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被嫌弃的端佳子（下）
渡边又一手将大谷领进了兔兔玛丽，令她成为中国子公司的业务推进室室长，他们一起又工作了五年七个月零三天。
渡边是大谷生命里比自己的父母老公儿子更加重要的一个男人，渡边于大谷意味着生存的价值，大谷的社会地位，名誉威望，都是渡边给的，离开渡边，大谷就什么也不是，只是一个让人嫌弃的老女人了。
所以大谷对渡边惟命是从，马首是瞻，从来不曾违逆过他，有一次，渡边对大谷发火，你以为你是谁啊？你只是我的一个影子，你不要妄想代表我发言，你的脑容量还不及我的十分之一，居然还敢猜测我的想法，假造我的圣旨？再敢翘起尾巴，你就滚回日本去，我会让会长调你去总部扫厕所！
大谷吓得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把头压到地板上，抓着渡边的脚踝哀求“：我错了，我不敢了，求求你，渡边桑，我死也不回日本，回了日本，我就一无所有了，我到死都会追随渡边桑。”
这样信誓旦旦的大谷，在最后关头，眼看着渡边在风中摇摆，岌岌可危，一众的部下齐齐倒戈，大谷并没有太多的思想斗争，自然而然地跟着大家一起，数落着渡边的不是，保全了自己的职位。
渡边的离开，使得本来就存在感微妙的大谷，几乎脱离了权力中心圈，同为渡边一手培植的陶江户，机敏深沉，无缝接轨地成为新架构的支柱，后来居上的入江孝愁，凭借装疯卖傻，乖巧玲珑，也飞速窜到了副总经理的位置，而她，连以前能在营业会议上侃侃而谈，吹嘘自我的机会都不复存在了。
新任总经理今西对她维持着低温的礼貌，却在背地里嘲笑她是一只丧家之犬，渐渐成为今西代言人的入江，自渡边走后只和大谷有过三次会谈，一次是把郭乐琦的工作丢给她，一次是把DB的工作丢给她，还有一次，是上川真二董事长上任，首次来华，安排接待工作的入江从各个部门挑选了若干年轻美貌的女孩子，带到大谷面前，要求她来培训一下上茶的技巧。
“大谷桑，没有比你更适合这个工作了，我听说大谷桑二十年前就是倒茶的高手，平时也一直积极地投诉员工们礼貌不足够，礼仪不周全的情况，为了向会长和新董事长展现出我们中国公司的修养，请您务必把日企的优良文化教给这几个孩子。”入江表情诚恳地说。
大谷很想啐入江口水，这是我干的事情吗？要是渡边还在，你敢这样调戏我吗？然而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大谷又怎能不低头装乖，她尽力挤出一丝笑容，说“：好的，接待会长和董事长是第一重要的工作，这么重要的工作，我自然当仁不让。”
大谷最大的优点是，无论多么不情愿，甚至不擅长，只要是交给她的工作，她都会全力以赴地去完成，当下就带着女孩子们来到会议室，让人拿来了茶杯和托盘，从小声敲门，悄悄进入开始教起，如何用敬语询问要咖啡还是绿茶？如何以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一边说“请用茶“一边端上茶杯，茶杯不能越过客人的头顶，且只能从客人的右手边端上，不能发出杯盘相撞的叮当声，假如客人就坐在沙发上，那么把茶杯端到茶几上的时候，一定要双膝下跪……
“啊，这我可做不到。“女孩中有一个毛毛躁躁的嘀咕了起来。
大谷把手里的茶杯啪地丢到茶几上，一副扑克脸，冷冷地看着那个女孩，女孩受了惊，打嗝起来。
大谷说“：下跪是日本企业文化的精髓，你做不到，就不是一个好职员，你知道吗？日本的白领里，有一半人，把为了工作下跪当成是潇洒的职业动作来憧憬？倒个茶，你就能给会长下跪，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吗？“
最终，下跪上茶的环节因中日文化差异，改成了蹲式上茶。
