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埃及行省,潘诺波利斯之南:罗马纪年1376年
一个男孩从黑暗中走来,星光璀璨的夜空衬托出他的头部轮廓。男孩下身只穿了条简朴的粗棉布带褶短裙,裙下露出瘦不拉几的腿。他爬到沙丘顶上,一望无垠的西部荒漠呈现在眼前,在月光下泛着冷冷银光。一股清新的寒风卷着苦涩的荒漠气息从他身边吹过,翻动汗衫,把长长的发辫吹到身后。他深吸一口气,沉醉在这寂静的夜晚。他开心地大笑着,张开双臂转着圈,巨大的苍穹仿佛在头顶旋转。一轮明月低垂,耀眼的银光照亮整个夜空。璀璨的星河在夜间的云彩中忽隐忽现,十二宫散布其间。
男孩重重地叹了口气,马上又笑了。他奋力奔跑在山脊上,感受着肌肉的张弛。他迈开大步加快速度,在冲到沙丘的弧形边缘时用力一跃跳了出去。一瞬间,呼啸的狂风吹过,他感觉自己仿佛就这么停在了星光熠熠的夜空下。当他最后落入幽暗的阴影中时,长长的辫子在身后一甩而过。
男孩“啪”地一声落入温暖浑浊的水里,一个猛子扎下去,双脚触到了水底的软沙。他猛地向上一跳,跃出水面,向后甩着头。透过弯曲的棕榈树,闪耀的星辰清晰可见。迪林在水中转身,轻松地向长满芦苇的岸边划去。他用手抓住岸边一根低矮的树枝,从尼罗河河口上了岸。上岸后,他挤了挤辫子里的泥水,把辫子盘在肩上。湿透的束腰外衣上沾了些长条状的水生植物。他把外衣脱下来,毫不在意拂过身体的冷风。
从河口边上高高的甘蔗林里钻出来,他向宽广的尼罗河河面眺望了片刻。在宽达半里的河面上,河水在月色下静静流淌,远方村庄在夜空下发出昏黄的亮光。他心不在焉地用右手摸了摸他的绳编袋,看橘子还在不在里面。橘子还在。他沿着河岸边的小径朝南走去。
在农田和棕榈树组成的狭长地带后面,一排山丘仿佛箭头般从荒漠延伸到尼罗河。在山丘的岬地上有一片高高的石地——古河道围绕着一片露出地面的岩层,古王国时期的人们在这里用柱子和巨石筑起了一道防线。迪林爬过古神庙北墙坍塌后留下的废墟,一个影子巍然耸立在他的面前,古老的面孔已被岁月的风沙模糊得看不清面目。迪林从巨大的石臂上荡过去,钻过残像下的狭缝。古神庙中伫立着长长的几排柱子,柱子顶端做成拱形。被风刮来的断枝残叶和泥沙杂乱地盖住柱子间宽敞的石头走廊。迪林向古神庙前的平台走去。那儿立着三座坐着的巨大雕像,面朝北方,望着尼罗河下游遥远的三角洲和他们曾经统治过的古老国度。
正中间的雕像是一个蓄着胡子的国王。他的双臂交叉放于胸前,用沙岩雕刻成的巨大手掌中握着残缺不全的象征神和统治的标志物,黑色眼睛眺望着北方海港的方向。国王左侧的雕像是他的守护神——神态慵懒的猫王后,静默的脸上露出典雅的微笑,其中一只大大的尖耳已经剥落,光滑的雕像表层下露出深色的石头纹理。
迪林绕过猫王后雕像,避开她纤长手臂末端的尖爪和她永远都是冰冷疏离的表情。他转向最右边的那座魁梧的鹰面人身神像,爬过古老神像上的短裙褶皱,在宽大卷曲的衣襟上坐下来,双腿在边缘晃悠。尼罗河水在他身下静静流过。
他拿出橘子剥起来,一个接着一个,一边吃一边等待太阳神从冥界返回人间。橘子甜中带酸,吃完时,他的手指和嘴唇上都沾了不少果汁。
迪林气喘吁吁地跑到学院操场边,用鞋带挂在脖子上的凉鞋在后背甩来甩去。他一口气翻过菜地边上的低矮围栏,拐过转角跑进马棚。刷着白涂料的学院建筑屋顶的另一边远远传来僧侣们做早课的声音。此时太阳神才刚在地平线上露脸,不过之前在古神庙里,他在平台向绿褐色河面延伸的残缺页岩上玩得太起劲,逗留了太久。他跑过马棚的硬泥地面向花园后门跑去,马童诧异地看着他。
