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魔法师(卷一):暗黑魔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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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红王室

“圣徒!”吉恩大喊着扔了一张牌,牌面朝上。那是一个头戴兜帽、垂着脑袋的人,手举符文,仿佛捧着圣杯,吉恩坐在椅子里洋洋得意地笑了起来。

帕里什愁眉苦脸地把所剩的牌扔到桌子上,牌面朝下。他可以指责吉恩作弊,但毫无意义。帕里什也在作弊,可是大半个钟头过去了,他一把牌都没赢。他将自己的硬币推过窄窄的桌子,另一个侍卫面前的硬币已经堆得老高。吉恩收好赢来的钱,又开始洗牌。“接着来吗?”他问。

“我不玩了。”帕里什离开了座位。他起身时,那件斗篷——厚重的红金色布料,散开时犹如太阳的万道光芒——从护肩上垂落,层层叠叠的胸甲和胫甲随着他的动作咣当作响。

“Ir chas era。”吉恩从皇家英语换成了阿恩语,也就是通用语。

“我没生气,”帕里什咕哝道,“输光了。”

“来嘛,”吉恩怂恿他,“第三次准赢。”“我去尿尿。”帕里什整了整腰间的短剑。

“那就去吧。”

帕里什迟疑片刻,观察着走廊上有没有异常的迹象。走廊上毫无异常——连一点动静也没有——摆满了漂亮的物件:王室画像、战利品、桌子(正如他们用来玩牌的这张),还有,走廊尽头是一扇华丽的大门。门面以樱桃木制成,刻有阿恩王室的纹章,即圣杯和旭日,凹槽里填充的是融化的金水。纹章的上方,泛着金属光泽的凹槽形成了字母R。

门内是莱王子的私人房间,作为莱王子的贴身侍卫,吉恩和帕里什在门外执勤。

帕里什喜欢王子。他固然娇生惯养,但王室成员全都一样——至少帕里什认为是的,他只服侍过这一位——而且他性子温和,对他的侍卫尤其和蔼(老天啊,帕里什那副漂亮的、镀了金边的牌就是他亲赐的)。有时候喝了一宿的酒,不再说那种装腔作势的英语,而是使用通用语跟他们交谈(他的阿恩语非常流利)。甚至,莱似乎对侍卫们无间断的站岗感到愧疚,觉得他们应该做更有意思的事情,而不是守在他门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其实,大多数夜班可以灵活应对,不用那么警觉)。

最快活的夜班莫过于跟莱王子和凯尔大师进城,他和吉恩可以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或者干脆不用承担保护王子的职责,陪伴他们即可(大家都知道,凯尔比任何侍卫更能保护王子的安全)。但凯尔还没回来——从不消停的莱为此情绪低落——所以王子早早地回了房间,帕里什和吉恩开始站岗,然后帕里什口袋里的钱快被吉恩抢光了。

帕里什挽起搁在桌上的头盔,出去散散心;吉恩清点硬币的声响送走了他。帕里什晃荡了好一阵子,他自觉输了那么多令币,应该得到精神上的补偿,等他慢悠悠地回到王子的走廊时,登时惊出一身冷汗——眼前空无一人。吉恩不见踪影。帕里什皱起眉头;宽容也有个限度。赌博可以,但如果王子的房间外无人警戒,他们的队长知道了肯定暴跳如雷。

纸牌仍旧散落在桌上,帕里什正在清理,忽然听见王子的房间里有个男人的声音,于是停止了动作。其实,听到有人说话并不奇怪,莱喜欢找人玩乐,他多变的口味也不是什么秘密,而且轮不到帕里什来质疑他的癖好。

帕里什立刻听出了声音的主人;不是莱的消遣对象。说的是英语,但有口音,比阿恩人更粗俗。那个声音就像夜晚林间的影子。安静,黑暗,冰冷。是霍兰德。来自远方的安塔芮。帕里什的脸色微微发白。他崇拜凯尔大师——吉恩天天拿这件事寻他开心——但霍兰德令他感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害怕的是那人索然无味的语调,还是暗淡古怪的容貌,抑或鬼魅般的眼睛——一只是正常的黑色,另一只是奶绿色。也许是因为他看起来像是用水和石头铸就,而非有血有肉有灵魂的人。不管什么原因,这个异世界的安塔芮总是令帕里什毛骨悚然。

