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剧卷一(莎士比亚全集·第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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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景 修道院的密室

[劳伦斯神父上]

神父 罗密欧,出来吧,你这担惊受怕的人,

苦难把你看中了,舍不得离开你,

你啊,跟灾难结下了不解缘。

[罗密欧上]

罗密欧 神父,有消息吗?亲王怎么判决我?

是什么灾难要找到我的头上来?——

而我却还不知道。

神父 我的好孩子,

可怜你,已经饱尝了命运的辛酸!

我给你带来的消息,是亲王的判决。

罗密欧 除了宣布那末日来到的死刑,

亲王还能判得比这个更轻?

神父 亲王只是宣布了温和的判决,

不是那肉体的消灭,只是人身的放逐。

罗密欧 嘿,放逐?行个好,就说是“死刑”吧。

驱逐出境,比死罪还要来得

狰狞可怕。请别说“驱逐出境”吧!

神父 维罗那这座城,已没有你容身之处了,

忍耐些,外面的世界,宽阔又广大。

罗密欧 出了维罗那的城,哪儿是世界?

只有地狱——受罪,受煎熬,受苦刑!

“驱逐出境”,就是驱逐出这世界啊,

驱逐出世界,就是死。明明是死亡,

却偏说成“驱逐”,把“死”叫作“驱逐”,

你只是用黄金的斧子砍我的头,

一斧子砍下来,杀了我,还冲我笑呢。

神父 唉,罪孽深重啊!不知道感恩!

你触犯了法律,论罪,免不了一死,

幸亏仁慈的亲王,他网开一面,

从轻发落,把可怕的死罪改成了

“驱逐”——多大的恩典啊,你却看不到!

罗密欧 这是叫我活受罪,说什么恩典!

朱丽叶在哪儿,哪儿是天堂。在这儿,

无论是猫,是狗,是小耗子,不管是

多么卑贱的生灵,都生活在天堂里,

都能望着她;惟独罗密欧,办不到!

就算是最肮脏的苍蝇也比罗密欧

活得更光彩,更得意,有机会献殷勤,

轻轻地碰一下朱丽叶的雪白的玉手,

趁她不留神,从她的朱唇上偷取了

永恒的幸福;多纯洁啊,这两片嘴唇,

跟自个儿亲吻,也看作少女的羞耻,跟自个儿的亲吻,指上下嘴唇的贴拢。

而红了脸;有福的苍蝇,没福的罗密欧;

苍蝇飞来飞去,多自由!可我被驱逐了——

只落得远走高飞;而你却还说,

流放不是死?你可有配制好的毒药?

磨快的利刀?好歹有什么办法:

一下子倒下来就是死?难道必须用

“流放”来送我的命?是“驱逐出境”吗?

神父啊,地狱里的冤魂,才用到这个词,

伴随着一片嚎叫声!你是神父,

你听人忏悔,给人们赦免,又自称是

我的朋友,你怎么能狠得起心,

用“流放”这个词把我千刀万剐?

神父 你这个痴心的疯子啊,听我说几句吧。

罗密欧 唉,你又要跟我说“驱逐出境”了!

神父 我要增添你力量,去抵挡这个词,

给你送来了苦难中的甘露:哲学——

让你得到了安慰,哪怕是被流放。

罗密欧 又来了,“流放”!去他妈的吧,什么哲学!

难道说,哲学变得出一个朱丽叶?

能搬移那城市?推翻亲王的判决?

帮得了什么忙?顶什么用?别谈了吧!

神父 唉,我看疯子全都是没耳朵的。

罗密欧 怪得了他们吗?聪明人都不生眼睛!

神父 这么着,咱们且谈谈你目前的处境。

罗密欧 你感受不到,怎么能谈得起来呀?

除非你,也像我:年轻,爱的是朱丽叶,

结婚才只一小时,蒂巴特被杀了;

爱得没有命,像我;也像我,被流放了,

那你就有话可谈了,也会像我这样,

狠命地扯自己的头发,扑倒在地上,

给自己丈量那还没掘好的坟。

(有人在外面叩门)

神父 快起来,有人在叩门,你且先躲一躲。

罗密欧 我不,除非一声声伤心的叹息,

化作一团团雾,围住我,让人瞧不见。

(又一阵叩门声)

神父 听,这叩门,多急啊!——是谁?

(向罗密欧)快起来吧!

你会给他们抓去的——等一下!——站起来吧;

(叩门声更急了)

快到我书房去——就来啦!——我的老天爷,

(罗密欧硬是扑在地上不走)

有这么糊涂的人!——我来啦,来啦!

(又一阵叩门声)

谁敲门这么急?你是哪儿来的?有事吗?

(门外传来奶妈的回答:

让我进来,你就会知道我的差使,

朱丽叶小姐打发我来的。”)

神父 (开门)请进。

[奶妈匆忙上]

奶妈 圣洁的神父呀,快告诉我吧,好神父呀,

我小姐的姑爷在哪儿?——罗密欧在哪儿呀?

