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情在不能醒——《秦风·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芦苇苍茫，在岸边浑然连成一片，滴滴露水凝结成霜。我的意中人，就在河水的那一方。我不顾崎岖坎坷，逆流而上，只为追寻她的足迹。我顺流而下，遥遥相望，仿佛看到她身在水中央。
芦苇丛生，茂密繁盛，清晨的露水尚在，还未在太阳的光芒中消失。我的意中人，她就在河水的那一方。我不顾崎岖不平，逆流而上，只为追寻她的足迹。没有找到，便又顺流而下，她好似就在水中的小岛上。
一样是茂盛的芦苇，可露水即将被阳光蒸干，随即消失不见，可我依旧没能去到意中人的身边。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好似远远望见，却又触摸不到。
深秋的清晨，已有凉意，雾气蒙蒙，微光渐露。一片静谧之中，有一位俊朗的年轻人，一言不发，安静地站在岸边，四顾张望。他并非是在赏景，而是在赏人——他的意中人。河水的另一边，透过迷雾，隐约可以看见一位纯洁美丽的女子在那里浣洗衣裳，一双纤纤玉手，不停忙碌着。在她察觉之前，一种情愫已经在男子心中弥漫开来，这就是被人们称为“爱情”的东西。
他与她之间，隔着一方水，不深不浅，却只能遥遥相望。他逆流而上，试图去往她的身边，向她倾诉爱慕之情。身未动，心却已躁动不安，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如果直抒胸臆，只怕她会认为他是轻浮之人，可如果不直接表白，又该如何让她接受自己的爱意呢？思来想去，无论是被山峦阻隔的上游，还是波涛汹涌的下游，想要成功靠近她，都绝非易事。就在他犹豫不决的时候，心上人已经洗好衣裳，收拾妥当后，渐渐消失在迷雾之中。
想要去爱，却最终没能如愿，求而不得大抵是人生常态，而“溯徊从之，道阻且长”也是人生之中十有八九会遇到的困境，但尽管前途未卜，却仍有“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的希望。历经周折，烦恼也好，惆怅也罢，都不值一提，可最后换来的若是一场空欢喜，这才是最大的打击。爱情正是如此，换言之，人生亦是如此。
在王国维看来，《蒹葭》与晏殊《蝶恋花》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有异曲同工之妙，他说：“《诗·蒹葭》一篇，最得风人深致。晏同叔之‘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意颇近之。”王国维读《蒹葭》，读出了超脱尘俗之感，大抵是人生境遇所致。
《蒹葭》广为流传，实属佳作中的精品，诗中情景相互交融，暮秋之际的薄凉与主人公求而不得的惆怅缠绕在一起，寥寥数语，却将情与景深入人心，从而念念不忘，千年的时光过后，仍受到情爱男女的追捧。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有言：“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而这正是《蒹葭》的绝妙之处，情在景中，景诉说着情话。
人们不畏艰险，知难而上的决心，往往来自于对未来的憧憬，基于自我编织的梦境，而不停地去争取，《蒹葭》中的男子，爱上了一水之隔的姑娘，他不怕艰难险阻，就是因为他向往着与心上人相守相依。爱情的魔力自古便有，不论是千百年前的古人，还是千百年后的我们，都为爱痴守，为一人衷情。日月天地都没有变，人类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对爱情的渴求同样不曾有半分更改。
爱情常常让人陷入两难的境地，在追逐爱情的道路上，绝没有坦途，那些尝过爱情滋味的人们，不可避免地留下了遍体鳞伤，在一次又一次的彷徨失措后，一次又一次地坚定选择，有些人最终成功了，收获了美满的爱情，而有些人纵然是全心付出，得到的也不过是数之不尽的伤心。爱情之甜美，叫人忍着疼，藏着伤，义无反顾。我们毕竟都是凡人，了却不了尘缘，只“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
在白居易《长恨歌》中，描绘了帝王的爱情，与普通百姓无异，都是深情厚谊，无关地位。
《长恨歌》前面的部分，讲述了唐玄宗对杨贵妃的宠爱有加。“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总而言之，就是对她爱不够。