有的侍卫背地里叫他“豁漏”,但帕里什从来不敢。“怎么了?”吉恩取笑过他,“隔着两个世界之间的墙,他不可能听见。”

“你又不知道,”帕里什低声回答,“也许他可以。”此时霍兰德就在莱的房间里。他该不该进去?谁放他进去的?吉恩呢?帕里什站在门边,大惑不解。他无意偷听,但对开的门板中间有一道小缝,他只用稍稍偏着脑袋,谈话内容就钻进了耳朵。

“原谅我突然造访。”是霍兰德的声音,沉稳不惊。“不碍事,”莱语气轻松,“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这儿,却不去找我父王?”“我已经见过您父王了,”霍兰德说,“我来找您是有别的事情。”

帕里什脸颊一红,因为霍兰德的语气充满诱惑。也许他应该离开岗位,而不是继续偷听,但他仍在原地,听到莱重重地坐到椅子的软垫上。

“那是什么事呢?”王子同样回以挑逗的口吻。“您快过生日了,对吧?”“快了,”莱回答,“你应该来参加庆典,只要你的国王和女王准假。”“恐怕他们不会,”霍兰德回答,“但正是国王和女王命我前来。他们让我送一份礼物。”帕里什听出了莱的犹豫。“霍兰德,”他说话时有软垫挪动的声响,说明他身子前倾,“你知道律法。我不能接受——”“我知道律法,年轻的王子,”霍兰德说,“说回礼物,是我在这里,在您的城市,替我主君挑选的。”长时间的沉默,然后莱站了起来。“很好。”他说。帕里什听见包裹交递的窸窣声,继而被打开了。

“这有什么用?”王子又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霍兰德发出了什么声音,介于微笑和大笑之间,无论是哪种,帕里什以前从未听过。“力量。”他说。

莱张嘴说话的同时,一长串钟声忽然响彻王宫,提示了时辰,也淹没了安塔芮和王子的对话。房门打开时,钟声仍在走廊上回荡,霍兰德刚一出来,他的双色眸子立刻投向帕里什。

霍兰德关上房门,若有所思地盯着皇家侍卫,无奈地叹息一声。他摸了摸深灰色的头发。“打发走了一个卫兵,”他似是自言自语,“结果又来了一个。”帕里什来不及思考如何回应,安塔芮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冲着他弹了过去。

“我没有来过。”霍兰德说话的同时,硬币飞起又落下。等硬币落进帕里什的掌心,走廊里只剩他一个人。他盯着手里的小玩意儿,琢磨着它的来历,他确信自己忘了什么事。他攥紧硬币,仿佛可以抓住溜走的记忆,再也不放手。

但记忆已经消失。

即便在夜里,河水也闪耀着红光。

凯尔后脚刚离开一个伦敦的河岸,前脚就踏上了另一个伦敦的河岸,黑丝绸似的泰晤士河变成了温暖且光芒洋溢的艾尔河。它如同珠宝般通体发亮,是一条贯穿红伦敦、长明不灭的光带。它是源头。

是力量的血管。大动脉。有人认为魔法来自思想,有人认为来自灵魂,或心脏,或意志。但凯尔知道它来自血液。血液是魔法的载体。它在血液中繁荣,也在其中破坏。凯尔见过力量在体内争斗的情形,它在腐朽之人的体内黑化,使他们的血管从深红变成乌黑。如果说红色代表处于平衡的魔法——力量与人性的和谐——那么黑色就代表了失去平衡的魔法,没有秩序,亦无约束。

作为安塔芮,凯尔两者兼备,平衡与混乱共存;他血管里的血,一如红伦敦的艾尔河,泛着健康的、深红的光泽,而他的右眼形同泼墨,黑得发亮。

他更愿意相信他的力量完全来自血液,但又无法忽视黑魔法在他脸上的印记。它在每一面镜子里回望着凯尔,也令每一双凡人的眼睛敬畏或恐惧地睁大。无论他何时召唤力量,它都在脑子里嗡嗡作响。