但大谷的【下跪是潇洒的职业动作】一说，却被广为流传，更增添了大谷的被嫌弃系数。
“我真是可怜大谷的儿子，她常常教育我们要爱社如家，说她自己不但加班加点，回到家里，还是埋头工作，她的儿子总是拉着她的衣角哀求她：妈妈你看我一眼啊，大谷就是狠下心肠，专注工作不回头，这是铁石心肠吗？四十二岁才生的儿子啊。”部下们有时会这样议论她，不可思议地摇头。
其他部门的人就会扯开话题“：别说那个怪人了，说点别的不好吗？”
即使是非议，她也不是大家八卦的主角。
“窦笔妈，说说你家窦笔的奇闻异事，这个比较解乏。”休息区里午餐过后，聚拢在一起的女职员们，一边喝茶吃水果，一边聊天，被称为窦笔妈的少妇，是大谷部门的主管之一，辛欢喜。和另一位主管夏峦高不同，辛欢喜比较接地气，爱说笑，对谁都客客气气，她经常在午餐时间说起她的耍宝儿子窦笔，也喜欢把窦笔的德行晒到朋友圈，以至于窦笔成了公司的有名小孩。
“昨天窦笔的班主任打电话给我，说窦笔在学校流鼻血了，我就说，没事，孩子肝火旺，过会儿就好了，结果班主任说，那不是重点，重点是你儿子用棉花棒沾了鼻血在练习本上写字。我回家就很耐心地问我儿子，笔笔啊，你干吗用鼻血写字啊？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说：男人流鼻血是一件很酷的事情，用鼻血写下‘王’字更是酷地不得了，老妈你看我今天酷爆了吧？”
众人一阵哄笑，有人发现一直都外出午餐的大谷，不知何时也来到休息区，站在旁边听笑话，连忙招呼道“：大谷桑，您坐啊，让个位子出来给大谷桑。”
有人起身让大谷，大谷也不客气，就在辛欢喜的对面做了下来，露出不常看到的笑容说“：辛桑的孩子，很可爱啊。几岁啦？”
辛欢喜说“：到这个周末，就满12岁了，您家的公子呢？”
大谷歪着脑袋，想了想说“：七岁吗？八岁吧？过了生日没有？嗯……应该还没有。我总是记不住他的生日，真糟糕。你的孩子生日，等我烤些曲奇送给你，我在厨房唯一会的，就是烤曲奇了，味道还是很不错的哟。”
辛欢喜忙说“：那我先谢谢大谷桑了，其实这个周末，我会请同事们到我家里去烧烤，您如果有时间，也一起去吧，带上您家大宝。“
大谷说“：我先看看有没有工作，没有的话，我一定去祝贺。“
说完这几句，大谷再想不出别的寒暄，场面一度有些尴尬，大谷于是站起来，回到办公区域去了，职员们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乍舌道“：乖乖，这些日子大谷怎么了？她越是和颜悦色，我怎么越是心惊肉跳呢？“
“改朝换代了，大谷也要一改作风了，现在走亲民路线，今天早上碰到我，还夸我会穿衣服了，很时髦啊，那天还指着焦石坤的光头说他的发型很不错。她是在放下身段，学着夸奖人，学着开玩笑，对一个五十岁的欧巴桑来说也不容易啊，大谷这是垂死挣扎呀。“
“我听说上次公司的双向评价，大谷的评分是最低的，五个随机抽到的职员，全部给大谷打了低分，看来大家是真不喜欢她呀。“
“窦笔妈，你邀请她是来真的吗？她要是去了，咱们不是很拘束，玩得不尽兴吗？“
辛欢喜说“：不用担心，大谷很忙的，多半也没有时间去。“
结果，周末一大早，大谷就给才起床地辛欢喜打来了电话“：辛桑，我出了三鲁公路，要朝哪个方向拐啊？我有点迷路了，你来接应我一下好吗？‘
辛欢喜抓起一件外套，急急忙忙地开车去接大谷，一路把她的车领到家里。
辛欢喜的家在城乡结合部，是一个独栋的小楼，养了两条狗，小楼的一边是公路，另一边是一望无际的农田。大谷带着儿子大宝走进院子的时候，窦笔正和狗狗玩的不亦乐乎。辛欢喜吩咐道“：笔笔，快过来跟客人问好。”
窦笔快速跑了过来，狗狗也一前一后，蹦蹦跳跳跟过来，大宝看到狗，非常害怕地躲到了大谷的身后。
“这是妈妈的领导，你要鞠躬问好哦。”辛欢喜命令道。
窦笔嬉皮笑脸地低头行礼道“：领导好，领导辛苦了。热烈欢迎领导同志光临寒舍。”