他加速跑到墙边,纵身一跃,双手抓住墙头的砖块,用力一撑翻了过去,重重落在墙内的低矮草坪上。他翻了个身站起来,躲躲藏藏地穿过花园边缘的一长排柱子。溜到低年级生宿舍门口时,他停住了,门内传来睡在最远床铺上的努比亚男孩的轻微鼾声和呢喃梦话。他往带屋顶的柱廊两头看了看,打开门溜了进去,脱下已经干了的外衣,把凉鞋挂在门边的木钉上。
这时,大房间另一头厚重的藤编门开了,传来短促的啪嗒声——那是学徒老师的藤杖轻轻敲在浅玫瑰色地砖上的声音。站在门口的迪林看到门外走道里的艾哈迈德老师,吓呆了。不过对方正转身和高年级部舍监交谈,没注意到房间里面的情况。
迪林趴到地板上,滚到最近的床铺底下,睡在上面的一个加拉塔学生在睡梦中翻了个身。老师的藤杖敲在地面的声音再次响起。很快,房间尽头处响起藤杖敲在光脚板上的声音。离房间另一头的那扇门最近的男孩被敲醒了,迷迷糊糊地从床上爬起来。躲在床下的迪林开始往自己的床铺爬去。
倒霉的是,他的床铺远在房间另一头,而且还在过道的对面,而他此刻才爬过一半。他一边趴在地板上小心翼翼地往前挪,一边留意老师那双在床柱间走动的大脚。好不容易爬到了自己床铺对面,他偷偷往过道上瞧,看到老师正好转过身背对着自己。迪林把手伸到卷成一团的外衣里掏出橘子皮,心扑通直跳,双手直发抖。等到老师再次转身背对自己时,他迅速地扬手把橘子皮扔了出去,橘子皮几乎是悄无声息地落到了克伦的床铺下,猛地一下弹开来,残余的果汁果肉四处乱溅,在床头处留下一摊恶心的痕迹。
迪林蹲下藏在两个床铺间的空隙里。老师走到克伦的床铺跟前,狠狠敲了一下他露在外面的脚,正要转身离开,却突然停下了,眯着眼看向床边的那摊垃圾。他转身一把揪住克伦的一只被太阳晒得黝黑的大耳朵,睡眼惺忪的克伦浑然不知出了何事。
“好哇!原来溜进圣僧果园的那个淘气鬼就是你!”藤杖重重落在克伦的屁股上,痛得他哇哇大叫。“臭小子!看你还敢不敢再去!”老师厉声呵斥,拖着克伦往房间的另一头走去,藤杖不断落在男孩身上,打得他鬼哭狼嚎。老师刚一转身离开,迪林就迅速钻到了自己床上,好险。
克伦一叫就把男孩子们惊醒了,睡在迪林边上的来自西西里岛的帕特罗克洛斯也不例外。看到迪林钻进薄棉被单里,帕特罗克洛斯不悦地看了一眼这个装睡的爱尔兰男孩。
“你欠我人情,晚餐甜点归我了。”帕特罗克洛斯扯下自己的被单,用骨节分明的瘦长双手捋了捋自己又长又直的黑发,不屑地说。
“你最好现在也起来,所有人都起来了。”他轻声对迪林说,但回应他的却是微不可闻的鼾声。迪林装模作样地翻了个身,被单歪歪扭扭地盖在身上,一条白白的腿伸出被单外。帕特罗克洛斯摇摇头,用双手抹了抹自己的长脸让自己从睡梦中清醒。
老师又回来了。他走到迪林床前打量着躺在床上的爱尔兰男孩。看到男孩的脚,他睁大一只杏眼,眼中透出敏锐深沉的目光,转了转黄褐色手掌里的藤杖。
“迪林大人,”他低声说,“该起床迎接太阳神了,太阳神已经在天上了。”迪林打着鼾,把头埋在扁扁的秸秆枕头下。“噢,迪林……给我起来!你这个懒鬼、小偷、小滑头、骗子、笨蛋!”老师吼道,用藤杖狠狠地抽打迪林的腿。迪林一下子从床上蹦起来,像只从爱琴海的海浪里跃出的鼠海豚。舍监用黝黑的手准确无误地抓住迪林长着雀斑的古铜色耳朵,把他拽到过道里。藤杖重重落在迪林屁股上,他扯着嗓子直叫嚷。
“小子,你既然敢在夜里开溜,”舍监低吼道,“那么就应该在溜回宿舍之前花点时间把脚上的草印子清理干净!”