但他的血从未黑化。那是纯正的红色。正如艾尔河的水。

伦敦的血。

一座由玻璃、青铜和石头打造的桥梁横跨艾尔河,桥上坐落着王宫,人称Soner Rast。城市的“搏动之心”。弧形的尖顶犹如光之水珠。

人们不分昼夜地涌向河上王宫,有的找国王和王后请愿,不过大多数是为了靠近在王宫底下流淌的艾尔河。学者们来到河边研究源头,魔法师希望汲取其力量,而来自阿恩乡镇的游客只想瞻仰王宫和河流,献上鲜花——从百合到流星花、杜鹃、月泪草,花团锦簇,布满了河岸。

凯尔在河岸对街的店铺阴影之下停留了片刻,抬头望着王宫,它就像悬在城市上空的一轮旭日。一时间,他与游客们感同身受。叹为观止。

然后,一波疼痛在胳膊里荡漾开,他恢复了知觉。他忍着疼痛,把旅行用的硬币挂回脖子上,朝着生气勃勃的岸边走去。

夜市正是热闹的时候。

河水的光、灯笼的光和月光交相辉映,小贩们在各色帐篷底下叫卖,除了食物就是小饰品,既有加持了魔法的,也有寻常的俗物,买家既有当地人,也有朝圣者。一个年轻女人抱着一大捧星星草,供游客们献在王宫的台阶上。一个老人抬着胳膊,上面挂了几十条项链,全都装饰着一颗锃亮的小石子,据说那是增强元素控制力的护符。

花香若有若无,被炖肉、新鲜切开的水果、浓重的香料和热红酒散发的气味所掩盖。一个身披黑袍的男子在兜售蜜饯李子,旁边的女人卖的是占卜石。一个小贩将热气腾腾的茶水倒在玻璃矮杯里,对面摆满面具的摊位顾客盈门,还有的售卖小瓶子,瓶里装着仍在微微发光的艾尔河水。每天晚上,集市都充满生机,欣欣向荣。摊位常常变换,但活力永远不减,正如这一带所依存的河水一样。凯尔沿着河边,在夜市里穿行,享受着弥漫在空气里的各种滋味、欢笑和音乐,以及魔法的嗡鸣。

一位街头魔术师正在为周围的孩子们表演火把戏,他双手捧成碗状,一团火蓦地冒出,变成龙的模样,吓得一个小男孩直往后退,眼看就要倒在凯尔的必经之路上。他不等男孩撞到石头街面,一把拉住袖子,将其提了起来。

男孩咕哝了一句谢谢您先生抱歉,话还没说完,抬头看到了遮在凯尔头发底下的乌黑眸子,他那对淡棕色的眼睛大睁。“马蒂厄。”一个女人呵斥道,男孩挣脱了凯尔的手,跑过去躲在女人的斗篷后。“抱歉,先生,”她摇着头用阿恩语说,“我不知道怎么——”

她看到凯尔的脸,生生吞下后面的话。她懂得礼数,不像她儿子那样扭头就跑。但是她的行为更加糟糕。女人当众鞠躬,幅度太大,以至于凯尔担心她栽跟头。

“Aven,凯尔。”她连大气也不敢喘。他只觉胃部抽痛,企图伸手拉她起来,以免引起旁人的注意,但终究还是慢了一拍。“他没……看到。”她结结巴巴地换成了英语,即王室的语言。凯尔更不自在了。“是我的错。”他用阿恩语柔声说道,同时抓住对方的胳膊肘,阻止她长拜不起。

“他只是……他只是……他没有认出您,”能说通用语显然令她颇为感激,“……您穿的这身衣服。”

凯尔低头打量自己。他仍然穿着从比邻酒馆出来时的棕色旧外套,与他通常的服饰天差地别。这倒不是忘了换衣服,而是希望好好地逛逛集市,做一个普通的朝圣者或当地人,哪怕只有几分钟也行。结果他的计划泡汤了。他能感觉到消息迅速散开,当夜市上的人们意识到谁在他们当中时,气氛犹如潮汐,瞬间发生了改变。

