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镜像期”的历史
你们也许知道,数学家们大多出道很早、老得很快,三四十岁,就是个很老的数学家了。就像摩托赛的冠军,大多不到20岁。精神分析师则相反。他们得了解太多东西,是无法杜撰的。通常来说,人到了40岁,我们还是个非常年轻的分析师(现场笑)。我很遗憾,但事实如此。
好吧,想象一下1936年,拉康35岁,他开始进行精神分析,并应国际精神分析协会之邀,参加在捷克斯洛伐克马里昂巴德(Marienbad)举办的大会。
当时他做精神分析师只有一年,却已经在1931年写出一篇相当出色的精神病学论文,成为他那一代人里最出色的精神科医生,而且与当年的很多大知识分子关系甚密。我不跟你们提这些名字了,因为你们不熟,我目前也没有兴趣说这个,知道他与当时整个超现实主义运动相关就好。所以,他在知识领域有巨大的野心。这一点,从他整体上看不起当年的精神科医生、精神分析师,就可以略见一斑。他把他们当白痴,经常还是没有理由的。
好吧,1936年在马里昂巴德,拉康宣读了他的讲稿,被他自始至终称为“镜像期”。我知道你们了解这说法。但实际上,在马里昂巴德发生的情况很糟。因为那时候,精神分析界没人知道拉康,他只有资格说10分钟的话。所以,没等他念完,当时主持会议的琼斯就打断了他,直截了当地说了再见。拉康整整12年没有再参加国际精神分析协会组织的任何会议。
他在马里昂巴德讲了什么?
从某种方式来说,他提前讲出了奥地利的一个叫康拉德·洛伦兹(Konrad Lorenz)的学者后来的一个发现。这个发现在英语里有个名字,叫imprinting(铭印)。我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
洛伦兹是动物学家,研究灰雁的专家。你们知道这事吧?(多少人知道?)洛伦兹意识到,当小灰雁在很小的时候见过他以后,即使长到成雁,它们都会跟着他,而不是它们的妈妈,OK(清楚吧)?英语中,“铭印”在时间框架中,出现在非常年幼的抚养期。在某个时间里,一个形象会固定下来,使得幼小的灰雁会跟随它在这个年龄看见的形象。如果是它妈妈,它会跟着妈妈,如果是洛伦兹,它就会跟着洛伦兹,一生一世。格式塔理论(Gestalt)的高奏凯旋,正是落在这个时候,它讲述了形态的重要性。
1920—1930年,最流行的就是各种形态的威力。超现实主义画家所取的,是这个方向;儿童心理学中一定数量的发现,也同样是这个方向。其中就有那时候很有名的一个法国心理学家,叫亨利·瓦伦(Henri Wallon),他在科学观察中发现,6~18个月的孩子,尽管方式不同,却都很肯定地对他们在镜中的形象颇有兴趣。但如果我们把一个同龄的小猩猩放到镜子前面,面对自己的形象,它会看看、绕到背后、拿鼻子闻闻,就走了。这镜中的形象并不能很特别地吸引它。相反,人类的孩子对自己在镜中的形象会非常感兴趣。他笑、做各种动作,而且很显然地,孩子能将自己身体与他在镜中看到的这个形象联系起来。
保留种种不同,我们有时会发现一些相似之处。如果你们在弗洛伊德的文献中好好找一下,会发现Bewegungsbild这个词:动作/运动的形象。也就是说,弗洛伊德对我们运动时所产生的一般机体觉感受(sensations cénesthésiques)相当敏感。孩子对镜中形象的兴趣,是由一系列的运动/动作、笑来支持的,他抛出所有动作来验证这个事实:他在镜中看到的形象,是他的。
瓦伦没想到,属于拉康自己的发明是这镜像,对孩子的“我”是具有建构性的。