神父 在那儿,石板地上,哭得像个泪人儿。

奶妈 唉,他跟我家小姐一个样儿呀,

简直地一模一样。可怜这一对儿,

同样地苦,受同样的罪!我家小姐

也是这光景,躺倒着,一边哭,一边呜哩,

一边呜哩一边哭。

(向罗密欧)站起来,站起来吧!

站起来做一个男子汉吧。为了朱丽叶,

为了她,挺着身子站起来吧!你呀,

干吗只顾一阵阵地唉声叹气呀?

罗密欧 (站起身来)奶妈!

奶妈 嗳,少爷,再怎么样,不过是个死。

罗密欧 你方才在说朱丽叶吗?她怎么样了?

她把我看成一个杀人的老手吗?——

都是我,用她近亲的鲜血玷污了

我们俩的新诞生的欢乐。她在哪儿?

她怎么样了?我那位没露面的新娘

是怎么提到那一场没结果的爱情?

奶妈 她呀,什么都没说,只顾哭啊,哭啊,

一会儿扑倒在床上,一会儿跳起来,

叫一声蒂巴特,接着又哭一声罗密欧,

于是她又倒下去。

罗密欧 仿佛这名字神父 住手!别不顾死活地胡来!你可是

就是从瞄准的枪口射出来的子弹,

把她一枪打死了;就像我这一双

该诅咒的手杀害了她的表亲。

告诉我吧,神父,跟我说,我这名字

来自我这万恶之躯的哪一个部位;

跟我说,我就拆毁了这可恨的骨架子!

(拔出匕首要自杀,奶妈把匕首夺下)

男子汉?凭你这身材,谁能说不是?

可你却跟娘们儿学,泪流满面的,

你大叫大跳,又像一头没理性的

疯狂的野兽。像模像样的男子汉,

竟成了不成体统的娘们儿;还不够格

做一头野兽——不管算你是男是女。

真叫我难以相信!凭我是个神父,

我原来还道你还多些儿人的气味呢。

是你杀了蒂巴特吧?还要杀死你自己?——

再杀死你爱妻——没有你,她怎么活得成!

你这么狠心,对自己下得了这毒手?

为什么你咒天骂地,诅咒你的出生?

血统,灵魂,肉体,这三者合一,

成全了你,你却要一下子全毁了。

呸,你枉有这仪表,这智慧,这恩爱,

就像放高利贷的,手头有的是钱,

却不懂得派正用。你也是这样,白糟蹋了

你的仪表,你的智慧和你的爱。

缺少了男子汉的气概,你堂堂的仪表

无非是一座蜡像;你宣誓你的爱,

不过是虚情假意,口口声声说,

你心里只有她,可偏又存心杀害她。

仪表,爱情,少不了智慧做装饰,

谁知道,这误人的智慧把它们来葬送。

像火药装进窝囊的兵士的枪筒,

说是为防卫;却不懂得怎么点火,

反而把自己伤害了。振作些吧,汉子,

你的朱丽叶还活着呢,为了你的爱,

方才你还要死要活呢,这不值得庆幸?——

蒂巴特要杀死你,却是你杀了他,

这不值得庆幸?按法律,杀人者死,

现在却偏袒你,只判了个驱逐出境——

这不值得庆幸?好运气都让你碰上了,

“幸运”,穿着盛装,在向你招手呢,

而你,却像一个使性子、闹别扭的丫头,

对你的幸运,你的爱,噘起了一张嘴!

留神啊,像你这疯劲儿,不会有好结果。

赶快去看你的爱人吧,这是约好了的,

爬进了她的闺房,好好地安慰她。

可得留神些,趁守城的还没站岗,

就该出发了,否则到不了曼图亚;

你且在曼图亚待下,我们想办法,

找时机,宣布你们俩已结为夫妇,

把男方女方两冤家和解为两亲家,

再请求亲王的赦免,把你召回来——

那时啊,比起你今日悲痛的出走,

有两百万倍的大欢喜在等候你!

你先去吧,奶妈,替我向小姐问好,

叫她让全家大小都早些儿上床——

这不难做到,大家都沉浸在悲痛中;

告诉她,罗密欧就来了。

奶妈 我的老天爷啊,

这番话,多合情合理,叫我听一夜

都行。啊,真正是有学问的人哪!

(向罗密欧)

少爷,我回去跟小姐说,你这就去看她。

罗密欧 快去,请我的爱准备好把我骂一顿。

奶妈 (走了几步,忽又想起,转身回来)

少爷,这戒指,是小姐要我交给你的。

赶紧些,早些来吧,你看,天色已不早了。

[下]

罗密欧 (热烈地吻着戒指)

凭这个,给我带来了多大的安慰啊!

神父 快去吧,晚安;你的情况是这样:

趁城门还没有放哨,就走;要不然,

天亮了,你就得乔装改扮,混出城去,

在曼图亚待着,我会找你的人联系,

有什么好消息,他好随时转告你,

这样你会得知,发生在这儿的每一件

对你有利的事。把你的手给我。

时间不早了,再会吧,晚安。

罗密欧 (吻神父的手)

要不是有无比的欢乐,在向我招手,

这么仓促地离开你,我多么难受。

再会吧!

[分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