他放开女人的胳膊,与此同时,人群自动退开,敬畏的低语替代了笑声和叫喊。莱知道如何处理这种情况,如何扭转局势,如何收服他们。

凯尔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试图强颜欢笑,但那样做必定和扮鬼脸没两样,于是他向女人及其儿子致以晚安的问候,然后快步沿着河岸走去,小贩和客人们的喃喃低语一路相随。他始终没有回头,但那些声音形影不离地跟着他来到摆满鲜花的王宫台阶前。

看到他踏上台阶,卫兵并没有离开岗位,只是微微颔首。令他深感庆幸的是,大多数卫兵都不鞠躬——除了莱的那名侍卫,叫帕里什的,似乎身不由己,好在举止从未失当。凯尔一边拾阶而上,一边脱下外套,从里到外、从右向左地翻面。当他再次穿上外套时,已经不是既破又脏的那件了。这件外套精美、华丽,闪着红光,犹如在王宫底下流淌的艾尔河。

那是王室专属的红色。

凯尔在最高一级的台阶上驻足,等扣好了锃亮的金纽扣,便走了进去。

他来到院子里,发现他们正在低垂的树冠底下喝晚茶,头上是晴朗的夜空。国王与王后坐在茶桌前,莱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又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己的生日以及梦想中的各种庆典。

“所谓生日,”马克西姆国王——他蓄着黑须,双目有神,高大挺拔,虎背熊腰——拿着一份报纸,头也不抬地说,“就是出生的那一日,不是那一周。”

“二十岁啊!”莱挥舞着手中的空茶杯,嚷道,“二十岁!多庆祝几天不过分嘛。”他琥珀色的眼睛闪着狡黠的光。“再说了,这样做一方面也是为人民着想。我怎么能让他们扫兴呢?”

“另一方面呢?”艾迈娜王后问,她乌黑的长发里夹杂着金线,在脑后编成粗大的辫子。莱露出胜利的微笑。“是您要我寻一桩婚事,母亲。”“没错,”她心不在焉地整理着茶具,“可我不想让你把王宫变成妓院。”

“怎么是妓院呢!”莱捋着浓密的黑发,又摆弄起戴在头上的金圈,“有很多事情需要考察,那就是一种有效的评估方式——啊,凯尔!凯尔肯定赞成我的想法。”

“我觉得这个想法很可怕。”凯尔说着,大步走向他们。“叛徒!”莱假装受到了冒犯。“不过,”凯尔走到桌边,接着说,“他无论如何都会这么做的。”

“您不如就在王宫里开宴会,还能避免他惹麻烦。至少不会捅出大乱子。”莱转怒为喜。“很有道理,很有道理。”他模仿着父亲低沉的嗓音。国王放下报纸,注视着凯尔。“这一趟如何?”

“比我预计的时间长些,”凯尔摸索着口袋,找出了摄政王的信。“我们有点担心了。”艾迈娜王后说。“国王状况不好,亲王更糟糕。”凯尔说着,递上信。马克西姆国王接了过去,看也不看就放到一边。“坐,”王后催促道,“你脸色不好。”“没事吧?”国王问。“没事,先生,”凯尔欣然坐在桌边的一把椅子上,“只是累了。”

王后伸手摸了摸凯尔的脸颊。她的肤色比凯尔黑——王室家族都是漂亮的棕色皮肤,衬着淡褐色的眸子和黑发,使得他们看起来像抛光的木头。凯尔皮肤白皙,头发是红铜色,总有一种格格不入的感觉。王后又撩开他眼前的头发。她常常在他的右眼中寻找真相,仿佛那是占卜板,用来观察和审视的窗口。但她从不透露看到了什么。凯尔拉着她的手亲吻。“我很好,陛下。”王后不满地看了他一眼,他纠正道。“母亲。”

仆人送来茶水,掺了薄荷,气味香甜,凯尔贪婪地喝了一大口。在家人的谈话声中,他身心闲适,神思渐渐飘远。

等眼皮子开始打架了,他请求告退。莱也从沙发上起来了。凯尔毫不意外。自从他落座之时起,王子的目光就没离开过他。两人向父母道过晚安,莱仍然摆弄着压在黑色卷发上的金圈,跟随凯尔进了走廊。

“我有没有错过什么?”凯尔问。

“没什么,”莱说,“霍兰德来见过我。他刚走。”

凯尔皱起眉头。红灰伦敦的联系远不如红白伦敦那么紧密,但还是例行互通有无。近一周都轮不到霍兰德来。

“你今晚有什么收获?”莱问。

“头疼,”凯尔揉着眼睛回答。

“你知道我在问什么,”王子追问。“你从门那边带回了什么?”