大谷高兴地说“：这孩子很有礼貌啊，不要叫我领导，叫我阿姨吧，阿姨给你做了很多曲奇，你看，都是动物图案的，你喜欢吗？我们大宝最喜欢吃我做的曲奇了。”
窦笔接过一大包曲奇，笑着说“：哇，这是我第一次收到国际友人的礼物呀，今年的生日国际化了呀，一定非常难忘了。”
“你又在胡说八道了，快，带大宝弟弟一起把烧烤架搭起来，然后把椅子和食物饮料都搬到院子里来，客人们马上都要到了。”
“好。”窦笔答应一声，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大谷身后羞涩的大宝一把拖过来，就跑进房子里去了。
这时辛欢喜的老公也从里面走了出来，跟大谷打招呼。
“房子里有点乱，在外面坐吧，喝点我家自制的酸梅汤。”辛欢喜的老公在铁桌上放下水壶和茶杯，就转身去另一个角落，修起自行车来。
“等一下同事们就来了，你这个时候修什么自行车啊，跟儿子一样没谱啊你。”辛欢喜埋怨道。
老公一边修理，一边笑着回答道“：还有时间，抓紧修好，等一下缺什么吃的喝的，开车出去不方便，我踩着车去补货。”
“你这个车还修什么，扔了吧。”辛欢喜说。
老公回头做了一个鬼脸“：你还说，昨天傍晚谁吵着要去感受月下浪漫，让我驮着你来来回回踩了一晚上的车啊？你好减减肥了。把车都压坏了，这车我才不扔呢，是你送给我的第一份礼物。”
“啊哈哈，我的领导在，你居然来秀恩爱。”辛欢喜嘴里嗔怪着，脸上却露出甜蜜的笑容。
大谷羡慕地说“：两位真幸福啊。”
辛欢喜说“：大谷桑，您先生不也是非常爱您的吗？儿子和我家孩子也差不多大小，您一定也是非常幸福的。”
大谷刚想说“：比起家庭的幸福，我更喜欢工作带来的愉快。”却见辛欢喜一双眼睛一直盯着老公的背影，不曾离开过。她的老公，满手油污地摆弄着自行车，嘴里哼哼唧唧在唱着走音的歌曲。房子二楼的窗户里，伸出窦笔的脑袋，套着一个折叠板凳，在那里大呼小叫“：救命，救命啊，老妈，我的脑袋卡住了，出不来了。”
这一切的景象，就像电影里才有的画面，如此温馨，如此有趣，大谷突然记起，幼稚园的时候，老师问小朋友，长大了想干什么，孩子们纷纷答道“：要做警察”“要造大桥”“要开面包屋”
“你呢，大谷酱，你要干什么呀？”老师问大谷。
四岁的大谷回答说“：我要做妈妈。”
原来，自己最初的理想是这么简单的，而且，早就已经满分达成了，只是，曾几何时，这个愿望被自己遗忘了，明明就在身边的成功和幸福，为什么自己好像从未享受过？
窦笔被辛欢喜从楼里拽了出来，辛欢喜哭笑不得地向老公求援道“：我说，你先别修你那个破车了，修一修你儿子的脑袋吧，我都不知道他怎么钻到折叠椅里去的，窦笔，你要戴着这个椅子吹蜡烛吗？”
“不要急躁，我把螺丝卸掉就拿出来了。”老公说着，擦了擦手，就去卸椅子。
跟着窦笔一起出来的大宝，跑到大谷身边，低声道“：妈妈，哥哥说你的曲奇好难吃，只能喂狗。”
辛欢喜明显是听到了，但过于尴尬，只好佯装不知，只是偷偷在窦笔脑袋顶着的板凳上狠狠地给了两个爆栗，窦笔哇哇大叫“：娘娘饶命，小仙法力不足，不能抵抗了啊。”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中午时分，齐集一堂的各部门同事，给小窦笔点燃生日蜡烛，唱起生日歌，
“我的愿望是不用做功课，成绩还很好，将来中个大奖，不工作，周游世界。娶杨M的女儿做老婆。生个儿子当总统来孝敬我。”窦笔大声说着不着边际的心愿，吹灭了生日蜡烛。
辛欢喜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反正你说出来就是不灵的。”
同事郝世哲一边帮忙分蛋糕，一边提议道“：我们来给寿星公送祝福吧，每人送一条，我先来，我祝笔笔身体健康，快高长大。”
“我祝小笔笔越来越英俊，颜值爆表当明星。”
“我祝小窦同学门门功课优秀，考上重点中学。”
