牟尼为什么不怕死”“爱情算个什么东西”“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论一百零八种无痛苦自杀方式”“今天,你死过吗?”……
从大兴丰台两区毗邻处的一家民营网吧里,滋生出了郝运香制造的悲观厌世的黑色藤蔓。它们张牙舞爪地随风扩散,一路咆哮着北上,先是搭乘运通145路公交抵达花乡,舍命钻进地铁十号线首经贸站,蹚过南护城河,与美丽的玉渊潭公园擦肩而过,到了该下车的知春里站,却昏睡了过去,两站后才从西土城路气急败坏地挤出来,反方向攀爬两站回来,躲过任重家楼下的保安,这才由门缝钻进了任重家的客厅。一天折腾下来,正待喘息,眼前的一幕,却着实被气得恨不能立刻原路返回了才不丧眼。
乳白色的皮艺沙发里,慵懒地盘着傅天爱。手边小茶几上搁着一杯红酒、一盘芝士,双脚浸在咕嘟作响的电泡脚盆里,盆边蹲着任重。任重手里捏着一把拔眉毛的小镊子,正一根一根给傅天爱拔腿毛呢。他拍一下,拔一根,毛孔处吹口气,顺手再把拔下的腿毛粘在屁股旁边的湿纸巾上,接着再擦一把脸上被溅上的水花。此一套程序有条不紊,周而复始,其乐融融。
傅天爱体毛重,任重舍不得她用蜜蜡整片地扯下来——太痛;又舍不得她用脱毛膏——化学品伤身体,于是便想出这招。
这时,我非常不识趣地给任重打了个电话:“任重,我好几天没联系到郝运香了,手机也不接。今天打到她办公室去,她同事说她没去上班!”
郝运香是天塌下来都会去上班的那种人,任重不由得紧张起来,一镊子连毛带肉就从傅天爱腿上拔了下来。“哎呀,好疼啊!”“呼呼呼!”任重心疼得又吹又揉,电话却没撂下。
“这段日子,郝运香朋友圈里发的文章你看没看?”
“我看了点,从各个角度谈论人生苦短。”
“你没觉得不对劲?哎呀,快看,她又发了一篇文章,《永别了,我爱的和爱我的》。任重,完了,郝运香关机了!”
任重一只手将手机都快攥烂了,腾地站起身子:“我这就过去看看,确实不对劲。”
沙发上的傅天爱一直冷眼旁观,看着跳起来的任重,丢出一句:“出什么事了?”
“籁籁,我有个……嗯,同学,叫郝运香,你见过的。她有可能出事了,我现在必须赶过去看一看。”
傅天爱心里跟明镜似的,这阵仗演的,真能出事才奇怪呢!
“她家住哪儿啊?”
“大兴西红门。”
“这点儿你开过去?”
任重左腿停在了裤子里,是啊,这点儿哪儿开得过去啊,等开过去不就直接收尸了。
“给110打电话,他们三分钟就能出警。”
任重霎时醍醐灌顶,抄起电话直接按下了“110”。
郝运香那边也接到了我的电话,虚掩了房门,左手握着一把苯巴比妥,右手端着一杯白开水,蹲在床边,拉好大网,只等任重。
楼梯间里终于响起了奔跑的脚步声,郝运香幸福地闭起来眼睛,一把将苯巴比妥塞进嘴里,杯子端在了嘴边——任重,我爱你!
出警电话里的事件紧急,大兴区西红门派出所的民警小谢带着两名120急救人员冲上了郝运香家六楼,气都没喘,看见假装紧闭的大门抬脚便狠踹上去……不消说,连人带担架直接撞飞了床边的郝运香,半空中的郝运香飞起一脚正中民警小谢,一杯热水兜头全浇在120急救人员的脑门子上……
凌晨四点,郝运香还三孙子似的蹲在大兴西红门派出所里,接受民警小谢的再教育。小谢的声音在郝运香的耳边嗡嗡缭绕着越飘越远,一阵阵喀啦喀啦的脆响却从胸腔深处越来越清晰地传出来——郝运香知道,那是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地结冰。
凌晨四点,太白金星挂着一团毛边边端端正正地悬在正东方,打出一束软软的橙黄色光圈,照着路边小径处蹒跚急行的一前一后两个身影,后面的赶着前面的,前面的只管甩开了腿脚跨大步。
“老头子,你走那急噶哈呢?”
“噶哈?你说我能噶哈?”
“你也抬头瞅瞅!今天的星星像个大姑娘刺棱着的毛呼眼,浪得很。”
“就你欠儿蹬。”呵斥完,前面的还是滞下脚步抬头望了望星星,吭吭两声咳出痰,“呸”一声吐出去,又嘿嘿了两声,“再浪浪得过年轻时候的你?”