“噢!痛!痛!”老师命令迪林抱着头走到长房间的尽头,迪林一边走一边哀嚎。其他男孩惊愕地看着这个红头发男孩被拽进位于宿舍尽头处的老师的房间。老师冲克伦打了个手势示意他离开,西里西亚男孩立马跑了出去,出去的时候一边揉着自己的耳朵一边愤恨地瞪着毫无悔意的迪林。
“现在,迪林大人,”老师关上身后的门,“我要好好回忆一下,对偷窃、违反宵禁还陷害其他同学受罚的人的惩罚是什么。”
门砰地一声关上。迪林咽了下口水。
一天终于结束了,太阳神的舟船再次沉入西山之背开始暗夜之旅。迪林站在厨房后面的院坝里抬头望去,天空在金色和紫色之间不断变换,最后退为深沉的蓝色。两个厨子从矮门里钻出来,手上托着沉重的托盘,上面堆满了碗和杯子。迪林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两只红彤彤的手酸痛不已。他举起铜桶扛到肩上,脚步不稳地往后院尽头处的水井走去,手上传来酸痛的感觉。他咬牙绞动辘轳,麻绳带着桶坠入阴暗湿冷的井里。井下远远传来水溅起和流进桶里的声音,这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桶越来越沉,迪林靠在辘轳上借力,夕阳余晖给他的红铜色头发镀上一层金光。里面的院子里传来嬉笑声;低年级学生们正从食堂里走出来去上晚课。“唷嚯!迪林!有劳你洗碗啊!”帕特罗克洛斯和克伦趴在墙头上得意地冲着迪林笑,两人各自拿着一份额外的甜点,甜点上的蜂蜜和碎屑直往下掉。看着两人得意扬扬的嘴脸,迪林很是厌恶,轻蔑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开始反向绞动辘轳拉水桶。尽管有辘轳和滑轮的帮助,可水桶依旧很沉。那两人滑下墙头,墙外传来肆无忌惮的嘲笑声和凉鞋踩在瓦面走道上的啪嗒声。迪林用辘轳把沉重的水桶拉出水井,在心里默默咒骂:“这些事情我在家里一样地做。毫无疑问,要想成为一名魔法师,还必须得下苦力……”
他向院坝走回去,水桶卷曲的边缘压在肩头上,使他的脚步有些踉跄。僧侣们肯定又来过一次了,院坝里又堆满了小山一般的杯子、碗和宽大的木餐盘。迪林一边抱怨着一边俯身把干净水倒入弧形大理石水槽,“圣僧和祭司,尤其是那些能召唤风暴和雷电的家伙,应该自己洗自己的碗!”
当迪林一步三晃地穿过通往宿舍的走廊时,已是月上枝头。他觉得此刻最舒服的莫过于躺在自己床上了。他在离老师房间最远的宿舍的尽头处的浴室里冲了个澡,累得手直发抖,脑子里浑浑噩噩。好不容易躺到了床上,他钻进被子,拉起被子盖住头,把头埋在枕头下低低地呜咽了一声,但也仅此一声;睡在隔壁的帕特罗克洛斯肯定正竖起耳朵听着呢!
他觉得腿上有点痒,于是伸手挠了挠;左边身体也痒起来了,他又伸手挠了挠。肚子上好像有什么东西,他从床上爬起来,疲惫的腿一动就痛。他翻开被单一看,原来是恶作剧,里面被人撒了荨麻和苍耳。他冲着这些东西皱了皱眉。
隔壁床铺传来帕特罗克洛斯的低笑。迪林几乎想立刻狠揍这个西西里岛人一顿,但忍住了。他把床单被褥包括里面那些不管是刺果还是蓟的东西一股脑儿卷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宿舍。一想到又要去打水来洗,他的手和肩膀就抽痛不已。他来到洗衣房,俯身在洗衣板上搓洗,心想,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但是老师现在教的东西只够召唤一只苍蝇,”他抱怨道,“我怎么才能……”
他停下手中的动作,脸上露出一丝坏笑,突然觉得疲惫感减轻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