中间的部分，则是杨贵妃殒命。“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阙烟尘生，千乘万骑西南行。翠华摇摇行复止，西出都门百余里。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黄埃散漫风萧索，云栈萦纡登剑阁。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无光日色薄。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天旋地转回龙驭，到此踌躇不能去。马嵬坡下泥土中，不见玉颜空死处。”
后面的部分，则是讲杨贵妃的死，让唐玄宗备受打击。“君臣相顾尽沾衣，东望都门信马归。归来池苑皆依旧，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梨园弟子白发新，椒房阿监青娥老。夕殿萤飞思悄然，孤灯挑尽未成眠。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鸳鸯瓦冷霜华重，翡翠衾寒谁与共？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
最后的部分，则是讲唐玄宗不顾一切，上穷碧落下黄泉，费尽周折，千方百计地寻找杨贵妃。“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为感君王辗转思，遂教方士殷勤觅。排空驭气奔如电，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楼阁玲珑五云起，其中绰约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肤花貌参差是。金阙西厢叩玉扃，转教小玉报双成。闻道汉家天子使，九华帐里梦魂惊。揽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银屏迤逦开。云鬓半偏新睡觉，花冠不整下堂来。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含情凝睇谢君王，一别音容两渺茫。昭阳殿里恩爱绝，蓬莱宫中日月长。回头下望人寰处，不见长安见尘雾。唯将旧物表深情，钿合金钗寄将去。钗留一股合一扇，钗擘黄金合分钿。但教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杨贵妃在马嵬坡丧命后，唐玄宗伤心到不能自已，终日寝食难安，在道士鸿都客的帮助下，不惜“上穷碧落下黄泉”，哪怕“两处茫茫皆不见”，也始终笃信终会重逢。最终，在“虚无缥缈”的海外仙山上，找到了杨贵妃，但此时她已不再是凡人，而是仙人，二人约定在七夕重逢。
爱就是排除万难，也要和你在一起，上天入地，跋山涉水，都在所不辞。《蒹葭》中的男子与唐玄宗亦有相似之处，不论是平民还是帝王，在爱情面前，大抵都是一样的心思。在《蒹葭》的末尾，虽没有表明故事的结局，但真心可贵，愿他能够与心爱的姑娘结为夫妻，如白居易所言“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时移物换，古之昨日，已是遥不可及，但今日仍有同男子一样的痴心人。两情相悦最是难得，殊不知，此间种种莫不是充满波折，多少次在深夜痛哭流涕，多少次说了狠话要恩断义绝，又有多少次迟迟不转身，都是为了爱下去。
甜蜜伴着心酸，直到彼此确信无误，今生今世，非彼此不可。爱情路之艰辛，不亚于任何一件事，能够在吵吵闹闹中相互磨合，最终修成正果，并肩白头，是活这一世最美的经历。
仍旧是苍茫的芦苇，晶莹剔透的露珠，在一个秋季的清晨，一个年轻人不顾心中痛苦，痴痴等待着爱人，他们相隔或远或近，他在她看不到的地方以一颗至诚之心，守候着他所爱的姑娘。千年过后，那份执着和热忱，并没有随着时间的转变而转变，相反，爱人之心愈加浓烈。
意大利诗人夸西莫多有一首《海涛》，异国风情之中，是永恒不变的相思：
多少个夜晚 我听到大海的轻涛细浪拍打柔和的海滩
抒发出了一阵阵温情的轻声软语
仿佛从消逝的岁月里 传来一个亲切的声音
掠过我记忆的脑海 发出袅袅不断的回音
仿佛海鸥悠长低回的啼声 或许是
鸟儿向平原飞翔 迎接旖旎的春光 婉转的欢唱
你和我 在那难忘的年月
伴随这海涛的悄声碎语 曾是何等地亲密相爱
啊 我多么希望 我的怀念的回音
像这茫茫黑夜里大海的轻波细浪 飘然来到你的身旁
我们的渴望都相同，就是满心期盼着与爱人团聚相拥。
爱一个人，就奔去他（她）的身边吧，大江大河、大风大浪，都不足为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