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国的誓言(卷一):亚拉腊山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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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意大利半岛,罗马

天空中洒下一缕阳光,身着褪色蓝袍的年轻女孩儿的脸庞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狭窄的巷子里熙熙攘攘,她毫不介意地挤过乞丐、车夫、肩上挂着猪头的屠夫和下班的行政官,来到糖果巷尽头。转过街角她来到更宽阔的市区大街上,扑面而来的灰尘让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喷嚏。两队祭司沿着大街游走吟唱,带着许多旗帜标语和立在支座上的小雕像,其间还夹杂着鼓、喇叭和其他各种乐器,发出杂乱刺耳的乐音。信徒们跟在祭司后面吟唱。她迅速地从人群中穿过,来到街对面一家糕点铺子的布篷下。她把一缕散下来的深金红色卷发塞回补丁旧长袍的风帽里,状似漫不经心地往街道两头看了看。

她的视线在半个街区以外的地方找到了尼古斯。宽大的草帽下露出他长满胡茬的脸。尼古斯和女孩儿对望了一眼,点点头,用一根粗手指碰了碰帽檐。

尼古斯不露声色地混入人群中,沉着地走向女孩儿。近六英尺的身高让女孩儿能轻松看到夹在人流中的尼古斯。远处传来小号和锣鼓的声音。苏布拉区的天气正热,窒闷的空气中始终弥漫着一股熟悉的恶臭。迪亚蒂丝转头望了望街道另一头。整条街道都被不断涌入的人群堵住了,女孩儿只得迂回前进。

前方的道路突然一转,便进入了染料商的地盘。人流减少了。女孩儿灵敏的鼻子嗅到一丝尿味,鼻翼动了动,痛苦往事涌上心头。在炙热的阳光下,她打了个冷战。她厌恶地哼一声,从脑海中摒除回忆。突然她睁大灰蓝色的清澈眼睛——是那个波斯人。

波斯人正站在一家制革工坊的门口,门上方的拱窗里冒出滚滚浓烟,散发着强烈的刺激气味,他却仿佛浑然不觉。他中等身高,仅四尺有余;头戴一顶串珠无边圆帽,肩头垂下一件精美的暗红色镶边的淡绿色长袍。他说话的对象是一个穿着棕色皮革围裙和棕色牛皮靴,一脸阴郁的黑脸男人。在交谈中,他不断用手指指向街对面大门紧闭的亚麻布品店,手腕上戴着的金手镯正好挡住纯白亚麻汗衫的袖口。

罗马女孩注意到波斯人所穿的柔软丝质短裤,诧异地扬了扬眉。很明显,那个制革工是个传统的罗马天主教徒,却居然会与这样一个堕落的东正教徒交谈。她转身拉下长袍上的风帽,只绑了两根简陋的棉布条的深金红色卷发如瀑布般披散在后背。

她过街时故意把脸转向右边,此刻波斯人在她左边较远的位置。她解开长袍上的廉价铜扣,长袍微微滑开一条缝,露出略黑的双肩,顿时吸引了周围一些制革工的目光。她冲着最近的一个年轻男子露出个短暂的微笑,但红唇勾起的笑意并未到达眼底。对方别开了眼。

然而,谁也没看见的是,她用藏在长袍下的一只手松开了绑在右腿上的短刺刀刀鞘。她抬起左手抓住披风的边把披风拉到身前,披风从她右腿上滑开,露出里面的棉布短褶裙,一大截小麦肤色的光滑大腿、长至膝盖的鹿皮高筒靴以及正要出鞘的刀。她用右手拇指和食指轻轻握着刀,沿着狭窄的砖石走道一步一步向制革工坊门口走去。波斯人有点不耐烦了,提高音量跟制革工嚷嚷起来,还不住地用左手比画着,丝毫未察觉她的靠近。