我再从头来讲一遍:瓦伦观察到,而且非常出色地描写了孩子对镜中形象的兴趣。他得出结论说,这是孩子整合精神动力(psychomotrices)功能的关键时刻。孩子在这时候,第一次看到作为“整体”的自己。只有得益于这镜子,他才能察觉到自己是一个“全部”。
这形象的全部(tout)的理念,在“完全”(totalité)这个概念、在自我闭合为一中,是基本的。
你们应该记得,我在第5讲中带过一句:弗洛伊德的“我”,就是自成一体、自我闭合的一定量的神经元。在拉康那里,完全不涉及神经元,但始终有这个“自我闭合、自成一体”的形态,或者说这个形象。一种可以辨别得出、确定为此(reprérable)的形态——在镜中,周围的摆设、装饰是不动的,而孩子的身体形象(会跟着他的动作和表情而)动。
是在这个时刻,拉康将“我”调整定位在(positionner)身体本身与它镜中形象的这个交流与兑换。多亏了镜中的形象,“我”这个概念将进驻到身体本身。当然,这里有个很直接的问题,那就是儿童精神病中所见的镜像紊乱。你们会遇到2~5岁、甚至更大一些的孩子,面对自己镜中的形象,表现出一种相当独有的行为举止。
通常,孩子能在镜中认出自己,正是在他开始学着说je(主语“我”)的时候。我当然不清楚中国孩子是怎么个情况,但一个法国孩子,通常当他开始说话,他很快就会说宾格的我(moi);得等他再大一岁或两岁,可要会说主格的我(je)。
姚洁: 中文没有主格“我”和宾格“我”的区别,而且,先是会说“爸爸”“妈妈”吧?
GLG: 啊,法国也是,“爸爸”“妈妈”先说,但很快,尤其要是那孩子有个小兄弟或小姐妹,“你”“我”马上就跟着说出来了。
好,我希望你们到现在都还跟得上我讲的这个问题,有关“我”这个概念的出世,所谓的“镜像我”,是来自镜像的自我。
但拉康不停地在给这个1936年的概念添加更多的力度和外延。我跟你们提到过的那篇基础性的文章,题目叫作《镜像期:作为“我”之功能的形成者;如精神分析经验所揭示 》。我猜你们可以在中译版的《拉康文选》中找到。
拉康的一大雄心、他主要的中心思想之一是:这镜中的形象,是之后将要来的所有客体(l'objet,对象、物)最初的形态。所谓的“客体”,不能仅仅想到“物”,它同样也是种种意象。你们看这概念扩展到了什么地步!这意味着说,不管你们看什么是个“一”,一个整体,它就是“一”,因为它会再指向你身体被想象的整体。
我甚至要说,这几乎就是一篇形而上学的文章。因为自拉康之后或者自赫拉克利特(Héraclite)以及亚里士多德(Aristote)之后,有关“一”这个问题,就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中心问题。而拉康随着他很晚才诞生的“整一”(unien,音“域尼昂”)理论,应该是会觉得自己进入到了有史以来所有哲学思想的核心。
“整一”与“素一”(unaire,音“域乃尔”)相对立,拉康的“素一”(unaire)指的是“一”个划痕、痕迹中不可再切的(insécable)最小单元,即弗洛伊德的Zug。
所以,拉康区分出这样两种意义上的“一”:一个是整体,“合而为一”的“一”;另一个是个体,“一个元素”的“一”。将这两种“一”对立,拉康找到了在所有逻辑思考中必需的术语,而且要理解它们也并不复杂。这里,我们是一定量的个体“一”,在一个更宽泛的整体“一”中。
每个人的运作都是该整体中的“素一”(unaire),而该整体,我们所组成的“一”个集体,它自己也是一个单元整体,堪称“整一”(unien)。
因此,拉康独创的“我”这个概念,相对弗洛伊德的“我”,已经发生了位移。替换“我”这个词,让他有可能以一种我们几乎无法在弗洛伊德那里找到的方式来思考“主体”。