“除了几枚令币,什么都没有。”凯尔张开胳膊。“不信你搜。”他得意地笑了笑。莱从来搞不定凯尔的多面外套。凯尔以为这件事过去了,转身要走,不料莱做出了惊人的举动。莱没有掏他的口袋,而是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到墙上。很用力。旁边有一幅国王和王后的画像微微抖动了一下,并未掉落。守在走廊里的侍卫抬头张望,但没人离开岗位。

凯尔比莱大一岁,体形却像下午的影子那么细瘦,莱的身材如同雕塑,也和石头一样结实。“别撒谎,”莱警告他,“别对我撒谎。”

凯尔冷冷地撇着嘴。两年前,莱识破过他的谎言。当然不是抓到现行,而是采取一种不大光明的方式。信任。一个夏夜,两人在王宫的某个阳台上喝酒,脚下是泛着红光的艾尔河,头顶是无尽的苍穹,真心话结结巴巴地从嘴里蹦了出来。凯尔告诉了弟弟,他在灰伦敦、白伦敦,甚至偶尔在红伦敦的交易,走私各种东西的经历。莱盯着他,仔细倾听。等他开口时,并没有教训凯尔这样做不对,也不提违法。他问的是原因。“我不知道。”凯尔说的是实话。莱醉眼蒙眬地坐了起来。“我们没有给你吗?”他失望地问道。

“你想要什么?”“没什么想要的。”凯尔回答,是实话,也是谎言。“你缺少关爱吗?”莱轻声说道,“我们不拿你当家人对待吗?”“可我不是家人,莱,”凯尔回答,“我不是真正的马雷什,虽然国王和王后赐了我这个姓氏。我觉得自己不像一个王子,而像一种家产。”然后,莱一拳打在他脸上。随后的一周,凯尔有了两只黑眼睛,他再也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但伤害已经造成。他本希望莱当时醉得厉害,忘了两人之间的谈话,遗憾的是对方记得一清二楚。莱没有告诉国王和王后,凯尔内心反而有亏欠,可如今每一次旅行,都要忍受莱的质疑,还提醒他这种做法是多么愚蠢和错误。

莱松开了凯尔的肩膀。“你为什么非要追求这些东西?”“觉得好玩。”凯尔掸着身上的灰,说道。莱摇摇头。“听着,一直以来,我对你这种幼稚的行为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但大门关闭是有原因的,”他告诫道,“夹带私货可是叛国重罪。”“都是小玩意儿,”凯尔边走边说。“根本没有实质上的危险。”“有很大的危险,”莱跟了上来,“比如让我们的父母知道之后——”“你要告诉他们吗?”凯尔问。

莱叹了口气。他好几次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我什么都愿意给你。”

凯尔胸口一紧。“我知道。”

“你是我兄弟。我最好的朋友。”

“我知道。”

“那就结束这种愚蠢的行为,不要逼我。”

凯尔挤出一丝疲惫的笑意。“当心点,莱,”他说,“你的口气开始像国王了。”

莱的嘴角微微上扬。“有一天我会成为国王。我需要你在我身边。”

凯尔也笑了。“相信我。我哪儿也不愿意去。”这是实话。

莱拍拍他的肩膀,回房睡觉去了。凯尔把手插进口袋里,目送他走开。伦敦的人民——还有周围乡镇的人民——喜爱他们的王子。为什么不呢?他年轻英俊,心地善良。也许他常常扮演浪荡公子哥的角色,形象太过深入人心,但在他迷人的微笑、轻浮的举止下,是敏锐的头脑和单纯的愿望,他希望周围的每一个人都开心快乐。他没什么魔法天赋——也不怎么上心——但他在力量上的欠缺,全被魅力填补了。而且,要说凯尔在白伦敦之旅中领悟到了什么,那就是统治者有了魔法,只会变坏,不会变好。