…………一片喜洋洋的祝福声中，大谷觉得自己也应该要说点什么才对，于是高举起手，道“：我，我也要说。我觉得窦笔君应该好好学习，不要异想天开，要脚踏实地，将来才能出人头地，要懂礼貌，对长辈不能随便批评，要尊重父母，不要油嘴滑舌，云山雾罩。别一直做奇怪的举动，要行规蹈距，要有正确的恋爱观，只看脸娶媳妇的想法是不现实的……”
一长串词不达意的话，顿时让热闹的场面冷却了下来，只有狗叫的声音在院子里回响。
“欧巴桑，”窦笔不客气地说“：你是把我当成你的儿子了吗？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在团建啊……“
辛欢喜忙一把捂住窦笔的嘴，打哈哈道“：金玉良言，金玉良言，听大谷桑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笔笔，你今天受益良多了哦。“
回程的路上，大谷不解地问坐在后座上的儿子大宝“：你觉得妈妈是不是说错了话？窦笔哥哥不开心了吗？“
大宝说“：我觉得没有，妈妈说的都是对的。“
大谷说“：我如果这样批评你，你会生妈妈的气吗？“
大宝说“：我不会，妈妈批评我，是关心我，我会很开心，而且妈妈说的都是对的。”
大谷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恭维了，一时有些飘飘然“：大宝，你真的很懂事，不过你吃饭太慢了知道吗？刚才大家都吃完了你还在烤玉米，集体活动要跟上大家的节奏，而且吃饭太慢对身体也不好。”
“好的，我知道了，妈妈说得都是对的。”
“你见到人的时候，要好好地打招呼，不要太害羞了，这样不体面，也不能象今天那个哥哥一样没正经。知道吗？”
“好的，妈妈说得都是对的。”
“还有，你写字的时候总是驼着背，要端正坐姿，才能写出漂亮的字。”
“是，妈妈说得都是对的。”
“看电视的时候，也不要靠的太近，容易近视，玩游戏要节制，周末以外的时间不要偷偷开游戏机，看书一定要开灯，总是坐在窗台上，看书看到天都黑了也不知道，那可不行啊。”
“知道，妈妈说得都是对的。”
“你这家伙，现在是在敷衍我吗？”大谷在红灯前停下车，回头望着儿子，质问道。
大宝笑着说“：没有啊，妈妈，原来你不是没有在看我，你一直都看着我，才知道我所有的缺点，我真高兴啊，你一直一直说我吧，我喜欢听，我会听妈妈的话，因为，妈妈说的都是对的。”
大谷心中得意，但不知为何，鼻子却一酸，后面的车开始按喇叭，红灯转绿灯了，她重新启动车辆，车子在公路上不紧不慢行驶着，道路两边，绿茵成片，大谷隐约明白了，这个世界上，真正需要她的人，是身后这个小伙子，无论自己怎么样挑剔他，数落他，他还是会甘之如饴，欣然接受，这一辈子，唯一不会嫌弃我的人，应该就是曲洋颇和曲大宝了呀。
大谷把辞职书放到入江桌前的时候，入江只觉得她是在开玩笑。
“大谷桑，你是不是不满意DB的负责人一直不到位啊？还是今年总部给您降薪了呢？难道是因为今年总部去热河合宿研修没有您的份？那不是因为您老了，也不是因为您是女人，是因为您没用了……不，不，是因为您的工作没有和研修有关的部分。哦，大概您是听说了业务推进室要撤销重组的传闻吗？不用紧张的，就算撤销了部门，总有一部分工作会让您负责的，比方说社内行为教育啊，什么的，上次的上茶教育，您不是干的很出色吗？您一直都是干部们的表率，也一直能发现大家的不足之处，公司还是需要您这样能挑刺的角色的。“
大谷笑笑，说“：入江桑啊，我现在有更重要的工作要去做，我已经失职了很久，必须赶快去做，否则会错过更多成就感的。“
“你跳槽了？“入江羡慕地说”：这么大年纪还能跳槽啊？你这是要去做什么工作啊？“
大谷说“：我要去做，妈妈端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