“你个死老头子,老没正经。”
前后两团影子合成了一处,不一会儿工夫,又分做了两团。
“死老头子,你走那急噶哈呢?”
“噶哈?你说我能噶哈?”
凌晨四点半,我畅快地奔跑在油菜花盛开的空无一人的原野里。忽觉小腹发紧,我心想蹲下即可,给大自然做点贡献。哪知一蹲下便听到一阵阵急促的拍门声:“还有完没完?我们等了好久了!”这不是油菜花地吗,怎么又回到望春园了?心里越急越尿不出来,肚皮一边使劲,眼睛一边环顾四周。昏暗的灯光下,我挤坐在蹲便器上,双脚踩在洗脸池下方的排水管道上,使劲收紧膀胱,无奈却什么都挤不出来。小腹处一阵紧似一阵,门外却助威般轰响着男女声合唱:快点吧!好久了!快点吧!好久了!
砰的一声巨响,我浑身冷汗,睁开双眼,两手颤抖着摸向小腹,还好,还好,原来膀胱并没有爆炸。头顶也没有床板,只有灰蒙蒙的天花板。
原来是场噩梦。
“搬出来了,放心睡吧。”身边的铁军咕噜着翻了个身。
这哪里还睡得着呢?我从床上一跃而起,忘记了尿桶,直直奔向卫生间。我坐在马桶上,小腹处的胀痛感却涓滴不剩。回过神后,我蹑手蹑脚地进了客厅,又看见了沙发边整整齐齐的两卷花铺盖。这两人,又没影了,房子买是不买?
“铁军!铁军!铁军!你给我出来——!”
“大晚上的你嚎什么?我爸妈还睡着呢!”铁军趿拉着拖鞋,从里屋气急败坏地冲出来。
“你自己看。”
“我寻思多大点事儿呢,锻炼去了呗。”
我都懒得跟他废话,直接指了指挂在墙上的钟。时针停在四上,分针停在七上,秒针滴滴答答一圈又一圈地转。
铁军也纳闷:才四点半,这两人整什么幺蛾子去了?
凌晨四点半,学名“西苑万泉河商品市场”、小名“西苑早市”的农贸市场里,早已星火昏暗汗气蒸腾,一派繁忙景象:清货架的、码瓜果的、剁肉的、调秤的、往菜里喷水的、往鸡鸭屁股上打针的……真是看不见半个闲人。
独独贩卖生鲜水产的建阳人老黄蹲在自己摊位前笃定地眯着两眼抽着烟,他的面前堆着十几个泡沫塑料箱子,不时传出噼里啪啦鱼尾巴拍水的声音。老黄是个不像福建人的地道福建人,在西苑早市扎了根,从最初的蔬菜瓜果肉包子豆腐脑、鞋垫袜子胸罩秋衣秋裤一路卖到了生猛海鲜。
那天,铁军爸爸挨到老黄摊子跟前,跟他打听要人不要人。听着老铁一口文绉绉的东北话,再看看他四个兜的老干部服,老黄打心眼里又腻歪又好笑,正待挥挥手打发他走,李淑香同志适时出现在老铁身后。李淑香一张小小的四方脸上嵌着一对发黄的杏核眼,像极了老黄过世多年的老婆子。老黄将压在嘴边的话硬生生咽了进去。
“两人,一个月八百块,上货、洗鱼、卖鱼、打扫。一个人不雇。”
“一千成不?”老铁还了个价。
“一千吧,大兄弟。”李淑香附和道。
老黄低着头,“嗯”了一声。
这雇佣关系算是达成了。老黄也过上了当老板的日子。为了那多出来的两百块,老黄心里也憋着劲儿,是能动嘴就绝不出手。老铁两口子虽不是偷奸耍滑省力气的主儿,却也实在不是干活的料。
忙起来时,老黄气压丹田没少吆喝。吆喝老铁还成,有一回吆喝了一下李淑香,老铁摔掉手里的鱼,提刀站起来,皱着眉,瞪着老黄磨牙。那样子委实有点惊着了打架敢下狠手的老黄。
从此,老黄的吆喝便只管招呼在老铁一个人头上——
“捞鱼捡游得蔫儿的先捞!捞的时候手腕子转着使暗劲,翻出的水花儿就大,买鱼的人就看不清你捞的是哪条了!”
“你边捞边跟买鱼的聊天,他就盯不住你!”
“去鳞,不是刮皮剜肉,使巧劲儿,巧劲儿!苦胆,苦胆,再洗破扣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