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无情不似多情苦——《邶风·终风》
终风且暴，顾我则笑，谑浪笑敖，中心是悼。
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
终风且曀，不日有曀，寤言不寐，愿言则疐。
曀曀其阴，虺虺其雷，寤言不寐，愿言则怀。
狂风终日不停地吹着，他偶尔会面向我微微一笑，却带着不加掩饰的放荡和傲慢，如此轻浮放荡，令我难掩悲伤。
狂风终日吹着，雨雾蒙蒙，不知他可否心甘情愿回到家来，没有任何联络，没有任何往来，如此绝情负义，让我的思念沉重又悠长。
狂风终日吹着，天色阴沉不定，梦醒时分，一下子清醒起来，便再难入睡，为了他备尝相思之苦。
狂风终日吹着，天色阴沉不定，梦醒时分，一下子清醒起来，便再难入睡，心中的忧愁茫然不知该如何排解，不知该如何释怀。
《终风》里的姑娘，执拗地爱着一个人，执念已深，久久不能抽身。他放荡不羁，她优柔寡断，爱上了他就如同饮下了一杯毒酒，有过暧昧，却只是梦一场。他的一言一行仍旧在她的脑海中清晰可见，但最后是他抛弃了她，曾经的甜言蜜语，都化作一把把尖刀，刺进姑娘的血肉中，疼是真的疼，可也是真的忘不掉。
漫漫长夜，狂风肆虐，在这喧闹的夜晚，最不安的是她的心。狂风吹啊吹啊，直接吹进了她的胸口，冷风呼啸，想起他戏谑的笑，只觉得自己可笑，归根结底，只是娱悦了他一个人。明知自己只是匆匆过客，却还是在意当初的甜蜜有多少认真的成分，她惦念着他，却也只能一个人在深夜不成眠。
姑娘盼着这个负心汉能够回头，不要暧昧，不要半推半就，两个人坦诚相对，好好爱一场。如果这也是奢望的话，那么至少，他能记着某年某月，有一个人爱他至深，爱到画地为牢。
这位姑娘最后有没有等到他回来，在诗中没有下文，大概是没有等到吧。毕竟爱一个人若是没有理由，那么不爱一个人，也用不着找借口，爱或不爱，都是合理的存在。只是，作为局外人，我却固执地希望着，有朝一日，他能够发现，自己真的爱着那个痴痴傻傻的姑娘，他不顾一切赶回来，和她终成眷属，没有辜负谁，也没有伤害谁。
《毛诗序》说：“《终风》，卫庄姜伤己也。遭州吁之暴，见侮慢而不能正也。”《毛诗序》认为，《终风》是庄姜因受到庄公宠妾之子州吁的欺辱，遂写下此诗。朱熹《诗集传》中有语：“庄公之为人，狂荡暴疾，庄姜盖不忍斥言之。故但以终风且暴为比，言虽其狂暴如此，然亦有顾我而笑之时，但出于戏慢之意，而无爱敬之诚，则又使我不敢言，而心独伤之耳！盖庄公暴慢无常，而庄姜正静自守，所以忤其意而不见答也。”朱熹则认为庄姜是受丈夫卫庄公的欺侮而作。以上两种推断，都没能得到后世学者的支持，他们认为此诗与庄姜并无关系。
不管诗中的姑娘到底何许人也，哀伤之情是不会变的，被心上人抛弃，虽然心中有恨，却又敌不过思念，明明该就此忘了他，却又忍不住念及他的好，一再想他。自知他心意已决，却仍痴痴幻想着他能回来，就这样在无望中徘徊。感情不受控制，迷人又伤人。
暧昧让人难以郑重自持，难以分辨是调情还是示爱，是玩弄还是认真。可以肯定地说，受伤的那个人，必定是投入了太多感情，一往而情深，在明知是空欢喜之后，仍旧脱不了身。他精心为她制造了甜蜜，殊不知只是短暂的假象，她的心碎了，却依旧不肯承认，伴着过去的甜蜜和此时的相思，担忧着将来。
他的一言一行，如同那翻云覆雨的手，拨弄她的心扉，时而无望，时而欢喜，就这样反反复复，直到相思沁骨，心乱如麻。莫非热恋中的姑娘，真的只剩下无知？即便哀怨不断，仍痴心不改，为他丢了魂，怎么也找不回来。
普希金的一首《我曾经爱过你》，与《邶风·终风》的绝望和无望倒有几分相同：
我曾经爱过你
爱情 也许在我的心灵里
还没有完全消亡
但愿它不会再去打扰你
我也不想再让你难过悲伤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
毫无指望地爱过你
我既忍受着羞怯
又忍受着嫉妒的折磨
我曾经那样真诚
那样温柔地爱过你