突然,有什么东西在她眼角闪了闪。

此刻离目标的距离只剩一尺。迪亚蒂丝猛地往左边一跳,撞到了旁边两个扛着大包未加工埃及棉的奴隶。一支标枪砸到了制革工坊的墙壁上,波斯人和制革工被惊动了,纷纷转身来看。气恼的迪亚蒂丝低吼着冲了上去,披风从身后滑落,刺刀如钢舌般弹了出来。波斯人修剪得一丝不苟的山羊胡后面露出震惊的表情,瞪大双眼,尖叫着越过制革工往房子里逃去。

顾不上等尼古斯和其他后援赶来,迪亚蒂丝紧随其后追了进去。刚冲进去的一瞬间她感觉眼前一片昏暗,但很快眼睛就适应了光线。她看见波斯人的绿袍在狭小作坊尽头的楼梯上的拐角一闪而过。她三步并作一步奔上楼梯,转过拐角冲进一个白色房间。房间里堆满桌子,一群店员如惊弓之鸟看着闯进来的人。波斯人从房间另一头的窗户跳了出去,百叶窗哗哗作响。

窗户外面有一个狭小的砖石阳台,朝向制革工坊杂乱的院子。建筑间的空地上满是染缸、支架和半裸着身子的壮汉。壮汉们正吃力地从大桶里取出臭哄哄的兽皮挂到带钩长杆上。刺鼻的恶臭从成百上千个染缸里散发出来。她敏捷地沿着阳台跑过去,弯腰从挂衣物和地毯的麻绳下钻过。波斯人跌跌撞撞地逃到了阳台的另一头,停下脚步往两边看了看,展开双臂跳了出去。

罗马女孩一个冲刺,也从阳台边跳了出去。胡乱修建的砖房之间洒下来的一小缕阳光掠过她的腿。她跟波斯人一样伸手抓住在制革工坊背面和对面房子之间一根挂着残破旗帜的粗绷绳。跳过去的一瞬间,身下闪过许多张惊诧的面孔。只听一声巨大的撕裂声,她撞破一扇粗糙的羊皮窗户落到了一个房间里,薄板窗框碎了一地。

迪亚蒂丝周围是满地的粗羊皮纸、脏被单和劣质床架的碎片。她继续往前走,挥舞着手中的刺刀,但什么都没砍到。一个大个子黑人被闯入者吓得从床上跳了起来,见此情景,连哭带喊地夺命而逃,撞翻了床边的桌子和一个盛着水的双耳陶瓶。挂在帘杆上当作门的布帘已经被扯了下来,迪亚蒂丝毫不犹豫就冲了出去。光线暗淡的房间,污浊的墙面和到处是芦苇的地板往身后退去。她咧开嘴,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笑得有多狰狞。

门外是一个走廊,两侧排着多扇房门,尽头处有一段窄楼梯,楼梯上端隐没在烟雾弥漫的暗淡光线中。迪亚蒂丝迅速穿过走廊,跳上残破的楼梯,一些旧柜子和空坛子挡住了她的去路。她咒骂着四步并作一步跳下楼梯。这时她看到某个房门的门帘被拉到了一旁,赶紧冲了进去。房间里有一个没穿衣服的士兵一脸茫然地望着她,他旁边的妓女恼羞成怒。迪亚蒂丝把刀插回刀鞘,大步跨到窗边,双手撑着窗框翻了出去。

窗外是一个倾斜的瓦面屋脊。她试着想站起来,脚下却发出冰裂般的声音,瓦片破了,她从屋面滑了下去。她挥动手试图抓住点东西,终于在坠入下方花园之前抓住了檐口。单手悬挂在一片乱糟糟的非法居住者帐篷上空十五英尺高的地方,她用脚钩住屋檐,重新爬回了瓦面上。她撑起身扫视四周,却不见波斯人的踪影。在她下方,住在工坊院子里的老寡妇和外来移民们仰着头惊奇地望着她。

“赫卡特,见鬼!”她低咒一声,踩着瓦片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一一扫过附近房子的窗户、屋顶和破旧的房顶,但仍然一无所获。一转头,那个年轻士兵和稚嫩的妓女正挤在窗边,好笑地看着她。她皱了皱眉。

这时突然又传来瓦片破裂的声音,她循声转头一看,就在屋顶另一头靠近花园后墙的地方,波斯人从一个差不多模样的窗户里爬了出来,此刻他的帽子和昂贵的丝质长袍都已不见了。他仓皇跳下屋顶,重重落在花园墙壁的墙头上。迪亚蒂丝吹起一声又尖又长的口哨,吸引了下面花园里所有人的注意。

“谁取下他的人头,赏一把迪纳厄斯,”罗马女孩一边喊一边屈膝跳到下方的小块空地上,“这家伙玩牌的时候出老千!”