他继续向前走去,穿过一扇橡木大门,便是属于他的宽敞套房。艾尔河的红光透过敞开的私人阳台撒了进来,挂毯随风起舞,犹如飘在天花板上的云彩,房内还有一张奢华的蓬床,铺着绫罗绸缎,温软绵柔地等在那里。召唤着他。凯尔竭尽全力才战胜了瘫在床上的渴望。他走过卧房,进了第二间较小的屋子,里头堆放着书籍——各种魔法卷帙,包括罕见的安塔芮及其血令咒的记载,因为极度的恐惧,这类书籍几乎在黑伦敦大清洗时期就销毁殆尽——然后他关上了房门。凯尔随手打了个响指,立在书架边上的一支蜡烛应声燃起火苗。借着烛光,他看清了门背后的一串记号。一个倒三角,一组线条,一个圆圈——非常简单的记号,容易复制,也方便区分。它们是通向红伦敦不同地方的门。他的目光落在最中间的一个,是由两根交叉的线组成的。打X定位,他暗想,指头按着胳膊上的新鲜伤口——血仍未干——然后照着画了一遍。

“As Tascen。”他疲惫地说。

在他的触碰之下,墙壁退开了,他的私人藏书室变成了一间狭小的房间,寝宫的静谧无声被底下酒馆的喧嚣打破,外面的城市比刚才的距离近多了。

酒馆招牌在门上晃荡,Is Kir Ayes——红宝石地——几个字赫然可见。经营这家酒馆的是一个名叫佛娜的老妇人;她有老奶奶的样貌,又有水手的嘴巴和酒鬼的脾气。凯尔年幼的时候找她做了一个交易(那时候她就老了,一直老着),楼梯最顶上的房间归他所有。

这间房破旧不堪,几步即可走到头,却是完全属于他的。咒语——严格地说并不合法——画在窗户和门上,让任何人都找不到这里,或者说,意识不到它的存在。一眼望去,房内空无一物,但仔细观察,可以看到床底的空间,柜子的抽屉内放满了盒子,盒子里装着各个伦敦的宝贝。

凯尔自认为是一个收藏家。

摆在外面的只有一本诗集、一个灌满黑沙的玻璃球和一套地图。

诗集的作者名叫布莱克,是一个灰伦敦的收藏家去年送给凯尔的,书脊已经磨光。玻璃球是白伦敦的东西,据说沙子可以展示人的梦境,但凯尔没试过。

地图是一种提醒。

三张地图并排悬挂,是墙上唯一的装饰。远远望去,它们好似一模一样——形状完全吻合的岛国——但凑近细看,只有写在地图上的伦敦二字相同。灰伦敦。红伦敦。白伦敦。左边那张是大不列颠,从英吉利海峡到苏格兰顶端,细节无所不包。相反,右边的地图只有一个大概。马克特是国名,其都城掌握在残忍的孪生戴恩手里,但城外的国土动荡不安。中间的地图是凯尔最熟悉的,因为是他的家乡。阿恩。国名以优雅的字体沿着岛屿排列,其实,伦敦所在的地方不过是整个帝国的一小部分。

三个截然不同的伦敦,属于三个不同的国家,凯尔是当今唯一见识过三个伦敦的人。他认为,最大的讽刺在于,他从未领略过城外的世界。他为国王和王室效力,不能擅自远离,因此他在另外两个伦敦的停留时间从未超出一日之久。

当凯尔张开双臂,脱下外套的时候,倦意如潮水般袭来。他在口袋里摸索着,找到了收藏家的包裹,然后轻轻放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揭开,露出了小小的银制音乐盒。房间里的灯火忽然变得明亮,他举起音乐盒,仔细欣赏,却牵扯到了胳膊上的伤口。他把音乐盒搁到一边,来到柜子前。

那儿有一盆水和一堆罐子,凯尔卷起黑色罩衫的袖子,开始处理前臂的伤口。他动作娴熟,几分钟就清洗完毕,抹上了一种药膏。有一个血令咒可用于治疗——As Hasari——但并不是用来让安塔芮自我疗伤的,尤其是小伤,产生的治疗效果与消耗的力量相比,得不偿失。与往常一样,胳膊上的割伤开始愈合。安塔芮的恢复速度很快,得益于流淌在他们血管里的巨量魔法,等到早上,浅浅的伤痕就会完全消失,重现光滑的皮肤。他正准备放下袖子,一个小小的、晶亮的伤疤吸引了他的注意。从无例外。它位于手肘背面,线条模糊,难以分辨。