但愿上帝保佑你
另一个人也会像我一样爱你
对，就是“毫无指望”，爱一场伤一场，曾经的点滴甜蜜，如今想来都成了斑驳的伤口。
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故事尽人皆知，才子与佳人总有许多故事可以说。司马相如来到卓家做客，兴起时弹唱了一首《凤求凰》：“凤兮凤兮归故乡，游遨四海求其凰，有一艳女在此堂，室迩人遐毒我肠，何由交接为鸳鸯。”身在帘后的卓文君一曲倾心，随后便约定私奔，从而私定终身。
卓文君是敢爱敢恨的女子，既是钟情于他，便可以义无反顾随他浪迹天涯。趁着夜色漆黑，两个人回到临邛老家，为了养家糊口，甘愿开酒肆，当垆卖酒。如此大胆热烈，也难怪道学大儒们称之为“淫奔”，殊不知，多少人为之艳羡不已。
只可惜司马相如多情，移情别恋于他人，卓文君不哭不闹，冷静决然地作了一首《白头吟》，“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随诗附书一封，曰：“春华竞芳，五色凌素，琴尚在御，而新声代故！锦水有鸳，汉宫有水，彼物而新，嗟世之人兮，瞀于淫而不悟！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努力加餐勿念妾，锦水汤汤，与君长诀！”
一诗一书，直戳司马相如的心口，忆及昔日的夫妻恩情，便果断打消了纳妾的念头，并给妻子写了一封十三字的信：“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百千万。”卓文君见信后，不由得泪眼婆娑，原来信中的一行数字唯独缺了一个“亿”字，她思量片刻，回诗一首——《怨郎诗》：“一别之后，二地相悬。只说三四月，谁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字无可传（八行书无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念，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般无奈把君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九重九登高看孤雁，八月仲秋月圆人不圆。七月半，秉烛烧香问苍天，六月伏天人人摇扇我心寒。五月石榴似火红，偏遇阵阵冷雨浇花端。四月枇杷未黄，我欲对镜心意乱。急匆匆，三月桃花随水转，飘零零，二月风筝线儿断。噫，郎呀郎，巴不得下一世，你为女来我做男。”
元代书法家赵孟頫嫌弃妻子管夫人年老色衰，有意另娶一房，管夫人没有哭闹，而是以一首《我侬词》表达心情：“你侬我侬，忒煞情多。情多处热如火。把一块泥，捻一个你，塑一个我。将咱两个，一齐打破，用水调和。再捻一个你，再塑一个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与你生同一个衾，死同一个椁。”赵孟被妻子的忠贞不渝所感动，此后绝口不再提纳妾的事。
不由想起席慕蓉的《送别》，尤其是最后那句“世间种种最后终必成空”，不免忧上心头：
不是所有的梦都来得及实现
不是所有的话都来得及告诉你
内疚和悔恨
总要深深地种植在离别后的心中
尽管他们说 世间种种
最后终必成空
我并不是立意要错过
可是我 一直都在这样做
错过那花满枝丫的昨日
又要错过今朝
今朝 仍要重复那相同的别离
余生将成陌路
一去千里
在暮霭里
向你深深地俯首 请为我珍重
尽管他们说 世间种种
最后终必 终必成空
《终风》里的姑娘，没有卓文君的果敢干脆，她犹犹豫豫，作茧自缚，苦了自己却不自知。
切记，不要将暧昧当作深情，真正爱一个人的表现，与调情还是有所不同的，只要你细心甄别，不要被一时的甜言蜜语冲昏头脑，不要在多情的人身上浪费自己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