花园里传出一声呐喊,人群骚动起来,失业的驯兽员、懒洋洋的临时工、收钱办事的职业送葬者和他们的老婆争先恐后地往后墙冲去。迪亚蒂丝拼尽全力冲过花园。波斯人没理会她的把戏,展开双臂保持平衡快步走在破泥砖墙上。迪亚蒂丝与波斯人几乎是前后脚到达花园的墙角。她踩着一堆黏糊糊的动物下水和破罐残壶上攀墙去抓他的脚跟。

波斯人适时地往旁边一跳,双手抓住楼层之间砖线上仿制的伊特鲁里亚浅浮雕,荡到房子另一侧去了。迪亚蒂丝没能抓住他,气得嘴里嘶嘶直叫。但她丝毫没有停顿,随即跃上草草完工的墙头,腿被擦出一道长长的伤痕。她用灵活的手指从腰带里摸出一把没有刀柄的平刀片,往花院墙和后面仓库之间的小巷里探身出去打量了一下投掷的距离。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喊叫,她回头往后看。

一个穿着黑黄条纹汗衫的壮汉在她身后爬上了墙头。她一惊,意识到来的是波斯人的同伙。壮汉向她猛扑过来,手指关节上包裹着皮革,绑在皮革中的弯钩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她左脚蹬住墙角,左手紧紧攀着墙上的斜面洞,身形一晃抬腿跨过小巷,对方的拳头在她身侧扑了个空。紧接着,她左手撑墙,右脚在小巷对面墙上一蹬,又折返回来,顺势一脚踢向壮汉,靴子的青铜鞋尖踢中对方的咽喉。只听一声清脆的响声,似乎有什么东西断了。她将腿收回到一半然后再次踢了出去,这回踢中了对方的腹部。那壮汉痛苦地弯下腰从墙头上掉了下去,跌进地面的垃圾堆里。

当迪亚蒂丝再次回转身时,波斯人几乎快跑到房子与房子之间,犹如地道般的狭小通道的另一头了。她想破口大骂,但忍住了,伸手去抓下一个浅浮雕,心里祈祷着这种廉价的混凝土压制雕像可一定要支撑住她的重量。

在两条街以外的某个角落里,身体结实的光头伊利里亚人尼古斯把标枪手的尸体丢在一大堆板条箱之类的垃圾后面,在绑腿上擦了擦手上的汗和血,悄然现身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他刚才在忙着处理那个从后面向迪亚蒂丝投标枪的人时,看到她冲进了制革工坊。他不动声色地混进了街上的人流。

数分钟之后,他不慌不忙地走进制革工坊背后的小巷,但头儿和猎物已双双不见踪迹。于是他又回到了喧闹的铜匠大街上。

他挤过人群往前走,不安地想:人们逃跑时总是习惯沿直线跑,我希望这个家伙知道他该怎么做。

街道一直通向一个圆形广场,广场上还有通向其他两个方向的路在这里汇合。一个颇为壮观的宗教游行队伍堵在十字路口,他们的目的地是三个半街区以外左边山头上的赫利俄斯神庙。被人群堵住的尼古斯气恼地咬牙,发出嘶嘶声。这里聚集了成百上千个祈求者、祭司,夹杂着一整队的骡子和马等杂七杂八的动物,甚至还有至少三头大象。动物的嘶叫、大象的怒吼以及祭司手中的锣和钹发出的击打声交织在一起,震耳欲聋。

尼古斯被涌动的人潮挤到了一个酒馆前面的砖墙上,快要喘不过气了,他抓住一根遮篷杆,翻身跃到绷紧的篷布上。汗水从光光的脑门流进了眼睛。在挤得水泄不通的城市里忍受酷热的天气,这并不是他所长。

这便是他们说的世界上最大的城市和多姿多彩的生活?