但并非无法分辨。

凯尔从五岁起就生活在王宫里。他头一次注意到这个记号是在十二岁时。他花了数周时间在王宫的图书馆里查找这种符文的类型。记忆符文。

他用拇指摩挲着伤疤。它的作用与名字正好相反,并不是帮助记忆的。它使人遗忘。

遗忘一段时间。一天。一生。但用来束缚人的身体或思想的魔法是禁咒,也是大罪。那些被指控且坐实了罪行的人,将被剥夺力量,而在魔法至上的世界里,这个命运甚至比死亡还悲惨。然而,凯尔身上就有禁咒的记号。更糟糕的是,他怀疑此事经过了国王和王后的批准。

K.L.

小刀上的字母缩写。有很多事情他不理解——永远也不可能理解——关于这件武器,镌刻的字母,以及它所见证的生活。(这两个字母是英语吗?还是阿恩语?两种语言里都有这两个字母。L代表什么?K又代表什么?他对这两个成为他名字的字母一无所知——K.L.变成了凯—艾尔,凯—艾尔又变成了凯尔。)他被带进王宫时还是孩子。小刀一直属于他吗?或者属于他父亲?一个信物,带在他身边,帮他记住以前的身份?他以前是谁?记忆的缺失啃噬着他的心。他常常凝视着墙壁中间的地图,猜测自己来自何方。曾被何人生养。

无论他们是什么人,都不可能是安塔芮。魔法虽然流淌在血液之中,但与血统无关。它不会通过父母遗传给孩子。魔法选择自己的方式。选择自身的形态。强者有时候生下弱者,也可能正好相反。水法师孕育操火者,治疗者诞下移土师。力量不能像庄稼那样栽培,一代一代地提纯。如果可以的话,安塔芮也能播种和收获了。他们是理想的容器,可以操纵任何元素,施展任何咒语,使用自己的血控制周围的世界。他们是工具,在坏人手里则是武器。也许不可遗传是自然的平衡之道,不使秩序受到破坏。

实际上,无人知道安塔芮是如何降生的。有人相信是随机选择,掷出一颗幸运的骰子。有人声称安塔芮具有神性,注定伟大。有些学者,比如提伦,认为安塔芮是不同世界之间的沟通所造成的,各种魔法交缠汇聚的结果,也正因为如此,他们日渐消亡。不管他们如何出现,大多数人相信安塔芮是神圣的。也许他们被魔法选中,或者受魔法祝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他们都被打上了记号。

凯尔下意识地摸了摸右眼。

无论你相信哪种理论,事实就是安塔芮越来越稀少,同时更显珍贵。一直以来,他们的能力为众人垂涎,如今他们又因为人丁冷落,被某些势力搜寻、关押和占有。无论莱愿不愿意承认,凯尔都属于王室的收藏品。

他拿起银制音乐盒,拧动细小的发条。

这是一件值钱的小玩意儿,他想,但终究是小玩意儿。乐曲开始奏响,像鸟儿一样挠得他手心发痒,但他没有放下盒子,反而握紧了。伴着轻柔的乐曲,他倒在硬邦邦的床铺上,注视着这个小巧而精美的装置。

他是如何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在他眼睛变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他是生来如此,被藏了起来,还是后来才显现魔法记号?五年。他给别人当了五年的儿子。他们送他离开时是否难过?还是他们高高兴兴地把他交给王室?

国王和王后拒绝讲述他的过去,他也学会不再发问,但疲倦解开了心里的桎梏,疑问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他忘记的生活究竟是怎样的?

凯尔的手从脸上滑落下来,他备感自责。一个五岁孩子能记住多少事情?无论他被带进王宫之前是什么人,那个人都不重要了。

那个人根本没有存在过。

音乐盒的乐曲颤抖着停止了,凯尔又拧动发条,合上双眼,任灰伦敦的旋律和红伦敦的气息把他拽进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