他摇了摇头,顺着遮篷上方的狭窄过梁往前爬。这个位置够高,他看到了前方让队伍停滞不前的骚乱。

穿着靴子的波斯人一脚踢向迪亚蒂丝的脑袋侧面,女孩儿在大象背上往后滑了一英尺,双脚悬在一群愤怒叫嚷的祭司的头上。被踢中的迪亚蒂丝眼冒金星,待到视线恢复之后,她又抓着大象尾巴重新爬了上去。大象吃痛,拖着沉重的铁脚镣扭动起来,把在象轿里的波斯人颠得东倒西歪。赶象人破口大骂,挥舞着刺棒向波斯人打去,在他手臂上抽出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东正教徒重新站稳身子,抓住扔过来的金属钩狠狠打在赶象人脸上,打得对方的骨头嘎吱作响。赶象人痛得嗷嗷直叫,摔倒在大象的面前。

迪亚蒂丝翻过象轿边缘撞到波斯人身上,同时伸腿向他的脚踢去。不料,暴跳如雷的大象把两人都甩到了并不牢固的柳条箱末端。板条被压碎了,两人跌落到大街上。几乎没有任何人在这场骚乱中留意到了大象脚镣铁链断裂的声音。

罗马女孩儿半蜷着身子摔落到圆石上,这一撞让她觉得有些晕眩。可波斯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只听一声可怕的闷响,他侧身重重着地。太阳神的祭司们推挤着往后退,在这两人和大象周围留出了个圆形空地。迪亚蒂丝颤抖着站了起来,从腰带里滑出一把长刀。波斯人蹲在地上,抱着一只流血的断臂,痛得眼泪直流。迪亚蒂丝弓着身子,右手持刀,绕着波斯人打转。

“当心!”头顶上传来一声惊呼,大象的怒吼惊了聚精会神的迪亚蒂丝。街上的大象突然发狂般地跳起来,幸好那声惊呼提醒了她,她迅速地闪到一旁。一声绝望的惨叫传来,从象轿里摔到地上的赶象人不幸被压在了巨大的象脚下。其他大象听到同伴的吼叫,也开始躁动不安,四处乱踩。迪亚蒂丝被吓得瞪大双眼,不知所措。就在这时,她看见波斯人离开街道往一家小酒馆的大门爬去。

发狂的大象把象轿甩了下来,象轿摔成了一堆残块碎片、柳条和绳子。大象跳着奇怪的圆圈舞,四处乱撞,撞破了街边的店面,撞翻了周围的祈求者和祭司。迪亚蒂丝躲闪着穿过街道,一把逮住正往小酒馆大门逃去的波斯人。她喘着气举起波斯人丢给伸手等着的尼古斯。

片刻之后,尼古斯用波斯人的头撞破了二楼某个房间的窗户,两人一起滚入一间堆满篮子、罐子和老奶酪的储藏室。很快迪亚蒂丝便跟了进去。外面,此起彼伏的大象吼叫声完全盖过了城市的喧嚣。

黑暗中,迪亚蒂丝拖起波斯人,把他的断臂狠狠撞到墙上,扬起一大片灰泥粉尘。东正教徒开始嚎叫,但很快就嚎不出来了——尼古斯满是伤痕的手如虎钳般死死掐住了他的喉咙。

女孩儿凑近波斯人的脸,血从她头上的伤口流了下来。她笑了笑,洁白的牙齿在光线暗淡的窄室里微微闪光。她扯着对方乌黑浓密的头发让他仰起头来。

“没人能抓住波斯人沃洛格斯,”她在他耳边低语道,“以前没人,不代表我不能。”

她低头盯着这个波斯间谍,心里甚为满意这个结果。尼古斯的大手正忙着把东正教徒的手腕绑在其身后。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再次露出笑容,心想:任务完成得不错,相当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